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时间,需要思考和计划下一步行动的时间,她不忍再看见那被洗劫一空的家,于是就住进了马格金街的一家小旅店,旅店离法语居民区很远,那边狂热的欢庆还在进行。她没带行李,登记台的职员不放心,对她说:“你得先付房钱,一晚上四十元。”

特蕾西从房间里给克拉伦斯·狄斯蒙打电话,说她要请几天假。

狄斯蒙隐藏了心中的不快,尽管特蕾西的缺勤给他带来了麻烦。“放心吧,”他说,“你回来之前,我可以找人顶替你。”他希望特蕾西不要忘记把他的体贴照顾讲给查尔斯·司丹诺卜听。

特蕾西的下一个电话打给查尔斯。“查尔斯,亲爱的……”

“你跑到哪儿去了,特蕾西?妈妈找了你一上午,她今天要和你一道吃午饭,你们俩有好多事情要商量呢。”

“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到了新奥尔良。”

“什么?你去新奥尔良干什么?”

“我母亲——去世了。”她艰难地说出“去世”这两个字。

“噢。”他的语气立刻变了。“对不起,特蕾西。这件事一定非常突然。她还很年轻,是吗?”

她的确还很年轻,特蕾西哀伤地想,她说:“是的,她很年轻。”

“出了什么事?你还好吧?”

不知为什么,特蕾西感到无法告诉查尔斯,母亲是自杀的。她很想把母亲如何受人迫害的经过全部倾诉出来,但她没有这样做。这是我家的私事,她想。不应该把查尔斯牵扯进来。于是她说:“你放心,我挺好,亲爱的。”

“要我上你那儿去吗,特蕾西?”

“不,谢谢你,我能行。明天给我妈妈下葬,星期一我回费城。”

挂上电话之后,她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她数着天花板上的隔音彩瓷砖。一……二……三……罗曼诺……四……五……乔·罗曼诺……六……七……他应该受到惩罚。她想不出什么办法。她只知道,不能让乔·罗曼诺干了坏事之后逃脱惩罚。她一定要设法为妈妈报仇。

快到傍晚的时候,特蕾西离开旅店顺着卡奈尔大街走到一家当铺。一个脸色灰白的男子戴着旧式绿色眼罩坐在柜台后边的大栅栏里。

“买什么?”

“我——我想买一把枪。”

“什么型号?”

“呃……一把左轮。”

“要32式、45式,还是……”

特蕾西从没摸过枪。“32式的就行了。”

“我有一把挺好的史密斯·威森牌32口径手枪,二百二十九元。还有一把查特·阿姆32口径手枪,一百五十九元……”

她带的现钱不多。“有没有便宜点的?”

他耸了耸肩。“再便宜就只能买弹弓了,小姐,告诉你吧。那把32口径手枪,我只要你一百五十块,还送你一盒子弹。”

“好吧。”特蕾西看着他从身后桌上的武器盒里取出一把左轮枪。他把枪拿到柜台上……“你知道怎么打枪吗?”

“呃——扣扳机。”

他哼了一声。“要我教你上子弹吗?”

她想说,不,她不打算真用这把枪,只不过要拿它吓唬一下某人。可话正要说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太荒唐。“好吧。”她说。

特蕾西看着他把子弹装进枪膛。“谢谢。”她取出钱包,数钱付款。

“我得登记你的姓名和住址,在警察局备案。”

特蕾西没有想到这一点。持枪威胁乔·罗曼诺是犯法的举动,但罪犯是他,不是我。

他盯着特蕾西,绿眼罩后边的眼珠显出淡黄色。“叫什么名字?”

“史密斯。琼·史密斯。”

他记在一张卡片上。“住址?”

“道曼街。道曼街3020号。”

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曼街没有3020号,真有那么一个门牌号码就该在河中心了。咱们就写5020号吧。”他把发票推送到她面前。

她签上“琼·史密斯”“行了吗?”

