怜怜略想了想,娇嗔地看了岑寿一眼,总算放过了他,与思思一起随今夏行至亭中。

“大杨,赶紧给姐姐们煮一壶新茶去。”今夏朝他使了个眼色。

杨岳会意,笑了笑走了。

思思随着怜怜坐下,瞧瞧今夏,又瞧瞧坐立不安的淳于敏,含笑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今夏替她们介绍道:“这位是陆大人的表妹,淳于姑娘。”

平生何尝与这类女子应酬过,淳于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尴尬地朝她们笑了笑。

“我姓袁,在陆大人手底下跑腿打杂的。”不待她们说话,今夏转个头,拉了拉怜怜衣袖便开始夸,“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摸着又软又滑,颜色也鲜亮,衬得姐姐人比花娇……”

稍远的拐角处,岑寿背靠着墙,听着今夏与那两名女子说得热闹,不由皱紧眉头。正巧见杨岳端着茶盘路过,一把抓住他,没好气道:“你们……那两个婆娘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你们还上赶着献殷勤,六扇门好歹也是官家,你们做事也该有个样吧!”

杨岳扶稳茶盘,皱眉道:“你别把茶水弄翻了……你既然知晓她们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就该知晓如何与她们打交道。这趟来要查的就是胡总督,她们又是胡都督的人,今夏这般费劲心力,为得不就是从她们口中套些话出来么。”

岑寿微怔,嘴硬道:“区区两个烟花女子,能知晓些什么,何必浪费功夫,撵出去干净。”

杨岳原本是厚道人,这些日子却因翟兰叶的事情心中一直郁郁寡欢,连带说话不甚客气,当下硬梆梆道:“要撵你去撵,方才是谁直着她们躲着走。你若有那个本事,今夏也不用费这个劲了。”

“你……”

岑寿梗了梗脖子,正欲反唇相击,杨岳却已端着茶盘走了。

“好,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能套出些什么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冷哼道,转去灶间端了煎好的药,向阿锐房中行去。

才一进屋,岑寿就发现阿锐整个人又滚到地上了。

“你这是滚上瘾还是怎么得?”他摇摇头,把药碗往桌上一隔,也不急着去扶阿锐,“吃药了啊,你要地上吃我也没意见,就是痛快点,别让爷我费劲。”

阿锐艰难地扶着床架子,想撑起自己的身体,但费劲全身气力,还是只抬起了一点点,最后仍是颓然倒地。

“镜子,我要照镜子。”他沙哑道。

岑寿看他眼下那模样,满是刀疤,也就勉强能辨出个囫囵的人样来。饶得在北镇抚司见多识广,他心下还是生出点滴不忍来,粗声粗气道:“一个大男人照什么镜子,又不是婆娘,等你能动弹了,再自己寻摸去,爷可不是给你使唤的!”

“给我照镜子!我要照……”阿锐重复着,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死盯着他。

“别使唤爷,听见没!”

“我要照镜子,照镜子……”

从淳于敏被他骇得跌坐在地,阿锐心下便已生出隐隐不安,自己的面貌究竟被害成什么模样?若是有朝一日,上官曦见到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淳于敏一样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被他不停重复的单调话语逼得烦躁不安,岑寿怒气一起,双手将他半拖半扶到客栈房间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照吧、照吧、你照吧!照了可别后悔。”

阿锐望着镜中人,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他想去摸自己脸上的伤,可是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岑寿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还是劝道:“是你自己非要照镜子,可不是我逼你的。男人嘛,脸上有几道伤,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人,对不对?女人才会愁嫁不出去,男人何患无妻呀!”

阿锐却似下了什么决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前撞去。

岑寿原本半拖半扶着他就够吃力的,冷不丁他这么一挣,整个人失去重心也跟着往前倒去。两人砰地撞在镜子上,只听得一声脆响,镜子生生被撞碎了,碎片哗哗落了一地。

今夏正与人聊到胡总督的脾性,就听见阿锐房间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玻璃哗哗落地的响声,动静大得让她想装若无其事都难。

听见这响动,淳于敏不知出了何事,只怕方才那个怪人闹出事来,心里惶惶不安。

怜怜和思思自然也听见了,诧异道:“想是什么人失手砸了东西?”

