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奥尔良 8月25日,星期五,上午10:00

新奥尔良第一商业银行的出纳员莱斯特·托伦斯向来以两件事自诩,一是他勾引女人的绝招,一是他洞悉顾客的眼力。莱斯特有四五十岁年纪,过长的脸庞显出菜色,留着汤姆·赛莱克(演员,常扮演惊险片中的侦探)式的小胡子和长鬓角。两次职员提升时他都被撇在了一边,作为一种报复,他就把银行当成了猎取女色的基地。莱斯特在一英里之外就能辨出那种轻薄女人,他最大的乐趣就是不付任何代价白占她们的便宜。孤独的寡妇最容易成为他喙爪下的猎物。她们长相不同,年龄各异,面临的难题也互不相同,但迟早她们会来到莱斯特的营业窗口。如果她们是临时透支,莱斯特会体谅地倾听她们诉说原委,暂缓退回支票。为了表示感谢,或许能和她找个僻静的地方一道吃晚饭?好多女顾客找他帮忙,向他吐露决不告诉他人的秘密:想借一笔钱,但不能让丈夫知道……开出的某几张支票要保密……打算离婚,请帮我立即结清与丈夫开的联合账户……莱斯特很乐意讨好她们,当然也愿意接受她们的讨好。

话说星期五那大早晨,莱斯特知道自己交了红运。那女人刚进银行的门,他就看在眼里。那是个绝色美人,一头黑亮的长发泻在肩上,紧身的套头衫和窄裙勒出全身俏丽的线条,连拉斯维加斯赌城的歌女都会自愧弗如。

银行里另外还有四名出纳员。那年轻女郎的眼睛从一个窗口转向另一个窗口,似乎在找寻可以给她帮忙的人。她朝莱斯特瞥了一眼,他赶忙点着头,热情地朝她微笑。她走向他的窗口——这是莱斯特早就料到的结果。

“早上好呀,”莱斯特友善地说,“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他看见她那翘起的乳头顶得开士米紧身衫鼓了起来。他想:宝贝,我真想帮你的忙!

“我碰到了一个难题。”女郎轻声说。莱斯特从未听到过这么悦耳的南方口音。

“我在这儿的工作,”他热心地说,“就是专门解决难题的。”

“哦,那太好啦。我觉得我干了一件傻事。”

莱斯特脸上绽出一个最动人的、父亲般的笑容,含着“包在我身上了”的意思。他说:“我不能相信像您这样迷人的女士会做什么错事。”

“我的确做了傻事。”她那柔和的棕色眼睛由于惊恐而瞪得圆圆的。

“我是乔瑟夫·罗曼诺的秘书。一星期以前他让我从银行为他订一批新的空白支票。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旧支票就要用完了。他假如发现我没执行他的指示,不知道会怎么处罚我。”女郎以柔美的嗓音急促地说出这番话。

乔瑟夫·罗曼诺,这个名字莱斯特太熟悉了。他是银行重视的阔主顾之一,尽管他的户头里只存了不大的一笔款子。人人都知道,他主要的钱财都秘密地藏了起来。

他真会挑选秘书,莱斯特想。他又朝她一笑,说:“噢,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请问太太贵姓?……”

“我是哈特福德小姐。露琳·哈特福德。”

小姐。今天运气怎么这样好!莱斯特感到这次一定能钓一条肥鱼。“我现在就给你订一批新支票,两三个星期内就能到你手里,然后……”

她轻轻“哎哟”了一声。那娇甜的嗓音在莱斯特心里引起了无限美妙的遐想。“那就太晚了。罗曼诺先生已经在生我的气,我急得都干不下去工作了。”她朝前一靠,胸脯触到窗口的边缘,娇喘着说:“如果你能提前发出那批支票,我愿意付额外服务费。”

莱斯特发愁地说:“哦,露琳,对不起,这不可能……”他看到她快要哭出来。

“告诉你实话,办不成这件事我会丢掉饭碗的。求求你……我愿意付任何代价。”

这番话在莱斯特听来像音乐般悦耳。

“这么办吧,”莱斯特说,“我打个电话让他们紧急发出这批支票,星期一就可以到你手里。这样行吗?”

