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椅子里滑了下来,慢慢地倒在他的怀中,头枕在他那滴着水的衬衫上,合上了眼睛。尽管她痛苦、伤心,但是她感到非常幸福,希望这一刻永远也不要结束。他来了,这证实了他对他所具有的力量,她没有想错。

"我身上湿,亲爱的梅吉,你会沾上水的。"他低低地说道,脸颊贴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想肯定一下,你是否安然无恙。我有一种这里需要的感觉,我必须搞清楚。哦,梅吉,你爸爸和斯图!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爹被火赶上了,斯图找到了他,他是被一头公野猪弄死的;他射中了它以后,它压在了他的身上。杰克和汤姆已经接他们去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搂着她,轻轻地摇着,就好象她是个孩子,直到火把他的衬衫和头发的一部分烤干。由于她身体的重量,他感到有点儿发僵。这里,他用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托了起来,直到她仰脸望着他,但是他没有想到吻她。这是一种复杂的冲动,并不是出于他内心的愿望,而是他看到她到双灰色的眼睛中蕴藏的感情之后所产生的某种本能的冲动。这是一种生疏的、非同一般的神秘的感觉。她的胳臂悄悄地从他的胳臂下面抬了起来,扣住了他的后背。他忍不住缩了一下,他忍不住,解释说后背觉得疼。

她往后退了一会儿。"怎么啦?"

"一定是飞机着陆时擦伤了我的肋骨。飞机的机身陷进基里陈年的烂泥中去了,这真是一次十分笨拙的着陆。我扑在前面的座背上保持平衡来着。"

"喂,让我看看。"

她手指沉着地解开了那件潮湿的衫衫的拍子,把衬衫从他的胳膊上褪下,又从他臀部后方拉了下来。在他那光滑的棕色皮肤上,有一条清晰而难看的紫红色斑痕,从肋骨下的一侧拉到另一侧;她屏住了呼吸。

"哦,拉尔夫!你就带着这伤一直从基里骑马来的吗?伤得多厉害啊!你觉得没关系吗?不觉得虚弱吗?你身子里也许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吧?"

"没有,我很好,没这种感觉。我急着赶到这儿,弄清你是不是安然无恙。我想,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把这伤当成一回事。假如我有内出血的话,我想,我早就会知道的。上帝呀,梅吉,别碰!"

她已经低下了头,正在用嘴唇温柔地贴着那擦伤,手掌带着一种使他心荡神摇的感觉,顺着他的前胸滑到了他的肩头。他呆住了,感到很恐惧,想不顾一切地挣脱出来,用力扳她的头。可不知怎的,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她,仿佛有一条蛇紧紧地缠住了他的意志力,使他的意志窒息了。疼痛飞到了九霄云外,教会飞到了九霄云外,上帝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寻到了她的嘴,迫使它拼命地张大,想要把她得到得越多越好。为了缓和他这张如饥似渴的狂劲,他把她抱得紧得不能再紧了。她把脖子给了他,袒露出了自己的肩膀;那里的皮肤冷冰冰的,比绸子还要光滑。这情形就象是越来越深地淹没在水中,透不过气,无能为力。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几乎把他完全压垮了,感官中突然之间好象瓷肆洋溢地充满了带苦味的浓酒。他想哭泣,在这致命的重负之下,继续拥抱下去的愿望渐渐地泄了劲儿。他将她搂着他那沮丧的身体的胳臂扳开,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头垂在胸前,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膝头上发抖的双手。梅吉啊,你对我做了些什么,要是我让你随心所欲的话,你又会对我如何呢?

"梅吉,我爱你,我将永远爱你。可我是个教土,我不能这样……我真不能这样啊!"