“行了。”他从栅栏里小心翼翼地递出手枪。特蕾西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拿起枪放进手提包,转身匆匆走出店门。

“喂,小姐,”他大声朝她喊,“别忘了,枪里有子弹!”

杰克逊广场处于法语居民区的中心,美丽的圣路易斯大教堂高高耸立,好像在护佑着广场。优雅的旧式邸宅坐落在广场区内,高大的树篱和秀丽的木兰树隔断了闹市的喧嚷。乔·罗曼诺就住在这样一座邸宅中。

特蕾西等到天黑才开始行动。狂欢的队伍到了查特里斯街,特蕾西隐约听得见曾将她裹入的那股人流的喧闹声。

她站在阴影里察看那幢房子,清楚地感觉到提包里那把枪的分量。特蕾西的计划很简单。她要跟乔·罗曼诺讲理,让他澄清母亲的名誉。如果他拒绝,特蕾西就要用枪逼迫他写坦白书。她要把坦白书交给米勒警长,警长将逮捕罗曼诺,她母亲的名誉就可以恢复了。她多么希望查尔斯在她身边,但最好还是独自做这件事。不该连累查尔斯。等事情办完,乔·罗曼诺罪有应得地进了监狱之后,她会把一切都讲给查尔斯听。一个行人过来了,特蕾西等他从身边走过,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她走到宅邸前,按了门铃。没人应门。他也许去参加盛宴狂欢日的私人舞会了。不过我可以等着,特蕾西想。我可以等他回来,门廊的灯忽然亮了,大门被打开,一个男子站在门口。他的外貌使特蕾西大吃一惊。她原以为这人一定面目可憎,满脸邪气。可现在她看到的却是一个英俊和善的人,像个大学教授。他的嗓音低沉而友善:“你好。找我有事吗?”

“你是乔瑟夫(‘乔瑟夫’是‘乔’的全称)·罗曼诺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有什么事吗?”他有一种平易近人的风度。难怪妈妈会受他骗,特蕾西想。

“我——想跟你谈谈,罗曼诺先生。”

他打量了她一会儿。“好的,请进。”

特蕾西走进一间起居室,那里有一屋典雅的、擦拭得锃亮的古董家具。用我母亲的钱买的,特蕾西愤恨地想。

“我正要调一点酒喝。你想喝点什么?”

“我不喝。”

他诧异地望着她。“找我有什么事?请问小姐贵姓?”

“我叫特蕾西·惠特尼,是多莉丝·惠特尼的女儿。”

他愣住盯了她一会,随后脸上掠过忽然省悟的神情。“噢,明白了。我听说过你母亲。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他害死了我母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太可惜了”。

“罗曼诺先生,地区检察官认为我母亲犯了欺诈罪。你知道,这不是事实。我希望你帮我澄清我母亲的名誉。”

他耸耸肩。“狂欢节期间我从不谈正事。这是我们的教规。”罗曼诺走到酒柜前,开始调制两杯酒。“喝一杯洒,你的心情就会好一点的。”

他逼得她没有退路了。特蕾西打开提包,抽出左轮手枪。她用枪对准他。“我的心情绝对好不起来,除非你老实坦白你怎么陷害了我的母亲。”

乔·罗曼诺转过身来,看见手枪。“把这玩意儿收起来,惠特尼小姐,枪会走火的。”

“我说的话你不照办,我就要让这把枪走火。我要你用笔写下来,你是怎么洗劫了我母亲的公司,使它破产,又逼得我母亲自杀的。”

他开始谨慎地打量她,深色的眼睛警觉起来。“我懂了。要是我不照办呢?”

“我就打死你。”她感到枪在手里发颤。

“你看起来不像个杀手,惠特尼小姐。”他朝她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酒。他说话的语气温和而又诚挚。“你母亲去世跟我毫无关系,请你相信我……”他把那杯酒迎头泼到她脸上。

特蕾西感到酒精蜇得她的双眼像针刺般疼痛。转眼间她手中的枪被打落在地上。

“你妈嘴可够紧,”乔·罗曼诺说,“她没告诉我,她家还有这么个又辣又甜的小妞儿呢!”

