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端嘴上胡说八道,眼睛却没闲着——他从未进过火莲洞,虽然常到苍云谷,可是狐王的洞府平日里是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一个小孩乱闯的,即使是找白离,也只能在门口叫他两声,这一进来,火莲洞中陈设布局便一览无余了。

狐性属火,施无端一走进来,便感觉到了狐洞里的“界”,然而火性中似乎有些其他的东西,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自成一阵,就是那东西,挡住了洞外涌进来的黑气。施无端感觉不对劲,可是没时间给他细细研究。

要说打,施无端觉着自己再练上个三五十年也打不过这么一大窝狐狸,那可怎么办呢?

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着,自己最大的特长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于是打算搞点破坏,在这火莲洞里打几个滚,最好能拖延时间,瞧出这阵的阵眼,能把阵眼玩残了,哪怕弄不残阵眼,也尽量能让小离子趁机跑。

施无端有恃无恐地琢磨着,反正白娘娘是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还有师父呢,最多是五花大绑给扔回到九鹿山上,一顿板子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么想着,施无端沉了沉手臂,那翠屏鸟就像是通人性一样,炸吧着毛叽咕叫着飞上了天,直冲着火莲洞山壁上的狐火去了,那狐火点着的地方乃是供奉狐族先辈牌位的地方,怎么能让这么一只扁毛畜生祸害,登时,白紫依身边的几个侍卫便要扑上去抓。

施无端就假装尴尬地笑了笑:“实在对不住,师父的鸟,它不听我的——你们忙哈,我去把这小畜生抓下来。”

守着洞口的乃是两个狐面人身的妖,施无端往里一迈步,两妖立即亮了兵器,施无端一缩头,明晃晃的刀片从他后颈上擦过,他仗着个子小,就像个小耗子似的,从两个狐妖中间的小缝里低头钻了过去。

一边撞翻了一个祭台,一边四处乱窜地叫道:“傻鸟我看你往哪里跑!”

白紫依忍无可忍,怒道:“抓住他!”

可施无端那可恶的小鬼就像是个跳蚤,蹦来蹦去,掀桌子踹板凳,愣是没有一个人抓得住他——这全都是道祖平日里在院子里追着揍他给练出来的,这时候比那武修的轻功还好用。

“白娘娘息怒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哟,小哥别砍啊,就一个脑袋……你看,我说别砍吧,卡在桌子上拔不出来了吧,干什么都动刀动枪的,大家没事坐下聊聊天嘛……”施无端跑着还不忘嘴里贱着,“白娘娘,我说丈母娘啊,生一次气长三条皱纹啊,您千万悠着点!”

白离脸色惨白惨白的,他看着施无端,嘴角却提起一丝笑意来,可是当他转过头来面对白紫依的时候,那一点的笑意却好像是琉璃做的,一碰便破了。

他那眼极黑,仿佛比平日还要黑上许多似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就像是藏着一团浓墨重彩的仇恨,怎么也化不开似的,这时却好像被施无端的闹腾冲散了一些情绪。

白离叹了口气,垂下眼,好半晌,才低声问:“娘,为什么?”

凡人家父母子女乃是至亲骨肉,哪个做娘的不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让孩子受上一点委屈呢?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要防着我?怕我?而今甚至于要杀我?

仇恨浅淡了些,委屈却像是一块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感觉全身的精气顺着伤口源源不断地被那柄剑吸走,白离心想,自己这是就要死了,可到死到临头,也没明白是为什么。

传说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回忆起他的一辈子,白离觉得眼前朦胧了起来,也试图回忆起他的一辈子。可是他发现,除了九鹿山上的那个少年每每偷偷溜出来,在洞口叫他名字的片刻光景,他这一生,竟然没有多少能称得上快乐的时光。

又也许施无端是让他更不快乐的源泉,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人叫“白离”这个名字,没有人记得白离这个人。

他或许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也就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生命是那么一个漫长而无趣的过程。

既然不快乐,死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不甘心。

一群大大小小的狐妖已经把施无端堵到了一个角落里,白离咬咬牙,低低地说道:“你放他离开吧,他能捣什么乱,伤了他和九鹿山上的人也不好交代。”

白紫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白离不再看她,不再叫她娘,她好像有一点悲伤,那么多年,哪怕是养只小猫小狗,也要有感情的。可她的悲伤都在眼角眉梢,太浅淡,以至于冲不破她心里的恐惧和……憎恨。

“你放他出去吧。”白离又说了一句,轻轻地合上眼睛,嘴角甚至露出一丝冷冷的笑。他的妖力不知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了,连手指都动不了,话音变得有气无力。虽然和白紫依不亲,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防备她。

“如果我还能动,”白离在心里冷静而漠然地想道,“我一定把你们全杀了,打断所有的骨头,然后把尸体放在洞口的太阳底下暴晒成干,等秃鹫把腐肉吃完,再把尸骨收回来,就镶在墙里,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些碎骨。”

施无端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可也架不住几十个狐妖围追堵截,他远远地瞥见白离已经闭上了眼睛,心里越发着急,知道白离是妖,是比人强,一般的伤弄不死他,可也架不住被钉在柱子上那么长时间啊。