她很快地站了起来,拉直了她的罩衫,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慌乱地微笑着,这只能使她眼中那看失望的痛苦显得更加醒目。

"好啦,拉尔夫。我要去看看史密斯太太是不是能给你搞些吃的东西,然后我给你把马匹用的涂抹剂拿来。它对促使擦伤结疤有奇效,我敢说,止痛的效力比亲吻要强得多。"

"电话能用吗?"他挣扎着问道。

"能用。他们在树上拉丁一条临时线路,两三个小时以前就给我们接通了。"

但是,她走后好几分钟,他还不能使自己完全平静地坐在菲的写字台

"交换台,请给我接中继线。我是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在德罗海达--噢,哈罗,多琳,我知道,你还在交换台。听到你的声音我也很高兴。"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在悉尼交换台值班的是谁,只能听见她那叫人厌烦的声音。"我想给呆在悉尼的教皇使节大人打个加急直通电话。他的号码是1010--2324。多琳,在我等悉尼电话的时候,请给我接一下布吉拉。"

在接通悉尼之前,已经没有什么时间把发生的事告诉马丁·金了。但是通知布吉拉方面有一句便够了。基里将从他这里,以及电话共用线上的偷听者那里知道所发生的事的,而那些敢于骑马穿越泥泞的人会赶来参加葬札。

"是阁下吗?我是德·布里克萨特--是的,谢谢您,我已经安全抵达,但是机身已经陷在泥浆里了,我不得不乘火车返回了--是泥浆,阁下,泥--浆!不,阁下,这里在下雨,什么东西都寸步难行。我不得不骑在马背上从基兰博赶到德罗海达的,这是下雨时唯一可试的办法--这就是我给您打电话的原因,阁下。我还是来一下好。我想,我一定是有过某种预感……是的,情况很糟糕,糟透了。帕德里克·克利里和他的儿子斯图死了,一个是在大火中烧死的,一个是被公野猪压死的……公-野-猪,大人,一头野猪……是的,您说得对,在这里不得不讲一种有点儿稀奇古怪的英语。"

通过声音微弱的叫话,他能听到沿线的偷听者的喘息声,他不由地咧嘴笑了笑。你总不能冲着电话大喊大叫,让所有的人都必须挂上电话--偷听是基里向它的急于交际的公民们提供的唯一乐趣,它具有群众性--不过,只要他们挂上电话,那使节大人就会听更清楚些了。"阁下,蒙您的允许,我将留下主持葬札,并且确保这位寡妇和遗孤们安然无事……是的,阁下,谢谢您。我尽快赶回悉尼。"

交换台也在听着。他拍了拍电话叉杆,马上又说道:"多琳,请再接回布吉拉。"他和马丁·金谈了几分钟,并且决定:由于时当八月,科塞未来,葬礼将在后天举行。尽管遍地泥泞,还是有许多人愿意来参加葬礼,并用准备骑马到这儿来的,但这是一件既缓慢又艰巨的事。

梅吉拿着马匹涂抹药回来了,但并没有替他涂抹的打算,只是默默地把药瓶递给了他。她突然告诉他,史密斯太太正在小餐厅里给他准备一餐热气腾腾的晚饭,还需一个小时,因此他还有时间洗个澡。他不安地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梅吉认为他使她大失所望了。但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想,或她是从哪种角度来判断他的。她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她要生气呢?

在朦胧的晨色中,那小小的队伍护送着遗体来到了小河旁,停了下来。尽管河水依然没有漫过两岸,但是基兰河已经变成了一条涨得满满的、水流湍急的、有30英尺深的河流了。拉尔夫神父骑着那匹栗色牡马游了过去,和他们见了面。他的脖子上围着圣中,他的职业用品装在一个马错里。菲、鲍勃、休吉和汤姆围站在一边。他拉下了盖着遗体的帆布,准备给他们施涂油礼。给玛丽·卡森涂过圣油之后,什么也不能使他感到恶心了;但是,他发现帕迪和斯图的身上没有任何使人感到厌恶的地方。他们的外表都呈现出黑色,帕迪是让火烧黑的,斯图是由于窒息而发黑的,但是,那教士还是满怀着热爱和尊敬吻了他们。"

