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东西出现在我右手的手臂上,从接触到的面积和形状,我很快判断出那是一双手。那手上布满了皱纹,表面很僵硬,从它的触摸中找不到妻子那样的柔情和关爱,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医生的手。自从四年前在黑暗中醒来以后,我不只一次接触过这双手。

我想一定是妻子把医生叫来的。我想像着她在一旁紧张地等候医生诊断的样子。

医生提起我的右手,手臂侧面的床单触感消失了。医生握住我的食指,然后像按摩似的弯折食指的关节,像在检查食指的指骨是否正常。

接下来右手被再次放回床单上,医生触摸的感觉消失在黑暗的深处。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食指指尖被针刺了,非常痛,可是这次我已经事先预知了,于是找强忍着疼痛,不让食指动弹。

我是在昨天晚上下定决心的。夜晚过去了,当我的皮肤感受到从窗口照射进来的温暖朝阳时,我的自杀行动已经开始了。妻子和往常一样到病房来看我,在我的手上写了“早安”,但我没有动一下食指。

妻子最初可能以为我还在睡,她的手离开我的右手表面,消失在黑暗深处。她好像开了窗,外面的空气吹到我的手上。外面似乎非常寒冷,吹到手上的空气冷得几乎可以让人失去知觉。妻子每天都告诉我当天的日期,所以我知道现在已经是二月了。我的脑子里想像着妻子的样子,她看着窗外的景色,呼出白色的气息。

只要不触摸我的右手,即使有人在病房里,失去眼睛和耳朵的我也不可能知道。但是那天早上,直觉告诉我,妻子打开窗户后就坐在床边,等待我从睡梦中醒来。我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的食指上所带来的压力。我死也不动一下手指,始终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阵子,妻子好像意识到我的手指不动有些异常,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右手,在手臂上写了一行字。

“喂,该起床了!已经快中午了。”

四年来,她写字的速度和复杂程度已经和说话没什么区别,我也可以像听声音一样,透过皮肤来理解她所写的话。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她又开始等待我醒来,过了一阵子,她又拍拍我的手叫我起床。这样反覆了几次以后,已经中午时分,她终于忍不住叫医生来了。

医生不单用针刺我的食指,右手的手掌、小指的关节,手腕等所有地方都用针刺了一遍,但我必须坚持住,不能因为疼痛或惊吓而动手指头。我必须让医生和妻子认为,我的手指已经不能再动弹,我的肌肤已经不能再感受到刺激。我必须让他们相信,我已经成为一团不能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的肉块。

不一会儿,医生用针刺的疼痛消失了。我始终没有动一下手指,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恍如一瑰石头一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碰我的右手,我想一定是医生在向妻子说明检查的结果。过了很久,温柔的手为右手带来了触感,我不用寻找冰凉的戒指就可以肯定,那是妻子的手。

她将我的右手掌心朝上平放着,然后把两根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上,从位置和触感来判断,那应该是食指和中指。我仿佛看见黑暗深处浮现出两根白白的手指,指尖带来的触感很微弱,感觉朦朦胧胧,那触感从手肘关节轻轻地滑到了手腕。

一些如发丝一般细细的东西落在手臂上,然后散开了。手心里有一种湿湿的、柔软的压迫感,我立刻知道是妻子把脸颊贴在我的手心里。黑暗中,我看到她跪在床前,脸靠在我手心里的样子。

她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地冲击着手腕的表面,向手肘关节的方向温柔地拂过我的手臂。但是,那气息一过了手肘关节位置,就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亲爱的,动动你的手指头吧!”

脸颊的触感从手上消失了,指尖又开始在手臂上写起字来。

“难道真像医生说的那样,你的手指不能再动了吗?”

她写完问题以后,留了一段时间来等待我的回答。看见我的沉默以后,她又一个劲地写起来,她写的是从医生那里听到的诊断报告。

医生对于病人不再用食指做出反应一事,也无法下准确的判断,不知道是最终陷入了全身麻痹的状态,或者只是手指不能再活动,但肌肤仍然可以感受外界的刺激。医生还对她说,也有可能是长期的黑暗使病人不再对外界刺激有所感觉了。

“亲爱的,你的手还有感觉对吧?你的手指还能动对不对?”

妻子的手颤抖着,慢慢地写道。在黑暗无声的世界里,我注视着那些词语。

“你在撒谎!”

几滴可能是眼泪的液体一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让我联想起屋檐滴下的雨水。

“你只是在装死对不对?你听着,如果你还不做出反应的话,我以后就不再来看你了哦!”

她移开了手指,像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感觉到她在注视着我的食指,但我仍然一动也不动,于是她又再次开始写起来。她指尖的滑动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我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全心全意向神灵叩拜、祈求保佑时的认真相执着。

“求求你,回答我!否则,我将不再是你的妻子!”