“啊,你真好!”她满怀感激地说。

“我把支票送到你的办公室……”

“最好让我自己来取。我不想让罗曼诺先生知道我有多笨。”

莱斯特宽容地笑着说:“这不是笨,露琳。谁都有忘事的时候。”

她亲切地说:“我决不会忘记你的好心。星期一见。”

“星期一我在这儿等你。”除非脊梁骨摔断了他才会不来上班。

她妩媚地朝他一笑,缓步走出银行。光是她的步态,已经令人销魂了。莱斯特喜滋滋地走到案卷柜前,找到乔瑟夫·罗曼诺的账户号码,打电话让人紧急发出一批新支票。

卡门街的这家旅馆和新奥尔良其他上百所旅馆没有什么分别,正因为这个缘故,特蕾西才选中了它。她在这间陈设简陋的小房间里已经住了一周。跟囚室相比,这里已经是天堂了。

和莱斯特邂逅之后,特蕾西回到旅店。她脱掉黑色假发,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丰厚的头发,取出软制隐形镜片,擦去脸上的深色妆彩。她坐在屋里唯的一把直背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查出乔·罗曼诺存钱的银行并不困难。特蕾西曾在母亲的屋里查看过罗曼诺开出的已经付讫的支票。“乔·罗曼诺?你可别去惹他。”欧内斯廷说过。

欧内斯廷说得不对。第一个要惹的就是乔·罗曼诺,然后是另外几个人。每个人的账都要算。

她合上眼睛,回想着那一个使她获救的奇迹……

她感到又冷又黑的湖水没过了头顶。她要淹死了,心里又慌又怕。她沉向水底,手触到那女孩,抓住她,把她拖向水面。艾米拼命挣扎,手脚乱划乱蹬,拖住她一道下沉。特蕾西的肺憋得要裂开来,她一边死揪住小姑娘不放,一边奋力浮向水面,但她已经渐渐感到体力不支。我们浮不上去了,她想。我们要死了。她听见嘈杂的人声,感到有人正从她怀里夺走艾米。她嚷道:“天,天哪,不行!”强壮的手臂搂住了特蕾西的腰,一个声音说:“现在没事啦,别紧张。危险过去了。”

特蕾西惊恐地用眼睛搜寻艾米,看见一个男子抱着她安稳地浮在水面上。过了一会她们俩都被拖出那会吞噬生命的深湖……

这种事本来只须在晨报的不重要版面,顶多用一小段话报道一下就行了,然而这次却是个不会游泳的囚犯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了监狱长的女儿。一夜之间,报纸和电视评论员把特蕾西描绘成一位女英雄。哈伯州长亲自和布兰尼根狱长一道去监狱医院探望了特蕾西。

“你非常勇敢,”狱长说,“布兰尼根太太和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特蕾西死里逃生之后仍很虚弱。“艾米怎么样?”

“她没事儿。”

特蕾西闭上了眼睛。如果她出了事,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她想。当孩子最需要爱的时候,自己却冷若冰霜。想到这里,她又羞又愧。这次事件使她失去了越狱的机会,但她知道,如果事件重演一遍,她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有人对事件作了简短的调查。

“都是我不好,”艾米对父亲说,“我们在玩球,特蕾西去追球,让我等着她,可是我爬到堤上想看清楚一点,就掉到水里了。是特蕾西救了我,爸爸。”

当晚特蕾西被留在医院里观察病情,第一天早晨她被带到布兰尼根狱长的办公室。新闻传媒界的人们正在等她。他们懂得什么新闻最能引起公众的兴趣。合众国际社和美联社的人都来了,地方电视台也派来一个采访小组。

当天晚上特蕾西的英勇事迹成了新闻,全国电视网报道了她救人的经过,于是消息越传越远。《时代周刊》、《新闻周刊》、《人物杂志》以及全国数百家报纸都刊登了这条消息。当新闻界继续报道着特蕾西的事迹的时候,信件和电报雪片般飞到女子监狱:要求赦免特蕾西·惠特尼。

哈伯州长找布兰尼根狱长商议这件事。

“特蕾西·惠特尼是判了重罪之后关到这里来的。”布兰尼根狱长说。

州长沉思着:“不过她没有前科,是吗,乔治?”