那张粗糙的铁板拖在一套牵引马的后边,在地皮上发着刺耳的扎扎声,蹦蹦跳跳地走了15英里,在泥浆地上拉出了深深的沟槽。几年之后这些沟槽依然可辨,甚至在其他季节,地上长满了草的时候,依然看得出来。不过,他们似乎不能再前进了,打着漩涡的小河把他们远远地留在了它的一侧,虽然这里离德罗海达只有一英里路。他们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魔鬼桉的树冠,尽管下着雨,但那些树冠依然清晰可辨。

"我有个主意。"鲍勃转身对拉尔夫神父说道。"神父,你是唯一骑着精力充沛的马的人,事情得靠你了。我们的马只能在这条小河里游个单程--它们在泥地和寒冷中奔波之后,已经没劲儿了。请你回去拿几个44加仑的空汽油桶,把盖子密封住,使它们不可能漏水成松脱。如果必要的话,就把它们给焊上。我们需要12只,假如你找不到更多的汽油桶,十只也行。把它们绑在一起,带过小河来。我们把它绑在铁皮下面,象乘驳船一样漂过去。"

拉尔夫神父二话没说,就按他的嘱咐去办了;这比他能想出的任何一个主意都要高明。比班-比班的多米尼克·奥罗克和他的两个儿子骑马来了。他是一位邻人,住的不远,用不着赶许多路。当拉尔夫神父向他们讲明应当怎样做之后,他们便迅速动起手来,在羊圈里到处找空油桶。雨依然在下着,不停地下着。不再下两天是不会住的。

"多米尼克,我极不愿意求你们办这件事,不过,这些人回来之后,恐怕也都快半死了。明天我们必须举行葬礼。虽然基里的丧仪承办人能及时地把棺材做好,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把它们从这片烂泥塘里运出来。你们哪位能费心做一具棺木?我只需要一个人跟我一起游过小河。"

奥罗克的两个儿子点了点头。他们不愿意看到让大火糟踏过的帕迪或公野猪糟踏过的斯图尔特。

"我们干吧,爹,"利亚姆说道。

拉尔夫神父和多米尼克、奥罗克骑着马,把汽油桶拖在后面来到了小河旁,游了过去。

"有一件事,神父!"多米尼克喊道。"咱们用不着在这该死的泥地上挖个大坟坑了!老玛丽为迈克尔的后院修大理石墓穴的时候,我常常想,为这个窝囊废她也太有点儿破费了。可是,假如她眼下就在这儿的话,我会吻她的!"

"对极啦!"拉尔夫神父喊道。

他们把汽油桶绑在了铁皮的下面,一边绑六个,将帆布蒙在上面,捆紧,用绳子把它们套在游水而过的、筋疲力竭的牵引马岙上。那绳子最终会拉着这筏子走的。多米尼克和汤姆跨着那两匹大牲口,在德罗海达一侧岸边和制高点上停了停,回头望着。这时,那些人仍然孤立无援地钩住那只临时拼凑而成的筏子,往岸边推着,猛地推进了河中。牵引马开始举步了。当筏子漂起来的时候,汤姆和多米尼克尖声吆喝着马。筏子跳动颠簸得十分厉害,但是它浮动着,有足够的时间把它平平安安地拉过来。与其把这个临时凑成的筏子拆散,倒不如不拆散,索兴让两位驭手赶着他们的马顺着通向大宅的路走下去。铁皮在汽油桶上颠动比没有汽没桶垫着要好得多。

在通往堆满了羊毛包的剪毛棚一侧的大门前有一道大坡,于是,他们便把筏子和它所载运的东西放进了一间柏油味、汗味、羊毛脂味和粪便的臭气味冲鼻的大屋子里。明妮和凯特裹着油布雨衣从大宅到这边来守第一班灵。她俩分别跪在铁棺材架两侧,念珠串在咔咔地响着,念经的声调抑扬顿挫。她们很清楚,得不遗余力地追念死者。

邸宅里面挤满了人。邓肯·戈登从伊奇-乌伊斯奇来了,加里兹·戴维斯从奈仁甘来了,霍里·霍怕顿从比班-比班来了,伊登·卡迈克尔从巴因拉来了。老安格斯,麦克奎恩搭了一辆当地的货车,和汽车司机挤在一起到了基坦克;在那里,他向哈里·高夫借了一匹马,并且和他一起骑马赶来了。一条路走不适,他们便再换一条路,足足在烂泥浆地走了200英里。