“肯定是。”今夏忙接话道,“说不定就是方才拦着你们的那位,粗手粗脚得很,我去看看,别砸了金贵物件……对了,我瞧你们衣裳上绣的花样甚是新巧,淳于姑娘也善刺绣,正好可以向两位请教请教。”

说着,她暗中朝淳于敏使了个眼色,淳于敏虽明白她是要自己与她们应酬,但她从未做过这等事,方才只是坐了听她们说了半日,眼下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今夏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淳于敏独自陪着怜怜和思思。

“我……我其实也绣得不好。”淳于敏斟酌着,细声细气道,“杭绣名满天下,还得请两位姐姐多指点才是。这上头是我绣的花样,绣得不好。”她取自己随身的帕子出来,帕子下角绣了朵玉兰花。

怜怜和思思是何等样人物,初始一看淳于敏的模样便知晓她是大家闺秀,后来又得知她是陆大人的表妹,大户人家出身,只怕心里头瞧不起她们。眼下见她主动开口,对她们又是有礼有节,并未有轻视之意,再加上她毕竟是陆绎的表妹,两人本就有亲近之意,当下接过帕子,与她有说有笑起来,竟是毫无罅隙。

离了怜怜和思思的视线,今夏连忙奔至阿锐房中,见杨岳已经事先赶到,将两人都扶了起来。岑寿手上被玻璃划了两道口子,阴着面,甚是难看。

看见一地的玻璃渣子,今夏急问道:“出什么事了?闹这么大动静。”

“你问他!”岑寿没好气道,“闹着要照镜子,我就扶他照了,谁曾想他一头往镜子碰过去。”

“……你!”今夏听得恼火,“你缺心眼呀?他伤还没好利索,你让他照什么镜子。”

“亏得是没好利索,若是好利索了,没准这一屋的物件都得让他砸了。”岑寿忿忿道。

甫刚回来的岑福跨进门来,看见玻璃渣子也是诧异,却先问道:“外头院里一地的箱子和提盒,还有那两位姑娘是哪里来的?怎么好像和淳于姑娘很熟悉的模样?”

“哥,你回来的正好。”

岑寿把事情向岑福哒哒哒说了一遍,末了不忘补上一句:“淳于姑娘是什么人,居然被她带得和两个烟花女子说说笑笑,这事可不能让大公子知晓。”

今夏斜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榆木疙瘩一块,没救了你。”

比起岑寿,岑福确是稳重得很:“箱子和提盒得等大公子回来再作处置,可也别散了一地,你好歹归置归置,先放一旁。至于那两名姑娘既然是胡总督送来的人,就得以礼待之,总不能驳他的脸面,袁姑娘留她们在亭中,做得甚好。”

今夏晃晃脑袋:“小爷做事,自然妥当……大杨,你去前头看着点,淳于姑娘若是应付不了,你也好帮衬着些。”

杨岳没多言语,径直去了。

床上阿锐双目紧闭,由于心情激荡,面上的伤疤愈发狰狞,今夏盯了他片刻,才道:“我知晓你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没法再去见上官姐姐,所以你心里懊恼得很。”

“滚开!”阿锐低低道,“你们都滚开。”

今夏不理会,接着道:“眼下你身上余毒未清,陆大人已经在给你找大夫,待余毒清了之后,伤口肯定也会痊愈。你犯不上这时候就自暴自弃吧。再说,你原本也不是潘安卫阶之流。男子汉大丈夫,要么能文,要么能武,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阿锐未有反应,倒是岑寿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将就着地上碎玻璃照了照。

“今日上官姐姐的话你也听见了,她说,若你在便好了。想来她这一路遇过不少艰险,所以才特别惦记你。你也知晓你们那位少帮主是个不顶事的,他只要不闯祸你就得烧高香了。这么个人留在上官姐姐身旁,你也放心?”

为了激起阿锐对上官曦的保护欲望,今夏把谢霄贬得狠了些。

想到谢霄在扬州时屡次闹出的事,阿锐皱紧眉头,默然不语。

岑福适时地插了一句:“大公子吩咐我给你打听擅长解毒的大夫,我已打听过,倭毒虽然凶猛,但已有解毒方子,你只要好好吃药,将养些时日,必可恢复。”

阿锐沉默着。

“你把这地上收拾收拾。”岑福朝岑寿道。

岑寿不满道:“为何是我?”

岑福不理会她,转向今夏道:“我们先出去吧,让他好好歇息。”

他们还未迈出门槛,就听见阿锐闷声道:“等等……告诉你家大公子,别收胡宗宪的东西。这是个圈套,有人想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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