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来的那个叫河崎的男生,满有意思的。”丽子姐一边为客人寄放的三花猫剪指甲,一边对正在扫地的我说。

上午刚开店的时间带,大马路上没什么行人,我们也能悠闲地处理店里的工作。该不是受了阳光吸引吧,平常不会出现的鸽子也聚集了三只在阳光下流连。

“难不成他又来了?”

“刚才。”丽子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大概一小时前,他一开店就进来,留下这个回去了。”

门旁边陈列玩具和项圈的商品架上,摆了一盆可爱的白花盆栽。

“呃……”我有点介意,“他该不会说了什么无聊话吧?”

“他说:‘如果花能够丰富世界,那么丽子小姐就是花。’好好笑。”丽子姐笑也不笑地说。

“他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真对不起。”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河崎的监护人。

“被人毫不害臊地这么说,也颇愉快的。”丽子姐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愉快的神情。

“丽子姐,你该不会觉得河崎是个令人激赏的好青年吧?”

“他这个青年是做什么的?”

“头衔是学生唷,好像是研究所二年级,不过几乎等于假学生啦,而且好像跟理科的研究所不一样,一点也不忙。”

“将来会当教授?”

“天晓得。”虽然今后可能还要再说上好几次,不过我在了解河崎的生涯规划之前,就已经结束了与他的交往。

“我第一次看到长得那么美的男人。”

“不可以被他的外表骗了呀,他这个人差劲透了。”

“琴美是被他骗过的过来人呀?”丽子姐的唇形张动着,鲜红色的嘴唇在白皙的肌肤上极为醒目,缓慢地、妖艳地张动。

“不是过来人,请说是被害人。”

丽子姐将三花猫放回小笼子里。这只猫毫无戒心,肥胖的身躯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丽子姐坐到后方的圆椅子上。

“那个男的啊,可不只脚踏两条船还是三条船这种程度唷,他是见一个泡一个的。”

“他想以数量取胜?”

“也不是数量耶,他好像有什么使命感。”

“使命感。”丽子姐低声说。我不明白她是感到愉快,还是觉得无聊,“他的外表那么得天独厚,或许也是有这种生活方式。”

“可是、可是,”我拼命想补充说明。我完全能够理解检察官一旦遇上对被告有利的证词,拼命反驳不想让它通过的心情,“丽子姐是个美人,却不会过着他那种生活方式啊。”

“因为我是女人。”丽子姐以无起伏的声音说:“对太多男人出手,会有怀孕的危险。光是这一点,女人就很不利了。”我不知道她这番话究竟有几分认真,“再者我对别人没兴趣。”她显得有些寂寞地撩起头发。

我暧昧地点了点头。丽子姐常说,自己以外的人不管是有困扰或遭逢痛苦,都与她无关;别人就算遭遇困难,好比说碰到色狼,她都视而不见。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就是这么回事。可能她觉得想去帮助他人的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傲慢。从这个意义来说,她跟河崎很像。好比丽子姐不知道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毋宁说,我觉得她并不想知道。

“对了,约好的客人迟迟没现身呢。”我看了一眼时钟,改变话题。

“那才不是客人。”丽子姐的声音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湿度。

那个女人三十分钟前打电话来,连一句像样的招呼也没有,劈头就以蛮横的口气说:“我半个月前买的腊肠狗不合我的意耶,我要退货,你们要负责回收。”

我受不了她那瞧不起人的口气,差点回嘴说:“你才应该请清洁队去把你回收!”

女人自顾自地说:“我马上过去你们店里。”便挂了电话。丽子姐的店看状况,有时也会买回已出售的动物,但心里毕竟还是不好受。

“反正被养在那种人家里也不会幸福,狗还是由我们收回吧。”丽子姐若无其事地说。

多么成熟的应对啊。——我佩服地心想,不经意一看,丽子姐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摆出标准打斗姿势,迅速地挥出左右拳头。我伸长了脖子看她在干什么,发现她前面的架上摊着一本拳击教学书,她正一边看着右直拳的打法一边练习。“你根本就满脑子想揍她嘛。”

“你怎么知道?”

“你、你会被告唷。”

“我会用她不能告我的方式打,不要紧的。”

“才没有那种打法呢。不过,”我点点头,“对于没常识的人,还是应该表现出相应的态度才对吧。要是莫名其妙地卑躬屈膝,反而会让对方得意忘形。”

“你是在说河崎吗?”丽子姐相当敏锐。

“嗯。”我承认了,“我想他八成在还是幼儿的时候,生平头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那一瞬间就得意忘形起来了,心想:‘我怎么会生得这么完美呢?’”