他抱住她,双手铁钳般拧住她的胳膊。特蕾西两眼发黑,又惊又怕。她想挣脱身子,但罗曼诺把她逼到墙壁前,顶得她贴墙而口。

“你真有胆子,宝贝,这正合我的口味。我现在饿着呢。”他的嗓音沙哑起来。特蕾西感到他的身体紧贴着她,她拼命挣扎,却被他紧紧钳住,动弹不得。

“你不是来找乐子的吗?好,老乔我今天让你乐个够。”

她想高声嚷叫,却只是气喘吁吁地喊出一声:“放开我!”

他撕开她的连衣裙。“嗬!你真美,”他低声说,“踢呀,咬呀,宝贝,”他耳语道,“那我就更开心了。”

“放开我!”

他使劲搂住她,把她按倒在地板上。

“你肯定没有尝过真正的男人的味道。”罗曼诺说。他骑在她身上,手开始乱摸。特蕾西奋力挣扎,她的手触到那把枪,摸索着把枪够了过来。屋里蓦地响起震耳的枪声。

“主啊!”罗曼诺惊呼。他的手忽然松开了。透过一层红雾,特蕾西惊恐地看着罗曼诺从她身上颓然倒在地板上,紧捂着他的腰。“你打了我一枪……贱货。你打了我……”

特蕾西呆若木鸡。她想呕吐,眼睛像被刺般疼得睁不开。她勉强站起来,转过身躯,跌跌撞撞朝起居室尽头的一扇门走去。她推开门,是一间浴室。她摸索到洗脸盆边,放满冷水,清洗眼睛。疼痛减缓,视力恢复了。她朝化妆柜的镜子望去。她的眼睛充满血丝,模样可怕。上帝呀,我杀了一个人。她跑回起居室。

乔·罗曼诺倒卧在地,他的血渗进雪白的地毯。特蕾西站在他身旁,面无血色。“对不起,”她喃喃地说,“我本不想……”

“救护车……”他喘着粗气说。

特蕾西匆匆走到放电话机的写字台前,拨了接线员的号码。她嗓音干涩地说:“请马上叫一辆救护车来。地址是杰克逊广场421号。有人受了枪伤。”

她放下电话,低头望着着乔·罗曼诺。上帝啊,她祈祷说,可别让他死。我本来并不想杀他。她跪在他身边想查看他是否还活着。他闭着眼睛,但还在呼吸。“救护车马上就到。”特蕾西安慰他。

特蕾西逃走了。

她尽量不跑,怕引人注意。她裹紧外衣,遮掩住撕破的连衣裙。走了四条街口,特蕾西想叫一辆出租汽车。六七辆车从她身边驶过,车上载满欢笑着的人们。她听见远处传来的鸣笛声。一会儿,一辆救护车经过她身边,朝乔·罗曼诺邸宅的方向疾驰而去。得赶紧离开这里,特蕾西想。前面停下一辆出租车,放下了乘客。特蕾西怕它开走,连忙跑过去问:“载客吗?”

“那得看情况。您上哪儿?”

“机场。”她屏住气息。

“上车。”

去机场的路上,特蕾西还在想着那辆救护车。如果去晚了,乔·罗曼诺死了,怎么办?她就成了女杀人犯,她的枪还在屋里,上边有她的指纹。她可以向警察解释,罗曼诺要强暴她,那把枪不小心走了火。他们不会信她的话。乔·罗曼诺身边地板上的那支枪是她买的。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她必须尽快逃离新奥尔良。

“狂欢节玩得好吧?”司机问。

特蕾西咽了口唾沫。“我——很好。”

她取出小镜子,修饰了一下。得让自己的模样说得过去。她真傻,不该跑去强迫乔·罗曼诺坦白罪行。一切都做错了。怎么向查尔斯解释呢?她知道,查尔斯一定会大为震惊。但是经过她解释之后,他会理解的。查尔斯知道该怎么办。