“是的,州长。”

“可以告诉你,我受到很大的压力,要我采取措施来褒奖她。”

“我也受到同样的压力。”

“当然,我们管理监狱不能听公众指挥,你说是吧?”

“是的。”

“另一方面,”州长又审慎地说,“惠特尼女士的确表现得非常勇敢,她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式的人物。”

“这是毫无疑问的。”布兰尼根狱长说。

州长沉默了一会,点燃了一支雪茄。“你看应该怎么办,乔冶?”

乔治·布兰尼根字斟句酌地说:“您知道,州长先生,我个人对这件事有特别的兴趣——她救的是我的孩子。而且,撇去这一层不谈,我还认为特蕾西·惠特尼这个人不属于罪犯类型。我相信把她放出去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我毫无保留地建议您下令赦免她。”

即将宣布参加竞选连任的州长意识到狱长的建议是个很好的主意。“这件事暂时不要说出去。”政治斗争中,掌握时机是取胜的关键。

在与丈夫商议之后,秀·艾琳告诉特蕾西:“布兰尼根狱长和我很想让你搬到别墅来住,后边有一个空房间。你可以整天照顾艾米。”

“谢谢你,”特蕾西感激地说,“我很愿意搬来。”

这个措施取得了极好的效果。特蕾西既不必每晚被囚在牢笼里,她和艾米的关系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艾米极爱特蕾西,特蕾西也以爱相报。她很喜欢和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她们一道玩先前那些游戏,看迪斯尼电视节目,特蕾西读书给她听。特蕾西几乎成了家庭的一员。

然而每当特蕾西到监狱里边办什么事的时候,她必定会碰上大个伯莎。

“你这骚货倒真有福气,”伯莎恶狠狠地说,“可你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这儿来的。我正在给你想办法呢,小东西。”

艾米获救三周之后,特蕾西正在和她在院里玩捉人游戏,秀·艾琳·布兰尼根忽然从屋里走出来。她站在那里看她们玩了一会。“特蕾西,刚才狱长打来了电话,让你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特蕾西心里一阵惊恐。要把我送回牢房了吗?是大个伯莎使的坏,还是因为布兰尼根太太觉得艾米和我的关系过于亲密了?

“好的,布兰尼根太太。”

特蕾西被带到办公室的时候,狱长正站在门口。“请坐。”他说。

特蕾西想从他的话音里猜度自己的命运。

“有件事要通知你。”他停顿了一会。他心里似乎充满了一种特蕾西无法理解的感情。“我刚才接到路易斯安那州州长的命令,”布兰尼根狱长说,“对你实行完全赦免,立即生效。”

上帝啊,我没有听错吧?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想告诉你,”狱长又说,“这并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孩子。在关键时刻你像任何正派的公民一样毫不犹豫地采取了行动。我绝对无法想象你这样的人会对社会安全造成威胁。”他笑了笑,又说:“艾米会想念你的。我们也和她一样。”

特蕾西说不出话来。如果狱长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不知他会作何感想:那场事故若不发生,他手下的警卫现在正在搜捕她这个逃犯呢。

“后天你就可以出狱了。”

她该“飞天”了。然而特蕾西仍然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也不用说。大家都为你感到骄傲。布兰尼根太太和我希望你出去之后好好干。”

看来这的确是真的:她自由了。特蕾西激动得几乎承受不住,她不得不抓紧椅背,让自己坐稳。她终于以果断的口气说道:“出去之后,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布兰尼根狱长。”

在狱中的最后一天,同区段的一名女犯走到特蕾西跟前说:“你要走啦?”