"我饥肠响如鼓了,神父。"七个人在小餐厅里坐定,吃起了肉片腰子馅饼之后,哈里教士说道。"大火在我那里从这头烧到了那头,几乎没剩下一只活着的羊和绿色的树了。我只好说,前几年年景不错,真是幸运啊。再重新进货我还付得起钱。要是雨能继续下的话,草地会很快恢复起来的。不过,神父,但愿老天爷保佑而我们在下一个十年中避免另一次天灾吧,因为不会再有积蓄对付另一次天灾了。"

"喂,哈里,你的损失比我小。"加里兹·戴维斯说道,他显然带着大享其乐的神态切着史密斯太太做的那融成又轻又薄的一片的馅饼;一连串的灾难也决不会长时间地使黑壤平原的人胃口不佳的。戴维斯需要用食物来满足他的胃口。"我估计,我的土地大约一半受到了损失,也许还有三分之二的绵羊。真是背运透顶,神父,我们需要你的诉祷。"

"唉,"老安格斯道。"神父,我的损失没有小哈里和加里①那么大,可是也够糟心的了。我的土地损失了六公顷,我的小绵羊损失了一半。这年头儿就是这样,神父,这真使我希望自己象个年轻小姐那样,不离开悉尼就好了。"①加里兹的爱称。--译注

拉尔夫神父微微一笑。"这是个过时的愿望啦,安格斯,这你自己很明白。你离开悉尼的理由和我离开克伦纳玛拉的理由是一样的。那地方对你来说太小了。"

"唉,别提啦。石南是不会象桉树那样引起这样一场大火的,对吗,神父?"

这将是一个奇特的葬礼,拉尔夫神父一边四下看看,一边想道;仅有的女宾就是德罗海达的女人们,因为全部外来的送葬者都是男人。在史密斯太太给菲脱了衣服,擦干了身子,把她安顿到她和帕迪合用的那张大床上之后,拉尔夫给她服了一副剂量很大的鸦片酊。菲拒绝喝那剂药,歇斯底里地哭泣着;他捏着她的鼻子,把药无情地倒进了她的嗓子眼儿。有意思的是,他根本就没想到她的精神已经塌下来了。药很快就发生了作用,因为她已经有14个小时粒米未沾牙了。当发现她已经沉沉睡去时,拉尔夫也安心地休息了。他一直在注意着梅吉,眼下,她正在厨房里帮助史密斯太太做饭。男孩子们全都上了床,他们疲惫已极,连潮湿的衣物都没来得及脱便垮下来了。明妮和凯特已经完成了分配给她们的、风俗习惯所要求的守灵差使。由于尸体是存放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倒霉的地方,加里兹·戴维斯和他的儿子伊诺克接了班;其他的人一边吃饭、说话,一连自行派了班,每班一小时。

年长的人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年轻人都不在场。他们都在厨房里做出一副给史密斯太太帮忙的样子,其实全都在盯着梅吉。拉尔夫神父发现了这一情形,他觉得既苦恼又宽慰。哦,她肯定要在他们中间挑选丈夫的,她不可避免地要这样做。伊诺克·戴维斯29岁,是个"黑色的威尔士人",这就是说,他长着一头黑发,眼睛特别黑,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利亚姆·多米尼克26岁,头发灰中带红,蓝眼睛,和他那25岁的弟弟罗利十分相象;康纳·卡麦克尔和他妹妹长得一模一样,他年龄大一些,32岁了,虽然有点傲慢,但相貌着实英俊。要是依着拉尔夫神父的意思在这群人里挑选的话,他中意于老安格斯的孙子阿拉斯泰尔;他和梅吉的年龄最接近,24岁,是个多情的小伙子,长着和他祖父一样的苏格兰人的眼睛,头发已经呈灰白色了,这是他的家族的特征。让她和他们之中的一个相爱,结婚,得到她朝思暮想的孩子吧,哦,上帝啊,我的上帝,倘使你能为我办到这一点的话,我将很高兴地承受爱她的痛苦,十分高兴……