“而且‘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属于我的了’?”

“完全正确。”

“可是他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青年,也很有礼貌。”

“那是战略啦,战略。再说,诈欺师不都是殷勤有礼的吗?欺骗老年人的家伙都是这样的,这就叫做笑里藏刀吧?”

“笑里藏刀才不是那种意思,而且我也不是老年人。”丽子姐板着一张脸,我担心她是不是生气了,她却补了一句:“哦,我并没有在生气啦。”

“河崎的做法根本就是诈欺师的手法,你不要被他骗了唷。”

“琴美,看你那表情,你真的很气他呢。”

“愤怒转为憎恨,民众为了报复挺身而出。”我把右手举到脸旁,用力握紧拳头,“叽叽叽。”

“那是磨牙的声音。”丽子姐说。

“轰轰轰。”

“那是愤怒的火焰。”丽子姐静静地说,然后好一会儿,只是反复地练习挥出右直拳。

丽子姐又坐回椅子上。她戴上黑框眼镜,面对电脑荧幕,开始整理联络业者的事项,以及确认客户的电子邮件。

我也再度拿起打扫用具扫除地上的狗毛,但眼角一瞥见空掉的狗笼,心情一下子又沉重了起来。那是黑柴的笼子。找不到黑柴,最心痛的当然是丽子姐。虽然表情没变化,但我看得出她的脸上依稀浮现疲倦之色。

我在想,丽子姐是不是在打烊之后,自己四处去找黑柴呢?虽然我没跟踪丽子姐,但我曾经在与她回家方向完全相反的地方看到她;还有我不在的时候,她好像曾打电话向公立收容中心询问。

“和久井小姐那里……‘奥黛丽’的猫真的被偷了吗?”好半晌之后我问。

“嗯。”丽子姐抬起头,摘下黑框眼镜,“应该是。她是这么说的。”

“那只猫被宠物杀手杀害了吗?”我的脑中浮现那三名年轻人的身影,连忙甩了开来。

“她是这么说的。”

“和久井小姐是不是有说谎癖啊,老爱夸大其辞,还是说喜欢小题大作?”

“最近流行成语吗?”丽子姐用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声音说:“原来如此,琴美你讨厌和久并小姐啊。”

“也不到讨厌的地步啦,只是如果要讲那个人的坏话,要我说上一个小时都没问题。”

丽子姐似乎无言以对地沉默了几秒,目不转睛盯着我。该不是要取笑我吧?我不禁警戒了起来,但她只是说:“那不就是讨厌吗?”

“呃,是不到讨厌的地步啦……”我装傻。我实在没办法喜欢那种在招牌上写着“为了爱动物的人所开的店”,却满不在乎地说牛头梗很丑所以不进货的人。

“好像是真的遭小偷了。店后门的窗户被敲破打开门锁,听说她也报了警,换句话说,有人潜进去抱走了猫。”

“那样的话,”虽然有点单细胞思路,但我的声音明朗了起来,“和我们的状况不一样呢,黑柴不见的时候,我们店里并没有被弄乱呀。”

我内心暗自想导出黑柴和宠物杀手无关的结论。

“但我们店的后门从不上锁的。”丽子姐说。

“我去向和久井小姐打听打听好了。我可以溜班一下吗?”

“没用的啦。”

“没用?”

“其实,昨天晚上我去向她打听过了。”

“你去找过和久井小姐?”原来丽子姐也忍不住了啊。

“嗯,但她完全不肯吐露只字片语。”

“可是一开始是她自己跑来宣传的吧?”

“是没错,不过我主动去找她,她好像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

我猜测,和久井小姐可能开始觉得宠物被偷是自己的过失,同时也是糗事一桩。一开始她还想引人同情,但没多久就觉得自己被嘲笑了。这是有可能的。

而且我很确定的是,她本来就把丽子姐当成竞争对手。她们两人年龄相近,又都未婚,若是置身相似的状况下,不是萌生出同伴意识,就是产生排斥心,而和久井小姐显然是后者。丽子姐具备如美术品般的美丽外貌,对男人却似乎不感兴趣,看上去总是冷若冰霜,然而客人对她却都赞誉有加。说起丽子姐与和久井小姐看不顺眼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但我还是想去问问。”我暗自期待和久井小姐或许会对非竞争对手的我透露一些情报,“可以吗?”