这时,他脚下踩到了一块不知被哪个小妖削下来的木板上,心里便是一动。

一个狐妖向他扑过来,施无端俯身捡起那块木板,往旁边灵巧地一缩,躲了过去,张口便念出一长串拗口的口诀,这口诀他只在江华带着他御剑而行的时候听过一次,每一个字符都未曾学过,却愣是叫他记住了那长得叫人脑仁疼的发音和手诀。

甫一念出,施无端便感觉到怀里的木板动了一下,身上好像有一小股真气似乎顺着丹田往上,竟形成了一个小漩涡似的,将那木板给托了起来。

施无端心里知道,这木头久居狐洞之中,虽也算有灵性,却是万万抵不上江华的剑的,况且自己那点微末的道行跟江华散人也不是一个水平上的。

他眼珠一转,电光石火间心里又有了主意,丢下木板,矮身一窜避开一个狐妖的手中剑。这手中持剑的多半是洞中长老级别的了,自然是人的模样,施无端往旁边一滚,眼疾手快地在他的裤子上抓了一把,竟将人家的裤子给扯下了一大半,露出两条狐狸毛还没褪去的大腿。

任谁陡然被当众扒了裤子,都要目瞪口呆片刻,施无端趁机屈指一弹:“着!”

“噼啪”一声爆响,空中似有电光闪过,正打中这狐妖长老的手腕,他手中长剑便应声落地,被施无端一把抄在手里,他拿到剑,片刻不曾犹豫,反手便横扫了出去。

这一下颇为唬人,竟似带着一股子劲风一般,将近身的几个小妖都挥了出去,然而他却未曾追击,回手将那长剑耍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口中叽里咕噜地大声将御剑咒吼了出来,用长剑代替手指,“耍”出了那御剑手诀。

下一刻,施无端便觉一股大力将他从地面上整个周了起来,众小妖便惊恐地发现他怀里抱着那柄长剑,竟风驰电掣地飞了出去。

他飞得不稳当,好几次撞到山岩,难为年纪不大的那么个孩子竟一声不吭,抬手一甩袖子,那御剑而带起的风竟将洞中山壁上的狐火全部扇灭,白紫依吃了一惊,怒道:“臭小子!”抬手从袖中摔出长鞭,便向施无端卷了过去。

那鞭子像是活的,直卷上施无端的脖子,施无端情急之下抱着剑凌空滚了开去,后背狠狠地撞在石壁上,撞得他头晕眼花,胸口一阵发闷,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手中长剑一颤,他气力不足,便要掉下去。

就在这时,从他的角度,施无端突然瞥见了火灭了之后黑黢黢的山洞里隐藏的阵型,白离被绑着的祭台柱子和周围隐隐约约的几个镶在墙壁上的夜明珠彼此遥相呼应,竟成了个避阴阵的模样,一瞬间施无端心里便回想起从江华那看来的阵法书,算式在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

仅仅眨眼功夫,他便瞧出,阵眼就是绑着白离的柱子上面插得一排白幡里,从下面数的倒数第二根。

施无端咬咬牙,勉强提了口气,笑道:“我说丈母娘,您怎么把女婿往死里打啊?”

白紫依第二鞭已经到面前了,施无端咬破舌尖,猛提一口气,硬生生将长剑往上提了两尺有余,向着那柱子上的白幡便冲过去了,果然白紫依的鞭子顿了一下,随后更凶猛地卷了过来,没了火,洞中发亮的只有几颗夜明珠,施无端瞧得清楚,那鞭子上竟隐隐燃起了带着戾气的妖火。

这便不是闹着玩的了,施无端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去,只觉那鞭子追在身后,擦着他的后背过去,仅仅擦了一下,便火辣辣地疼。

此时翠屏鸟飞过来,施无端在空中猛地把它冲着那阵眼的方向推了一把,翠屏鸟猝不及防,大头冲下地便扑向了阵眼的白幡,尖嘴戳在了白幡里,它本能地挣扎起来,这鸟是天生祥瑞之物,正和避阴阵相克,竟将那白幡从柱子上挣了下来。

施无端正好赶过去,一把接住晕头转向的摔下来的翠屏鸟。白幡离开柱子的刹那,一股子黑气便从洞口凶猛地挤了进来,呜咽声四起,方才还生龙活虎地追击他的狐妖们立刻蜷缩了起来。

施无端吃了一惊,望过去,发现除了自己被星盘的青光护着,其他狐妖都面露痛苦之色,白紫依甩到空中的鞭子竟走了一半便软软地垂了下去。

这是个怎么回事?施无端皱皱眉,却没细想,他猛地从空中跳了下去,落到白离面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拍拍白离的脸,手指还没碰到,白离便睁开了眼,施无端便说道:“你忍忍。”

然后一抬手将钉在他身上的剑给拔了下来,白离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施无端一只手按住他的伤口,随即利落地斩断了绑住他的几根绳子。

白离踉跄了一下,一时没了支撑,便直直地摔到了他身上,他此时身形已经是少年模样,虽比之成人略显清秀,这么骤然压下来,也不是施无端这样的小孩接得住的,两人便一同跌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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