汽车到达新奥尔良国际机场,特蕾西不禁自问:我是今天早晨才到这儿来的吗,这些事都是一天之内发生的吗?母亲自杀……她被卷进可怕的狂欢人潮……那人嘶声吼道:“你打了我一枪……贱货……”

特蕾西走进候机室,觉得所有的人都以谴责的目光盯着她。这不是所谓犯罪心理,她想,她希望能够打听到乔·罗曼诺的情况,但她不知道他会被送到哪家医院,也不知该给谁打电话。他会脱离危险的。查尔斯和我要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那时候乔·罗曼诺也被抢救过来了。特蕾西竭力忘掉那个倒卧在地上的人,忘掉染在雪白的地毯上的鲜血。她必须赶快回到查尔斯身边。

特蕾西走向戴尔塔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我要买一张去费城的下一班飞机的单程机禀。要经济舱。”

售票员用计算机查询:“可以坐304号班机。您很走运,还剩一张票。”

“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还有二十分钟。您得马上登机了。”

特蕾西伸手到提包里取钱时,感觉到而不是看到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侧。一个警察说:“是特蕾西·惠特尼吗?”

她的心脏停跳了一阵。隐瞒身份是愚蠢的做法。“是的……”

“你被捕了。”

特蕾西感到冰凉的钢铐戴上了她的手腕。

事情好像是以慢动作的形式发生在别人身上。特蕾西看见自己被领着穿过机场,她被铐在一个警察身上。过路人都回过头来望她。她被塞进黑白两色的警车后座,一道网眼铁栅将警车前后隔开。警车启动,红灯闪亮,警笛尖声呜叫。她缩在角落里,想藏起来不让人看见。她是个女凶手。乔·罗曼诺死了。不过她是误伤人命,她会解释来龙去脉的。他们一定会相信她的话。一定会。

特蕾西被带到新奥尔良西岸阿尔及尔区的一个警察局,那是一座阴沉沉的楼房,带着一股子晦气。登记室里尽是些猥琐不堪的人物——妓女、男妓、抢劫犯,还有受害人。特蕾西被带到值勤警官的桌前。

抓她的一名警察说:“这就是那个叫惠特尼的女人,警官,我们在机场抓到她,正想逃呢。”

“我没有……”

“打开手铐。”

手铐取掉了,特蕾西口舌灵便起来。“我误伤了那个人。我并不想杀他。他要强奸我,后来……”她激动得控制不往自己的嗓音。

值班警官粗率地问:“你叫特蕾西·惠特尼吗?”

“是的,我……”

“把她关起来。”

“不,等一等,”特蕾西说,“我要打个电话。我——我有权打一次电话。”

值班警官哼了一声:“你挺懂规矩,嗯?到局子里蹲过几次啦,宝贝?”

“从来没有,这是……”

“打吧,给你三分钟,拨什么号码?”

特蕾西紧张得记不起查尔斯的电话号码了,她连费城的三位数电话区号都忘记了。是251吗,不对,她身子发颤。

“快点,我不能等你一个晚上。”

215,对!“215,5559301。”

值班警官拨完号码,把听筒递给特蕾西。她听得见电话铃声,铃一直在响,没人接电话。查尔斯应当在家。

值班警官说:“时间到了。”他要从她手里拿走听筒。

“请等一等!”她喊道。这时她忽然想起,查尔斯夜间总是关掉电话,以免被吵醒。她听着空洞的铃声,知道没办法和查尔斯联系。

值班警官问:“打完了吗?”