“好吧。”

“我去问问就回来。”我举起右臂使上力,拍了拍挤出的肌肉。

丽子姐看着我的举动冷静地说:“和久井小姐很难对付,不要勉强。”

和久井小姐比想像中的棘手。如果我心里备有白旗,在和她开始说话一分钟之后,我可能已经把旗子挥到快断了吧。一败涂地,全军覆没,撤退撤退。和久井小姐坐在大楼一楼的店内接待用沙发上,以连客人都不会摆出的姿势大摇大摆地坐着。她顶着一张臭脸,按着计算机。

一看到我的脸,她便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哎呀,还特地过来啊?”

“呃,嗯,听说你们店里遭小偷了。”

“就是啊,真是的。那,我们店遭遇不幸,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和丽子姐相反,话语里清楚地表现出喜怒哀乐,应对起来真是轻松多了。

“是这样的,我们店里的柴犬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会不会与和久井小姐你们店里这次的事件有关……”我决定老实说出目的。面对乖僻的敌人时,总觉得表里如一的战斗方式比较有效。

和久井小姐的脸颊阵阵痉挛,“那个啊,”她说:“昨天丽子小姐也这么跟我说了,可是我们店不大一样唷,跟你们那种柴犬是不一样的。”

什么叫“那种”?“那种”是什么意思?

“是啊,我听说你们不见的是一只猫。”

“不是指那个。”她可能已经对我很客气了,但愤怒仍透过声音传了过来,“我们店里的猫可是真的被偷走耶,那只猫很贵的,想要的客人也很多呢。”

原来如此。相较之下,黑柴是“那种”没有半个客人想要,所以连价格都订不了,最后从商品沦为店里宠物的狗啊。

“可是小偷的目的是杀害动物啊。”

听到我的话,和久井小姐右手掩住嘴,瞪大了眼睛,一脸“你说那什么恐怖的话”的惊讶表情。太夸张了吧。

“所以我认为这和商品价值无关。”我不理会她,继续说道。

不必说出口,她的眼神已经说了:“这女人真啰嗦啊。”

“和久井小姐一定也很不安吧。”我试着讨好地说,结果被她骂了:“为了这点小事就不安,女人就是这样才会被瞧不起的。”

“小偷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呢?”

“你是警察吗?”

“我是宠物店的店员。”

“又不是警察,追根究底问些有的没的,像什么话?”

什么叫像什么话?我还在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已经被冷冰冰地赶了出来。

我撤回店里。丽子姐似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我还没报告,她就慰劳我说:“辛苦了。”

那个说要“退货”的客人好像还没来。

我变得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本来就不期待和久井小姐会有多珍贵的线索,但就这么败下阵来,实在让人心有不甘。

“丽子姐,我打个电话。”我挥挥手上的手机。

“可以啊,打给谁啊?”

“以毒制毒。”

河崎的活跃程度完全超乎想像。

“有必要特地由我去问吗?像那样平易近人、愿意掏心挖肺的女性难得一见呢。”

从“奥黛丽”回来的河崎因为不知道背后的经纬,似乎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

“喂,不要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吗?”我对正要坐下来的

河崎说。

“我可是特地答应你的请求,去向那位和久井小姐探听的耶,这点程度的厚脸皮应该无所谓吧。”

“快点报告成果啦。和久井小姐把情报告诉你了吗?”

“根本用不着我开口,她就主动跟我讲了一堆事。”

我和丽子姐面面相觑,耸了耸肩。对我们明明就敌意全开,但面对河崎,和久并小姐的态度似乎大不相同。虽说是我本来期待的结果,还是很难释怀。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河崎得到的情报一点都不新奇。

和久井小姐一早去到大楼时,后门窗户已经被敲破了。店里笼子的位置被移动过,两只美国短毛猫不见了。那是客人订购之后才特地进货、血统纯正的高级品。和久井小姐于是联络警察,虚耗了一堆时间。

“还有呢?”

“她高中时候是田径队的,曾经十二秒多跑完百米。”

“咦,那个流言是真的啊?”我愕然不已,“还有呢?”

“她有很多男朋友,却迟迟没有令她怦然心动的魅力男性出现。”

“什么跟什么啊?”