“是的。”

那女犯名叫贝蒂·弗朗西斯克斯,四十多岁,风韵犹在,也很自信。

“你在外边有困难的话,可以到纽约去找一个人,他叫康拉德·摩根。”她递给特蕾西一张纸条。“他对犯人自新的问题很感兴趣,愿意帮助蹲过监狱的人。”

“谢谢。不过我恐怕用不着……”

“那可说不定。留下这个地址吧。”

两小时后,特蕾西走出监狱大门,从电视记者们的摄像机前经过。她不打算跟记者们讲话。然而当艾米从母亲身边挣脱扑入特蕾西的怀抱时,摄像机纷纷开动了。这就是当晚新闻节日中播映的镜头。

自由对于特蕾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字眼。自由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是可以实实在在地去体会与享受的身份。自由意味着呼吸新鲜空气,不必受人监视,不用站队取饭,也不再听到那扰人的铃声。它意味着洗热水澡,用香肥皂,穿柔软的内衣、漂亮的外衣和高跟鞋。它意味着用姓名取代编码。自由就是逃脱大个伯莎的魔掌,逃离被轮暴的威胁,逃出僵腐的、令人窒息的牢狱生活。

对这重新赢来的自由,特蕾西一时还不习惯。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别人。在监狱里撞到另一名囚犯可能会成为燃起一场大火的火星。特蕾西最不习惯的是大家都如此彬彬有礼,谁也不跑过来威胁她。

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实施她的计划了。

在费城,查尔斯·司丹诺卜三世在电视里看到特蕾西出狱的报道。她还是那么美,他想。她的仪容使人很难相信她真犯下那些罪。查尔斯朝他那贤淑得可做表率的妻子望了一眼。她正文静地坐住那边打毛线。也许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丹尼尔·库珀在纽约的公寓里看到关于特蕾西的电视新闻。对特蕾西获释这件事,他完全无动于衷。他咔嚓一声关上电视,重新回去写他未完成的报告。

看电视新闻的时候,乔·罗曼诺不禁大笑起来。这个名叫惠特尼的娘们真走运。我敢肯定她在监狱里一定长了不少见识。现在大概真成了一个又辣又甜的妞儿了。说不定哪天还能见到她。

罗曼诺很得意。他把那幅雷诺阿名画交给了一个贼贩,苏黎世的一个私人收藏家已经购买了那幅画。罗曼诺从保险公司拿到五十万美元,又从贼贩那里拿到二十万,罗曼诺当然和安托尼·巫萨地分享了这笔外快,他和巫萨地打交道是相当小心的,因为亲眼看到过那些跟巫萨地来往时行为不当的人落得了怎样的下场。

星期一中午,装扮成露琳·哈特福德的特蕾西又来到新奥尔良第一商业银行。这时候银行里的顾客很多。莱斯特·托伦斯的窗口前排了好几个人。特蕾西站住队尾。莱斯特看见她时笑着朝她点头。她比上次见到时更漂亮了。

特蕾西好容易来到了窗口前,莱斯特表功地说:“很不好办哪,不过我给你办成了,露琳。”

露琳脸上绽出亲切、感激的笑容。“你真好!”

“为您效劳。都在这儿。”莱斯特打开一个抽屉,找到他小心收藏的那盒支票,递给她。“拿去吧。一共四百张空白支票,够了吗?”

“噢,当然够了,除非罗曼诺先生参加开支票比赛。”她盯着莱斯特的眼睛,舒了一口气。“你救了我一命。”

莱斯特喜不自胜。“我认为人人都应该用亲善的态度对待别人,你说对吗,露琳?”

“太对了,莱斯特。”

“你自己也应该在这里开个户头。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你。真的。”

“我知道你会的。”特蕾西轻声说。

“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边吃晚饭边谈这件事,好吗?”

“很好。”

“我往哪儿给你打电话呢,露琳?”

“哦,我给你打吧,莱斯特。”她离开了窗门。

“等一等……”下一个顾客走上来,朝满脸疑云的莱斯特递过满满一口袋硬币。

银行中央摆着四张桌子,桌上的金属盒里备有银行的存款及取款单,桌前围满了填单据的顾客。特蕾西走到莱斯特看不见的地方。一个顾客离去,特蕾西补了进去。莱斯特给她的盒子里装有八本空白支票。特蕾西对支票并不感兴趣,她要的是支票本后边附的存款单。

她小心地从支票本上拆下存款单,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她手上已经握有八十张存款单了。特蕾西确信没有人在注意她,便将二十张存款单放到金属盒单。