特蕾西抬眼望着他,呆呆地说:“打完了。”

一个穿衬衫的警察把特蕾西带到一间屋里去登记,留指纹,然后领她走过一条走廊,把她一人关进一间拘留室。

“明天上午审讯。”警察告诉她,然后撇下她走了。

这都是假的,特蕾西想,是一场噩梦,上帝,我求求你,别让噩梦变成真事。

但是,牢房那里散发着臭气的小床是真的,角落里的蹲式便坑是真的,监狱的铁栏杆也是真的。

漫长的夜晚总熬不到尽头。刚才要是能和查尔斯通上电话就好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他的帮助。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把什么都告诉他。那样的话,这一连串的麻烦事就都不会发生。

清晨六点,一个不死不活的看守给特蕾西送来一份微温的咖啡和冰凉的麦片粥。她一点也吃不下,胃里直翻腾。九点钟,来了一个女看守。

“该过堂了,宝贝儿。”她打开牢门。

“我得打个电话,”特蕾西说,“这非常……”

“回头再打吧,”女看守说,“可别让法官等着你。那婊子养的毒着呢。”她领着特蕾西穿过走廊,走进一间审判室。一个上了年纪的法官坐在法官席。他的脑袋和双手在不停地颤动。他前边站着地方检察官埃德·陶帕,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胡椒盐色的鬈发剪成短刷型,黑眼睛,眼神冷漠。

特蕾西被带到一个座位前,过了一会,法警高声宣布:“路易斯安那州控告特蕾西·惠特尼。”特蕾西朝法官席前走去。法官在阅读面前的一份文件,他的头上下晃动着。

到时候了。现在该特蕾西向有权威的人陈述事情的真相了。她把双手握在一起,免得它们颤抖。“法官先生,这不是凶杀。我打了他一枪,可那是因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本来只想吓唬他一下,他要奸污我,我就……”

地方检查官打断了她的话。“法官先生,我看用不着浪费法庭的时间了。这个女人带着一把32口径左轮枪闯进罗曼诺先生的家,盗窃了价值五十万美元的一幅雷诺阿的作品,罗曼诺先生将她当场抓获,她竟残忍地向罗曼诺开枪,然后撇下他扬长而去。”

特蕾西感觉到血色从脸上消失。“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地方检察官厉声说:“这里有她打伤罗曼诺先生时使用的手枪。枪上有她的指纹。”

打伤!那么乔·罗曼诺还活着!她并没有杀人。

“她带着那幅画逃跑了,法官先生。画可能已经到了某个赃贩之手。因此,本州请求法庭以蓄意谋杀罪和持枪抢劫罪拘押特蕾西·惠特尼,保释金应定为五十万美元。”

法官转向愕然呆立的特蕾西。“有律师代理你的案子吗?”

特蕾西根本没听见他的问话。

法官提高了嗓音。“你请律师了吗?”

特蕾西摇摇头。“没有,我……这个人说的话不符合事实。我从来都没有……”

“你有钱雇律师吗?”

她的工资存在银行里。查尔斯也有钱。“我……没有,法官先生,可是我想问……”

“本法庭将为你指定一名律师。本法庭决定将你拘押,保释金定为五十万元。现在审下一案。”

“等一等!这完全是误会!我没有……”

她记不清怎么被人带出了审判室。

法庭指定的律师名叫佩里·波普。他二十七八岁,长着聪颖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和一双善于体恤人意的监眼睛。特蕾西顿时对他有了好感。

他走进她的监房,坐在床铺上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到这座城市来才待了二十四个小时,就闹得满城风雨。”他咧嘴一笑。“不过你挺走运。你的枪法太糟,只伤了他一点皮肉。罗曼诺死不了。”他拿出一个烟斗。“可以吗?”