她的手指这样写道。在黑暗中,我看到她哭泣的样子。我的食指仍然一动也不动。我甚至在完全无声的寂静中,感受到我和妻子之间的沉默。不一会儿,她的手指无力地搭到我的手上。

“对不起,谢谢。”

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慢慢地滑出几个字,然后她的指尖离开我的手臂,融进了黑暗中。

从那天以后,妻子仍然到病房来探望我,为我演奏,不过不再是每天,而是每两天来一次。这个频率不久就减为三天一次,最后她的来访变成了一星期一次。

用手臂听得出来,妻子以前的弹奏中那种沉重和苦闷消失了,连续跳跃的指尖触感好像一只小狗在手臂上跳舞。

有时能从她的弹奏中感受到一种近乎罪恶感的情绪,我想那是妻子对我的内疚。她有这种感觉不是我所希望的,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情感使弹奏更加动人。在手臂上流淌的无声音乐中,我窥见她向命运乞求原谅的美丽身姿。

演奏的前后,妻子仍然在我的手臂上写字,和我说话,但我始终没有做出反应。而她好像也不在乎,不停地用指尖向一动不动的肉块报告自己的近况。

有一天,我右臂上出现了一只战战兢兢的手。我在黑暗中集中注意力,想知道那是谁的手。那手比妻子的小得多,而且更加柔软。在小手旁边是妻子的手,我知道,那小手是女儿的。

我记忆中的女儿是还必须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婴儿,可是现在,女儿的手触摸我手臂的时候,不再是婴儿般不带任何意思的触摸方式了。我从她的触摸中可以感觉到,她对一具无法言语、横躺的肉体抱有的恐惧和好奇。

“我现在正教这孩子弹钢琴。”

妻子在手臂上这样写。然后妻子的手离开我的皮肤,接触我的只剩女儿一个人。

女儿的手和成年人相比好像更加尖细,感觉好像手上放了一只小猫伸出的爪。

女儿的手指开始笨拙地弹奏起来,彷佛伸出爪子的小猫在肌肤上跳跃、打滚。她弹奏的曲子非常简单,根本无法和妻子的演奏相比,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专心一意地弹奏的身影。

从那次以后,女儿也常常和妻子一起来看我,在右手臂上为我演奏。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儿的琴艺一天比一天精湛。我从手臂上跳跃的指尖触感中,感受到女儿开朗的性格。演奏中偶然夹杂着一些不受拘束、非常活泼和容易厌倦的性格元素,透过女儿在手臂上编织成的世界,我比亲眼所见更加深刻地了解到她的成长。

不久以后,女儿上小学了,她用尖尖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慢慢地、慎重地写下两个字。

“爸爸”。

字体是小孩子特有的,有些歪歪斜斜,但写得很清楚。

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人告诉我经过了多久,我无法知道自己身处何年何月。不知从何时开始,妻子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女儿的来访也同时中断了。

是妻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只是把我遗忘了,我不得而知,没有人告诉我她的情况,我只能一个人想像。如果是因为生活忙碌充实,没有时间想起我这个像个肉块的丈夫,我会很高兴,因为她不应该再和一个不会说话的物体纠缠不清。遗忘,是我最希望的结局。

我最后一次在手臂上听女儿演奏的时候,她的琴艺已经可以和妻子媲美了。女儿已经很久没有到病房来,她应该已长大成人,也许已经结了婚,生了小外孙了。我无法得知时间流逝了多久,也不知道女儿现在的年纪。

其实,别说女儿了,我连自己多老了也不得而知。我甚至想,也许妻子都已经年老体衰,寿终正寝了也不一定。

我的世界依然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床单上躺着的右臂也无法再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我的床大概已经被移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而世界依然没有消失,是因为我残缺的生命依旧靠人工呼吸器和药物点滴而延续着。

我想像自己一定是被塞进了医院的角落里,像存放旧物品一样。那里一定是个像储藏室一样的房间,周围堆放着各种积满厚厚灰尘的东西。

再也没有人触摸我的手,医生和护士可能都已忘了我的存在,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往食指上一用力,发现它依然能上下活动。

手臂上还隐约残留着妻子和女儿在上面弹奏时留下的感觉。我一边在黑暗中回味,一边想像着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人们今天依旧唱歌,依旧听着音乐吧!就算我被当作一件不会说话的物品,存放在储藏室里,时间仍然是不会停止的。自己虽然置身于黑暗和寂静之中,然而,世界还是充满光亮和声响的,人们一定还是和以往一样出生,并且生活、欢笑和哭泣,继续不断重复着生命的旅程吧!我描绘着永远失去了的风景,静静地把自己交给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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