她走到另一张桌前,将另外二十张存款单放进桌上的金属盒。几分钟内,八十张存款单都已分放在几张桌子上的金属盒中。存款单是空白的,但每张单子下方都印有一个磁性密码。每存一笔款,计算机就会根据密码自动将款项计入乔·罗曼诺的账户。不管谁去存钱,如果使用罗曼诺的存款单,磁性密码就会通知计算机将存款计到罗曼诺的名下。凭自己在银行工作的经验,特蕾西知道不出两天,八十张带磁性密码的存款单都会被用光,而且至少再过五天这一错误才可能被发现。这样她就有充裕的时间来执行自己的计划了。

回旅馆的路上特蕾西将空白支票扔进了一个垃圾箱。乔·罗曼诺不会需要这些支票了。

特蕾西的下一步行动是去新奥尔良假日旅行社。服务台后边的小姐问道:“您有什么事?”

“我是乔瑟夫·罗曼诺的秘书。罗曼诺先生想订一张去里约热内卢的机票。他想星期五走。”

“只要一张票吗?”

“是的。要头等舱,靠过道,吸烟座。”

“往返票吗?”

“单程。”

服务员转向她的计算机。几秒钟后,她说:“好啦。一张头等舱机票,泛美公司728航班,星期五下午六点三十五分起飞,中途在迈阿密作短暂停留。”

“罗曼诺先生会十分满意的。”特蕾西说。

“票价一千九百二十九元。付现款还是支票?”

“罗曼诺先生总爱付现金。收到票时付款。你能不能在星期四把机票送到他的办公室?”

“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就可以送去。”

“不,罗曼诺先生明天不在。星期四上午十一点送去行吗?”

“行。地址是……”

“乔瑟夫·罗曼诺先生在坡依德拉斯街217号,公寓套间号码408。”

服务员记下了地址。“很好。星期四上午一定把票送去。”

“十一点整。”特蕾西说。“谢谢。”

往前走半条街就到了艾克米行李商店。特蕾西在橱窗前端详了一阵,然后才走进商店。

一个店员走过来。“早上好。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我要给我丈夫买儿只旅行提箱。”

“您算是找对了地方。我们正在减价出售呢。这儿的确有又好又便宜的……”

“不,”特蕾西说,“不要便宜的。”

她走到靠墙陈列的一排“维依东”牌皮箱那里。“这种箱子还差不多。我们要出门旅行。”

“买这么一只箱子您丈夫一定会高兴的。我们有三种型号,您想要哪一只?”

“每样买一只。”

“噢,好的。记账还是付现钱?”

“见货付款。我丈夫叫乔瑟夫·罗曼诺。星期四上午把提箱送到他办公室,行吗?”

“没问题,罗曼诺太太。”

“十一点行吗?”

“我保证会按时送去。”

特蕾西想起了什么,又说:“呃……能不能在箱子上印上他名字的缩写——要烫金字母:J.R。”

“当然可以。很高兴为您效劳,罗曼诺夫人。”

特蕾西笑了笑,将办公室地址留给了他。

特蕾西在附近的西联电报公司营业处向里约热内卢科巴卡巴纳海滩的里奥欧松宫旅店发了一个付费电报:

预订最佳房间一套,本周五起,共租住两月,请回对方付款电报确认。乔瑟夫·罗曼诺,美国,路易斯安那,新奥尔良,坡依德拉斯街217号,408号套间。

三天后特蕾西打电话到银行找莱斯特·托伦斯。听到他的声音,特蕾西柔声说:“你恐怕已经把我忘掉了,莱斯特。我是露琳·哈特福德,罗曼诺先生的秘书,我想……”

怎能忘得了!他急不可待地说:“当然记得你,露琳,我……”

“真的记得?我简直受宠若惊了。你每天要见到那么多人。”

“像你这样的人却不多见,”莱斯特说,“你没忘掉咱们那顿晚饭吧?”

“我心里一直盼着呐。下星期二怎么样,莱斯特?”

“好极了!”

“说定了。唉,我真傻!跟你谈得一高兴,差点忘了要跟你谈的事情。罗曼诺先生叫我给他查一下他的银行存款余额。请你查一下告诉我,行吗?”