河崎苦笑着举起手,“那应该是在暗示我吧。她还用娇滴滴的声音说,宠物被偷了,她怕得要命,真希望有个人可以让她依靠。聊完之后,就是bed了。”

我真想对和久井小姐说“女人就是这样才会被瞧不起的”。

“你去给她依靠不就好了?”

“是啊,”河崎毫不在乎地说:“我明天就要跟她约会了。”

“哎呀呀。”已经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了,“然后呢?就这样?”

河崎露出搜索着记忆的表情,“我还留了一个最棒的情报。”

“快点把那个最棒的说出来。”

“再拜托得诚恳一点呀。”

“笨蛋王子殿下,求求你快点告诉我。”我半认真地这么骂道,河崎却似乎把它当成笑话,高兴得眉开眼笑。

“我找到了一个目击者。”

“目击者?”丽子姐不禁复述。

“是啊。”河崎对丽子姐态度很亲切,“那栋大楼后面有家面包店,是在深夜贩卖现烤面包的。”

我也知道那家店。只在深夜营业的面包店很稀奇,那家店老是在半夜飘散出刚出炉的面包香,电视也曾介绍过,生意总是相当好。

“所以我在猜想,那里的店员或许目击到了小偷。”

“顾柜台的一定是小姐吧。”

“没错。”他满不在乎,“完全被我猜中了。”

“你是说店员很可爱?还是她真的目击到小偷了?”

“两边都猜中了。店员很可爱,而且她也目击到小偷。好像是凌晨两点的时候,店员看到有几名男子从宠物店里走出来。”

“骗人的吧?”我脱口而出。

“真的吗?”丽子姐也同时出声。

“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人肯相信吗?”河崎悲叹,从牛仔裤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

“那是什么?”

“那个店员女孩子虽然只记得模糊的印象,还是画给我了呢。”他指着纸上的画,“她说她是美大毕业的。美术系的大学真好啊,美丽的技术——美术,真不错。”

我不经意在纸角发现一行十一位数的数字,本来想问河崎那是什么,随即领悟便住口了。是电话号码吧。

说老实话,纸上画的是很粗略的全身像,实在很难说掌握到了小偷的特征,既暧昧又模糊,跟画了一团烟雾没两样。只不过,“听说小偷是两男一女。男的很像牛郎,女的穿得很曝露。”听到河崎的说明,我差点没当场瘫坐下去,虚构的冰块溜过背脊,我让身子靠住商品架。果然是那些人!那个时候的三个人果然是宠物杀手!我在内心不断重复。尽管第一次遇到他们的时候我就这么确信了,但心中仍期望着不要是他们。我想起三天前的夜晚,他们在公园里曾这么说过:“去偷店里的猫跟狗。”

他们的意思是,光捉野猫还不满足,要从宠物店里大量偷来吗?

“喂,琴美,你表情怎么这么恐怖?”河崎担心地问我,但我连闪避的力气都没有。“真搞不懂,年轻人聚在一起杀动物,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过不久……”我回想着那三个人的对话说:“过不久,他们就打算把目标换成人类了。一定是这样。虐待小动物,只是一种练习罢了。”

“练习?”河崎很不愉快地说出这两个字的发音,“真的假的?”

我想回答,声音却发不出来。为了不被他们看见我的脚在发抖,我稍微退开一些。

店门打开,铃声响起。我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欢迎光临。”

进来的是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的女人,一身深灰色的外套,丰满的胸部相当引人注目。女人的下巴宽阔,是一张很固执己见的脸孔。她咚咚咚踩着高跟鞋,笔直地朝丽子姐走来。“我在电话里说过了,我要退回这只狗。”女人递出右手提着的狗笼,里面装了一只黑色的小狗,“这只狗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我不喜欢。”

丽子姐依然面无表情,陶器般的脸点了点头,慎重地接下笼子,直接交给一旁的河崎,“可以帮我拿着吗?”

“有没有其他不错的狗?”

是我讨厌的说话腔调。

下一瞬间,丽子姐转了个身,腰部极流畅地扭转,接着手挥了出去,臂膀伸得笔直,右直拳正中女人的脸。我看见女人的下巴“喀”地一声歪向一边去。

“出乎意料地顺手呢。”丽子姐笑也不笑,抚着自己的拳头。

或许这本来是应该大呼过瘾的场面,但我无法忘怀宠物杀手的事,完全顾不了眼前。

一股恶寒窜遍全身,仿佛恶魔正贴近身后凑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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