棺材上没有覆盖鲜花,小教堂四周的花瓶也都是空的。那可怕的火的热浪所过之处--这火是两天前刚刚被大雨熄灭的--还有什么花能幸存下来呢?它们全都象被蹂躏过的蝴蝶一样,纷纷落在烂泥之中。甚至连一株问荆或一枝早开的玫瑰都没有。而且大家全都累了,疲乏之极。那些为了表示对帕迪的热爱而在泥泞的道路上远途赶来的人累了,这些运回尸体的人累了,那些拼命地做饭、打扫卫生的人累了;拉尔夫神父已经累得好象觉得是在梦游似的:菲那萎顿、苍白的脸上,两眼黯然失神;梅吉还着一副悲愤交集的脸色;共同聚在一起的鲍勃、杰克和休克陷入了共同的哀伤……

他没有讲什么颂辞。马丁·金代表全体到会的人简短他讲了几句,随后,教士马上就做了追思弥撒。他理所当然地带着他的圣餐杯、圣餐和一条圣带,因为当一个教士去对人施以安慰或帮助的时候,不带这些东西他就无法活动。但是,他没有带法衣,而这幢房子里也没有这东西。可是老安格斯在路上的时候,曾到基里的神父宅邸绕过一个弯子,在油布雨衣裹着的马辖里装了一件参加追思弥撒用的黑丧服。于是,他便在雨水噼噼啪啪地打着窗户,咚咚地敲着二层楼上的铁皮房顶的噪声中,合乎体统地装束了起来。

随后,他就走了出去,走到了令人凄然的雨中,穿过完全被热浪烤成了棕色的、枯萎的草坪,向围着白棚栏的墓地走去。这一次,抬棺者们都愿意把那朴素的长方形箱子扛在肩头了。他们在泥地上一步一滑地走着,雨水扑打着他们的眼睛,他们竭力想看清前进的方向。中国厨子坟上的那些小铃铛单调乏味地响着。

葬礼进行完毕,一切就绪。送葬者们骑上他们的马启程了。他们那沿布下的脊背都驼着,有些人不胜凄沧地望着那一片被毁灭的景象。而另一些人则为他们能幸免一死,逃脱了火灾而在谢天谢地。拉尔夫神父把他那几样东西收拾了起来,他明白,趁他还能走的时候,他必须走。

他走去看望菲,她坐在写字台旁,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菲,你会平安无事的吧?"他坐在能够看到地的方向,问道。

她转向了他,她的内心显得如此平静、冷漠,使他感到害怕;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神父,我会平安无事的。我还有那些帐薄,还有五个儿子--如果算弗兰克的话,是六个。不过,我想我们不能把弗兰克算在内了,对吗?为那件事,我谢谢你,我也就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得知你的人在照看着他,使他稍微安心地生活下去,真是一个安慰。哦,要是我能看看他就好了,哪怕就一次!"

她就象是一座灯塔,他叹道,每一次那强烈的感情--这感情多得无法容纳一在她的心中复苏的时候。都要闪出哀痛之光。这是一道眩目的闪光,随后便是长时间的寂灭。

"菲,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些事情。"

"哦,是什么?"她的问光又熄灭了。

"你在听我说话吗?"他厉声问道,心里感到担忧,感到一种比刚才更强烈的、突如其来的恐惧。

有好一阵工夫,他以为她深深地退入了自己的内心之中,就连他那严厉的声音也无法穿透。可是,那灯塔又一次闪出了耀眼的光,她双唇翕动着。"我那可怜的帕迪!我那可怜的斯图尔特!我那可怜的弗兰克!"她凄凄戚戚地说着,然后又恢复了那钢铁般的自我控制,仿佛她已经下定决心使那熄灭的周期延续下去,在她的有生之年不再次闪光了。

她的眼睛茫然地在房间里扫动着。"是的,神父,我正在听着,"她说道。

"菲,你的女儿怎么办呢?你想到你还有一个女儿吗?"