“当然行。费不了什么事。”

若在平常,莱斯特·托伦斯要问查询者的生日,或是以别的方式确定查询者的身份,但现在当然用不着了。“别挂电话,露琳。”他说。

他走到卷宗柜前,找出乔瑟夫·罗曼诺的记录卡,不觉吃了一惊。过去几天里罗曼诺账户里的存款积累到很大一笔数目。罗曼诺先前从未存过这么多钱。莱斯特·托伦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一定有很大的变化。和露琳·哈特福德吃饭的时候一定要问个究竟。探听点内幕总没坏处。他回到电话机旁。

“你的老板可没让我们闲着,”他告诉特蕾西,“他的支票账户里存了三十万元出头。”

“很好,和我手头的数字一样。”

“要不要转在定期?支票户头赚不到什么利息。我可以……”

“不用。他说这笔钱不动。”特蕾西说。

“好的。”

“谢谢你,莱斯特。你真好。”

“等一会!我是不是可以从办公室给你挂电话约定星期二吃饭的时间?”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特蕾西说。

电话挂断了。

安托尼·巫萨地所拥有的时髦高层办公大楼坐落在坡依德拉斯街,夹在江岸和巍峨的路易斯安那大厦之间。太平洋进出口公司的办公处占据了整个第四层楼。这层楼的一端是巫萨地的办公室,另一端属于乔·罗曼诺,中间则驻守着四名年轻的接待员,她们晚上还要陪侍巫萨地的朋友们和做生意的伙伴们。巫萨地办公室的门口坐着两个魁梧得出奇的大汉,职责是用生命保卫主子的安全。他们同时还充任头目的司机、按摩师和杂务听差。

这个星期四的早晨,巫萨地正在办公室里审阅头一天进账的情况——这些收入来自太平洋进出门公司控制下的赌博、赛马、卖淫以及其他十多种利润颇丰的经营活动。

安托尼·巫萨地已经六十好儿,长得怪模怪样。他的躯体相当肥壮,两条腿却细而短,好像属于个头更矮的人。站立的时候,他颇像一只蹲伏的青蛙。他脸上布满杂乱纵横的疤痕,像一只醉蜘蛛织成的网。他生着一张极大的嘴,一双圆鼓鼓的黑眼睛:十五岁时他得了一场脱发病,头全秃了。

从那时起他开始戴黑色假发,一直戴到现在。那假发戴在他头上极难看,但这么多年来谁也不敢当面对他这样说。巫萨地生着一双赌徒式的冷峻的眼睛,能够洞悉一切。他脸上毫无表情,除非是见到他钟爱的那五个女儿。人们只能凭着巫萨地的声音来辨别他的感情。他的嗓音沙哑,像磨锉刀般刺耳,原因是二十岁生日那天有人用电线勒住了他的喉咙,以为他已经断气,就撇下他跑了。一个星期后,那两个作出错误判断的男子被送进了停尸房。巫萨地真正发怒的时候,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安托尼·巫萨地是一个用贿赂、暴力和敲诈来维持封邑的王公。他统治着新奥尔良,这座城市则将数不清的财富进贡给他。全国其他几大家族的头目们都敬重他,遇事经常向他请教。

安托尼·巫萨地现在心情很好。他和情妇刚吃过早饭。巫萨地把她安置在维斯特湖他的一栋住宅里,每周去看她三回。今天早晨在她那里过得特别愉快。她在床上对他曲意奉迎,他真以为她比别的女人更加爱他。巫萨地把他的领地管得井井有条。那里没有出过乱子,因为他懂得如何及时地解决各种问题,以免它们累积成灾祸。有一次他这样教导乔·罗曼诺:“千万别让小问题变成大麻烦,不然它会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如果你手下有个小头目贪心不足,总想多捞油水,你就该把他解决掉,懂吗?别让它滚成雪球。如果芝加哥来了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想在咱们新奥尔良搞一桩小买卖,来征求你的同意。要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的‘小’买卖就会变成大买卖来挤你的地盘。所以,你先答应他,等他来了,你就把那个狗杂种解决掉。这样问题就不会滚成雪球了。听懂了吗?”