“可以。”

他往烟斗里装烟丝,点着,端详着特蕾西。“你看起来可不像一个跟人拼命的歹徒,惠特尼小姐。”

“我不是,我发誓,我绝不是歹徒。”

“你得说服我,”他说,“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我听。从头说起。别着急,慢慢说。”

特蕾西把经过一五一十讲给他听。佩里·波普静静地坐着听她讲,一直没有插话。待她讲完,他往监房的墙壁上一靠,脸上显出严峻的神情。“这个恶棍!”波普低声说。

“他们的指控使我莫名其妙。”特蕾西眼里透着疑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名画。”

“其实很简单。乔·罗曼诺把你当做替罪羊。他用同样的办法骗过你母亲。你正好自投陷阱。”

“我还是不懂。”

“让我解释给你听。罗曼诺将要为一幅雷诺阿名画的失窃向保险公司索赔五十万元。这幅画他早就藏到了别处,但保险公司会赔给他钱,然后找你算账。等风头过去,罗曼诺将把那幅画悄悄卖给私人收藏家,从中再赚五十万。多亏你送方便上门。你难道不知道,在枪口威逼下写的自白书等于废纸吗?”

“我——我也知道。不过当时我想,如果我能让他讲出实情,回头就可以请人作调查。”

他的烟斗灭了,又将它点燃。“你怎么进到他屋里的?”

“我按门铃,罗曼诺先生打开门把我让了进去。”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房子后边有扇窗户的玻璃被打碎了,他说你是从那儿钻进去的。他告诉警察,说你带着雷诺阿的画正要溜,被他看见,他想拦住你,你朝他开了一枪就跑了。”

“这是谎话!我,……”

“可这是他撒的谎,事情发生在他的住宅,枪却是你的枪。知道你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吗?”

特蕾西默默地摇头。

“那么,让我跟你讲解一下生活中的现实,惠特尼小姐。这座城市被巫萨地家族控制得严严实实。没有安托尼·巫萨地的许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如果你想获准盖房子、修公路,开妓院赌馆或是贩毒,你就得去晋见巫萨地。乔·罗曼诺起初是他手下的一名打手,现在他是巫萨地帮里的头号管家。”他以惊异的神情望着她。“你竟敢带枪闯进罗曼诺的家,跟他动武。”

特蕾西神情麻木,颓丧地坐在那里。最后她问:“你相信我的话吗?”

他笑了。“你的话句句是真的。你这件事做得真笨,笨得不可能是假的。”

“你能帮我的忙吗?”

他缓缓地说:“我想试试看。我真想把他们全都关进监狱。这座城市是他们的,城里多数法官也是他们的人。如果你出庭受审,他们会把你关进黑牢,让你再也见不到天日。”

特蕾西不解地看着他。“如果我出庭受审?”

波普站起来,在狭小的监房里踱来踱去。“我不想让你出庭受审,因为,请相信我,陪审团里将全部都是他安插的人。只有一个法官从没受巫萨地收买,他叫亨利·劳伦斯。如果我能设法让他来审理这个案件,那就一定能帮你协商出一个解决办法。严格地说,这样做不太合适,不过我要私下里和他谈谈。他跟我一样痛恨巫萨地和罗曼诺。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劳伦斯法官商量。”

佩里·波普设法让特蕾西要通了查尔斯的电话,特蕾西听到查尔斯的秘书那熟悉的声音。“这里是司丹诺卜先生的办公室。”

“哈丽雅特吗?我是特蕾西·惠特尼。请问……”

“哦!他一直在找您,惠特尼小姐,我们没有您的电话号码。司丹诺卜太太急着要跟您商量婚礼的事情。请您赶快给她打电话……”

“哈丽雅特,我想跟司丹诺卜先生讲话。”

“对不起,惠特尼小姐。他已经到休斯敦开会去了。请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他会尽快跟您联系的。”

“我……”特蕾西不能让他往监狱里打电话,除非她能有机会把一切解释清楚。

“我……我回头再给司丹诺卜先生挂电话吧。”她慢慢地放下话筒。

明天,特蕾西焦躁地想。明天我要原原本本地讲给查尔斯听。

当天下午特蕾西搬进了一间大一些的囚室。有人送来一份加拉托阿餐馆烹调的可口晚餐,接着又送来一束鲜花,附着一封情。特蕾西打开信封,取出里边的贺卡。“坚强些,我们将要打败那些恶棍。佩里·波普。”

第二天早上他来看特蕾西。一看到波普脸上的笑容,她就知道有了好消息。

“我们真走运,”他说,“我刚从劳伦斯法官和地区检察官陶帕那儿来。陶帕像狼似的嚎了一阵,不过最后我们还是达成了一项协议。”

“协议?”