那双灰色的眼睛抬了起来,望着他的脸,几乎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盯着他。"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想到这一点吗?什么是一个女儿?她只能使你回想起病苦。她只是一个人年轻时的变体,正丝毫不差地蹈另一个人的覆辙,同样会泪流满面地哭泣的。不,神父。我竭力忘掉我有一个女儿--倘若我真的想到她,也是把她当作我的一个儿子。作母亲的只记得她的儿子。"

"你会泪流满面地哭泣吗,菲?我只见你流过一次眼泪。"

"你再也不会见到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再有泪水了。"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栗着。神父,你起了解一些事情吗?两天以前,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的爱帕迪,就好象我终生都在爱着他似的--太晚了。时他来说太晚了,对我来说也太晚了。要是你能明白我多么希望能有一次机会,把他搂在我的双臂之中,对他说我爱他,该有多好啊!哦,上帝,我希望没有人遭受过我这样的痛苦!"

他移开了眼光,不去看那突然之间神态大变的脸庞,难她时间以恢复平静,也给自己时间以理解这位谜一般的人。这人就是菲。

他说:"其他任何人都不曾体会过你的痛苦。"

她的一个嘴角抬了抬,露出了一丝严峻的微笑,"是的,这是一个种安慰,对吗?这也许没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但我的痛苦是我的。"

"菲,你能答应我一些事情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要照顾梅吉,不能忘记她。让她去参加地方上的舞会,认识几个小伙子,鼓励她多想想自己的婚姻大事和建立一个自己的家庭。今天,我看见所有的小伙子都盯着她。给她机会,让她在比这更欢快的气氛中和他们相见。"

"不管你怎么说,都依你,神父。"

你叹了口气,便随她去望着自己那瘦小而又惨白的手出神发愣了。

梅吉跟他来了了马厩。帝国饭店老板的那匹粟色阉马已经用草料和豆子填饱了肚皮,在这马的乐园里呆了两天。他把饭店老板的那副旧马鞍扔到了马背上,弯下腰系紧了马肚带和马鞍的绳扣。这时,梅吉靠在一大捆稻草上,望着他。

"神父,看看我发现什么啦。"当他紧完马鞍,直起腰来的当儿,她说道。她伸出了一只手,手中有一朵浅粉色的玫瑰花。"这是唯一的一朵了。我在水箱架下面的树丛背后找到的。我想,它没有受到大火热气那么厉害的烘烤,又受到了遮掩,没叫大雨淋着。所以,我为你把它采来了。这是能让你记住我的东西。"

他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半开的花,他的手无法保持平静。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朵花。"梅吉,我用不着再记住你了,现在用不着,永远用不着。你就在我的心里,这你是知道的。我无法对你掩藏这种感情,对吗?"

"可有时候,看得见摸得着的纪念品还是需要的,"她固执地说道。"你可以把它带走,看着它,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会提醒你,要不然你不可会把所有的事都忘掉的。请带上它吧,神父。"

"我叫拉尔夫,"他说道。他打开了自己那小小的圣餐盒,将那本装订着珍贵的珍珠母的大部头弥撒书取了出来,这是属于他个人的财产。这东西是13年前他的亡父在他接受圣职的时候送给他的。书页在夹着一条又厚又大的白缎带处打开了,又翻过几页,把玫瑰花放在里面,用书把它夹了起来。"梅吉,你也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件纪念品,是吧?"

"是的。"

"我不会给你的。我希望你把我忘掉,希望你在自己周围的世界多看看,找一个好男人,嫁给他,得到你如饥似渴地想得到的孩子。你是个天生的母亲。你千万不要苦苦地恋着我,这是不对的。我永远不会离开教会。为了你的缘故,我要对你完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想离开教会,因为我对你的爱和一个丈夫将给予你的爱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忘掉我,梅吉!"

"你不愿意和我吻别吗?"