乔·罗曼诺听懂了。

安托尼·巫萨地很喜欢罗曼诺,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当罗曼诺还是一个在胡同里抢劫醉汉的小流氓时,就被巫萨地看中了。他亲自训导罗曼诺,现在这孩子已经能驾轻就熟地跟最精明的好汉们周旋了。罗曼诺敏捷、机灵,而且忠心耿耿。十年之内,他已经升任安托尼·巫萨地的大管家,总管帮里的一切事务,仅听命于巫萨地一人。

巫萨地的私人秘书路茜敲敲门,走进了办公室。她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学毕业生,她的容貌和身材使她在当地几次美女竞赛中获奖。巫萨地喜欢身边有漂亮的女郎做伴。

巫萨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钟。十点四十五分。他告诉过路茜,中午以前不要打扰他。巫萨地不快地盯着她。“什么事?”

“对不起,打扰您了,巫萨地先生。有一位吉吉·杜布雷小姐打电话给您。她急得跟火烧眉毛似的,可又不肯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她一定要您亲自接电话。我想大概有要紧事。”

巫萨地坐在那里,用他脑袋里的“计算机”查询这个名字。吉吉·杜布雷?是我在拉斯维加斯赌城招到旅馆去的女人之一吗?吉吉·杜布雷?不记得。他向来自夸有极好的记忆力。由于好奇,巫萨地拿起听筒,挥手让路茜离去。

“喂?是谁?”

“是安托尼·巫萨地先生吗?”她说话带法国口音。

“什么事?”

“啊,谢天谢地总算找到您了,巫萨地先生!”

路茜说得对,这女人是急得火烧眉毛了。安托尼·巫萨地对她没有兴趣。他正要挂电话,她忽然说:“你一定得拦住他,我求求你!”

“小姐,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忙得……”

“我说的是我的乔。乔·罗曼诺,他答应过要带我一道走的,懂吗?”

“嗨!有牢骚找你的乔发去,我又不是他的保姆。”

“他骗了我!我刚刚发现他想去巴西,不带我。那三十万美元有一半是我的。”

安托尼·巫萨地忽然对这件事有点兴趣了。“你说的三十万美元是怎么回事?”

“乔藏在支票户头里的那笔钱嘛!这笔钱是他——你们怎么说来着——刮来的。”

安托尼·巫萨地现在很有兴趣了。

“请你告诉乔,他一定得带我一道去巴西,你愿意帮我的忙吗?”

“好的,”安托尼·巫萨地说,“这件事交给我吧。”

乔·罗曼诺的办公室相当漂亮,统一的白色调,成套的镀铬家具与陈设,由新奥尔良最时髦的室内装饰师设计的。房内唯一的色彩是三幅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作品。罗曼诺很为自己高雅的趣味而自豪。他从新奥尔良的贫民窟一直奋斗到今天的地位,在这一过程中受过一点教育。他对绘画、音乐都有一定的鉴赏力。在外边吃饭的时候,他能颇内行地跟斟酒的侍者长谈各种美酒。是的,乔·罗曼诺很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他的同代人在靠拳头拼搏挣扎,勉强度日;他自己却凭头脑而飞黄腾达。如果说新奥尔良归巫萨地所有,那么也可以说,新奥尔良由罗曼诺替他来管理。

他的秘书径直进了办公室。“罗曼诺先生,有位信差送来一张去里约热内卢的机票。我该开支票给他吗?是‘见货付款’式售票。”

“里约热内卢?”罗曼诺摇摇头。“告诉他,送错了。”

穿制服的信差站在门口。“他们告诉我按这个地址送交乔瑟夫·罗曼诺先生。”

“那就是他们搞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推销机票的新花招?”

“不,先生,我……”

“让我看看。”罗曼诺从信差手里拿过机票来看。“星期五。星期五我上里约热内卢去干什么?”

“问得好。”安托尼·巫萨地说。他站在信差背后。“你到底去那儿干什么,乔?”