“我把你所说的这件事的详细过程讲给了劳伦斯法官听。他同意接受你的服罪。”

特蕾西惊骇地望着他。“服罪?可是我并没……”

他举起一只手。“听我说完。如果你服罪,就为我们州节省了一笔审判费。我已经说服法官相信你没有偷那幅画。他也知道乔·罗曼诺的为人,所以相信我的话。”

“不过……假若我服罪,”特蕾西迟疑地问,“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呢?”

“劳伦斯法官将会判你三个月监禁,然后……”

“监禁!”

“别着急。他将判你缓刑,可以在州外执行。”

“那么我——我就会有犯罪记录了。”

佩里·波普叹了口气。“如果他们以武装抢劫和犯重罪过程中蓄意谋杀两项罪名来审你,很可能会判你十年徒刑。”

在这里关十年!

佩里·波普谅解地望着她。“这个决定要由你来做,”他说,“我只能提出我认为最合适的建议。我能争取到这样一种解决办法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他们要求你立即答复。你并不是非接受这项协议不可。你也可以重聘一个律师……”

“不。”她知道这个人很诚实。在目前的处境下,想想她做的蠢事,他已经为她尽了很大力量。要是能和查尔斯通话就好了。可他们要求现在就回话。只判缓刑三个月,或许算是便宜她了。

“我——我接受这个建议。”特蕾西十分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波普点点头。“真是个聪明姑娘。”

在重新受审之前,他们不许特蕾西给任何人打电话。现在,她的一边站在埃德·陶帕,另一边是佩里·波普。法官席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相貌高贵的男人,面颊丰润,见不到皱纹,浓密的头发梳成入时的样式。

亨利·劳伦斯法官对特蕾西说:“本庭获悉,被告希望将其答辩由无罪改为服罪。是这样吗?”

“是的,法官先生。”

“诉讼各方都同意吗?”

佩里·波普点头。“同意,法官先生。”

“本州同意,法官先生。”地方检察官说。

劳伦斯法官默默地坐了好久。随后他欠身向前,盯着特蕾西的眼睛。“我们伟大的国家之所以像目前这样世风日下,原因之一就是,大街小巷都充斥着为非作歹的败类,他们自以为不管做了什么坏事都可以逍遥法外。我国的某些司法制度更是姑息、纵容了坏人。但是,在路易斯安那州,这一套行不通。比如,假若有人在犯重罪的同时,企图惨无人道地杀人,我们相信,这个人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特蕾西开始感到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她转过头去看佩里·波普。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法官。

“被告承认,她企图杀害本城最优秀的公民之一——一个以慈善事业和其他有益贡献著称的人。被告在盗窃价值五十万元的一幅艺术作品时开枪射中了那位公民。”他的声音变得更为严厉。“因此,本法庭决不能给你机会去挥霍那一笔巨款——在今后的十五年之内,你不会有这种机会,因为,今后十五年之中,你将被监禁在南路易斯安那州女子监狱。”

特蕾西觉得审判室里天旋地转起来。有人在开一个可怕的玩笑。法官在演戏里的一个角色,可他念错了台词。他不应该说刚才那番话。她转身要把这想法告诉佩里·波普,可他的眼睛转向了别处。他在摆弄公文包里的文件。特蕾西头次注意到,他啃指甲啃得露出了肉。劳伦斯法官站起来收拾文件。特蕾西木然站在那里,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法警走到特蕾西身边,抓住她的胳膊。“走吧。”他说。

“不,”特蕾西嚷道,“请等一等!”她抬头望着法官,“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法官先生,我……”

但是,当她感觉到法警的手更紧地攥住她的胳膊时,她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一场误会。她受骗了。他们要毁掉她。

就像他们曾经毁掉她母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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