他的回答是翻身骑上了饭店老板的粟色马,还没来得及把老板的毡帽戴到自己的头上,便驱马向门口走去。须臾间,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闪动着亮光,随后,马儿便走进了外面的雨地中,不情愿地打着滑走上了通往基里的道路。她并没有打算去迫赶他,只是呆在阴暗、潮湿的马厩里,呼吸着马粪和草料的气味;这使她想起了新西兰的谷仓和弗兰克。30个小时之后,拉尔夫神父走进了教皇使节的房间。他穿过房间,吻了吻主人的戒指,便疲乏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只是当他感到主教那双慈爱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在盯着他的时候,他才发觉他的外表一定很特殊。难怪在中心站下火车的时候,那么多人都盯着他看呢。他根本就没想起沃蒂一托马斯神父替他在神父宅邸里保管的那只箱子,便在差两分钟就要发车的时候登上了夜班快车。他在冰冷的车箱里穿着衬衫,马裤和靴子走了200英里;衣服虽潮,但他根本就没发觉。于是,他带着沮丧的微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走到了主教的身边。

"对不起,阁下。出了许多事情,我根本就没想到我这副怪样子。"

"不用抱歉,拉尔夫。"和他的前任不一样,他愿意叫他秘书的教名。"我觉得你的样了非常浪漫,也很帅。只有有点儿太世欲化了,你同意吗?"

"不管怎么样,确实是有些太世俗化了。至于说道浪漫和帅,阁下,这只是因为您还没怎么见过基兰博地区常穿的服装。"

"亲爱的拉尔夫,倘若你突然决定穿戴灰溜溜的粗麻袋布衣服,那你就是在想方设法使自己显得既浪漫又帅!骑马的嗜好和你很相配,而且,实际上也是这样的。祭司的法衣也差不多是这样,你无须费力告诉我,你只是把它当作教士的黑色服装,而没有察学觉到它和你十分相配。你有一种特殊的令人动心的力量,十分迷人。你仍然保持着你那匀称的身段;我认为你一向是愿意如此的。我还想,在我被召回罗马的时候,我将带你和我同行。看到你置身于我们那些又矮又胖的意大种高级教士之中,一定会使我大大开心。"

罗马!拉尔夫神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很糟糕吧,我的拉尔夫?"主教接着说道。他那只戴着戒指的、温柔的手在抚磨着他那只心满意足地咪咪叫着的埃塞俄比亚猫的光滑的后背。

"好极了,阁下。"

"这里的人,你是很喜欢他们的。"

"是的。"

"你是同样热爱他们大家呢,还是对其中一些人的爱超过另外一些人?"

可是,拉尔夫神父至少和他的主人一样聪慧,现在,他跟着他主人的时间已经足以使他知道主人的脑子是如何想的了。于是,他用一种使人迷惑的诚实态度,一个他发现能够立即麻痹这位大人的疑心的诡计避开了这个滑头的问题。那难以捉摸的、狡猾的头脑根本就没想到,一种外表的坦率也许比任何一种规避都更虚伪。

"我确实热爱他们大家,但是,正如您所说,我对某些人的热爱要超过对另外一些人的热爱。我最爱的是一个叫梅吉的姑娘。我总觉得我对她有一种特殊的责任,因为这个家庭是如此唯儿子的马首是瞻,忘记了她的存在。"

"这个梅吉有多大?"

"我说不太准。哦,我想,大概在20岁上下吧。不过,我已经让她母亲答应,从她那些帐簿里抽出身来,用充足的时间保证这姑娘能参加几次舞会,认识几个小伙子。寸步不离德罗海达会使她虚度光阴,这是一种耻辱。"

除了讲实话以外,他没有多说一句。主教那难以言喻的、灵敏的感觉马上就发现了这一点。虽然他只比他的秘书大三岁,但是他在教会生涯中所受的挫折没有拉尔夫多。不过,他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都比拉尔夫要老辣得多。梵蒂冈扼杀了一些生气勃勃的精萃之才,如果一个人才华早露的话,而拉尔夫身上这种的才华是绰绰有余的。