“不晓得哪个蠢家伙搞错了,托尼。”罗曼诺把票还给信差。“把票退回去……”

“等一等。”安托尼·巫萨地取过票来细看。“这儿印着:头等舱,走道边座,吸烟席,星期五飞里约热内卢,单程。”

乔·罗曼诺笑了。“有人搞错了。”

他转身对秘书说:“麦琪,给旅行社打电话,告诉他们票送错了。哪个可怜虫一定在盼着这张机票呐。”

助理秘书杰玲走了进来。“对不起,罗曼诺先生。旅行提箱运到了。要我去签字吗?”

乔·罗曼诺盯着她:“什么提箱?我没有订购过提箱呀!”

“送进来。”安托尼·巫萨地命令说。

“天哪!”乔·罗曼诺说。“是不是有谁发疯啦?”

一个听差送进来三只“维依东”牌提箱。

“这是干什么?我没有买过这些箱子。”

听差查看了一下送货单。“这儿写着乔瑟夫·罗曼诺先生,坡依德拉斯街217号,408号房间。”

乔·罗曼诺生气了。“我不管他妈的送货单上写的是什么。我没订过这批货。给我搬走。”

巫萨地看着提箱。“乔,这上边有你名字的缩写字母呢。”

“什么?噢,等一等。说不定是谁送来的礼物。”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不是,不过你是知道那些女人的脾气的,托尼。她们专爱送礼。”

“你在巴西有什么事情吗?”安托尼·巫萨地问。

“巴西,”乔·罗曼诺笑了。“这一定是谁在开玩笑,托尼。”

巫萨地微笑了一下,对秘书们和两个听差说:“出去。”

门关上之后,安托尼·巫萨地说:“乔,你在银行里有多少存款?”

乔·罗曼诺困惑地看着他。“不清楚。我想有一千五,也许两千。问这干什么?”

“好玩,你可以给银行打个电话查一下吗?”

“那干什么?我……”

“查一下,乔。”

“好的,您让我查我就查。”

他按铃通知秘书。“给我接第一商业银行簿记主任。”

一分钟后簿记主任来接电话。

“喂,我是乔瑟夫·罗曼诺。你帮我查一下我目前的支票账户存款结余,好吗?我的生日是10月14日。”

安托尼·巫萨地拿起分线电话听筒,过了一会,簿记员回来了。

“让您久等了,罗曼诺先生。截至今天上午,您的支票账户存款结余是三十一万零九百零五元三毛五。”

罗曼诺能感到自己的脸刷地变得煞白。“多少?”

“三十一万零九百……”

“蠢货!”他嚷道。“我没存那么多钱。你搞错了。我要找……”

他觉得有人从他手里取走了电话听筒。安托尼·巫萨地将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那笔钱从哪儿来的,乔?”

乔·罗曼诺脸色苍白。“我可以对天起誓,托尼。我真不知道有这笔钱。”

“是吗?”

“唉,您应该相信我的话!我看一定是有人想陷害我。”

“这个人一定非常喜欢你。他送了你一大笔告别费:三十多万美元。”

巫萨地重重地坐在“司卡拉曼德”牌绸面安乐椅上,盯着乔·罗曼诺看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嗯?飞往巴西的单程机票,新旅行皮箱……你好像计划要远走高飞了。”

“不,”乔·罗曼诺惊惧地说,“天哪,您应该是了解我的,托尼。我从没对您撒过谎。您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他急得出了汗,有人敲了一下门。麦琪探进头来。她拿着一个信封。

“对不起,罗曼诺先生。这儿有您一封电报,不过得由您本人签字。”

凭着一种困兽般的直觉,乔·罗曼诺说:“现在不行,我很忙。”

“给我看看。”安托尼·巫萨地说。秘书未来得及关门,他已经从安乐椅上站了起来。他慢慢读完电报,然后用眼睛盯着乔·罗曼诺。

巫萨地的声音低得罗曼诺几乎都听不清了:“让我念给你听吧,乔。‘确认您所预订的豪华套房,本周五起算,租住两个月,9月1日。’签名是‘里约热内卢,科巴卡巴纳海滩,里奥欧松宫旅店经理,S.蒙托邦德。’这是你订的房间,乔。你不需要这套房间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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