不知怎的,他的戒备之心松弛了下来,继续望着他的秘书,结束了这个使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感到不痛快的、精心设计的有趣把戏。起初,他确信这里面有耽于肉欲而表现软弱的问题,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那极其漂亮的外表和与之相称的身材肯定会使他成为许多人情欲的目标。这种事太多,对于保持清白是不利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自己只看对了一半;毋庸置络,这种事情他是能意识到的,可是,主教开始确信拉尔夫确实是清白无辜了。因此,不管拉尔夫神父热衷于什么事,都不存在着肉欲的问题。如果说拉尔夫有搞同性恋的嫌疑的话,那么,他曾经让这位教士和一些熟练的、不可救药的同性恋者在一起呆过,但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在这个地方,他曾看到这位教士和一些最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也没有产生什么效果。没有一丝感兴趣或情欲的迹象,甚至在拉尔夫根本没有发觉自己是处于被监视的情况下,也没有这种迹象。主教不能总是亲自去观察的。可是当他雇佣狗腿子去干这事的时候,是不通过秘书去办的。

他开始认为拉尔夫神父的弱点是以作为一名教士而傲慢和野心勃勃了,这二者作为个人性格的一部分,他是能理解的,因为他本人就具备这两个特点。教会能够为抱负远大的人提供职位,正如它拥有各种了不起的、本身就是不朽的伟大人物一样。流言蜚语传说,拉尔夫神父欺骗了他声称他极其热爱的克利里家,夺去了他们拥有充分权利的遗产。如果他确实是这样的话,倒是值得把这个人紧紧常提在自己的手中。当他提到罗马的时候,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简直冒出了火光!也许,再使一着锦囊妙计的时候到了。他懒洋洋地抛出了一个能勾起交谈的话引子,不过,他那麻搭着的眼皮下的双眼却十分敏锐。

"拉尔夫,在你离开的时候,我从梵蒂冈方面获悉了一些新闻,"他说着,轻轻地放下了那只猫。"我的谢芭,你太自私了,把我的腿都弄麻了。"

"噢?"拉尔夫坐到了椅子上,他强睁着眼睛。

"是啊,你该上床睡觉了。不过,在你没有听到我的新闻之前还不能睡。不久以前,我给教皇寄了一封私人的信件。今天,我的朋友蒙泰边主教给我带来了回信--我搞不清他是不是文艺复兴时代音乐家的一位后裔①,我见到他的时候,怎么就没问一问呢?哦,谢芭,你高兴的时候,就非得用爪子刨来刨去吗?"①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和有一位小提琴家、歌剧作曲家叫格劳迪奥·蒙泰沃迪(1567-1543),因为他的名字与蒙泰沃迪主教一样,故教皇使节联想到他是音乐家的后裔。--译注

"我正在听呢,阁下,我还没睡着。"拉尔夫神父笑了笑,说道。"难怪您样喜欢猫呢。您自己就象猫,为了自己开心而折磨着捕得的食物。"他"啪"地打了一声响指。"喂,谢芭,离开他,到我这儿来!他太严酷了。"

那只猫马上就从那紫红色的衣摆上跳了下来。穿过的地毯,轻巧地跳上了教士的膝头,摇着尾巴站在那里。它嗅出了马和泥浆的陌生气味,便发起愣来。拉尔夫那双蓝眼睛还着笑意望着主教那棕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半闭着,但非常警觉。

"你是怎么办到这一点的呢?"大主教问道。"一只猫是决不会到任何人那里去的,可是谢芭却到你那里去了,就好象你给它喂了鱼子酱和缬草似的。忘思负义的东西!"

"我在等着,阁下。"

"而你有用这个来惩罚我,把我的猫从我这儿引走了。好吧,你赢了,我输了。你以前输过吗?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亲爱的拉尔夫,得向你祝贺啊。将来,你会戴上主教冠,穿上长袍,被称为阁下的,德·布里克萨特主教。"

这话一下子使那双眼睛睁圆了!他喜形于色了。这回拉尔夫神父没有打算掩饰或隐瞒自己的真实感情。他真正笑逐颜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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