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之日,原本高句丽王是要带着赵明心从密道中逃跑的。

毕竟村里土财主都有个地窖防强盗。

赵明心左右一合计,让高句丽王带着她跑,不如她自己卷了细软逃跑,这老东西肥头大耳,腿短腰粗,跑得太慢。

她思索着,若是现在回了晋阳,她亲兄长是皇帝,她还是公主,稳赚不赔的买卖,总比做个亡国了的王后要好。

她没走陆路,而是走了水路,先穿过鲸海到了东瀛,预备再通过东海,直抵会稽郡。

东瀛语言不通,她光是请翻译就花了不少钱,总算在十月中旬的时候坐上了前往会稽郡的商船。

十月二十日,平州东南部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雨,雨不大,但整日都没停过,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洗过的衣裳晾不干,只能烧了炉子烘干。

二十三日子时,惊雷阵阵,紫色的闪电从天空直直劈下。

“轰隆隆!!!”大地都为之一颤。

栀栀啊呜了一声,就要哭起来,卫澧翻身起来,将她耳朵捂住,她呜呜啊啊地蹬着小腿儿。

自两个人带孩子越发上手后,栀栀就不大用嬷嬷们带了,晚上睡觉也是睡在床边的摇篮里。

赵羲姮被雷声吵起来,迷迷瞪瞪坐起来。

“不用你管,去睡吧。”卫澧看她一眼,轻声道。

赵羲姮揉揉眼睛,趿拉着鞋下床,正要说话,忽然守夜的侍女从外进来,“主公,陈副将来了。”

“给我吧,这么晚了陈若江找你肯定有事。”雷声已经停了,只剩下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宛如天漏。

卫澧给她披了件衣裳,这见了鬼的天气,一日比一日要冷,也不知道这样下去,十一月还能不能上山去打猎。

陈若江穿过游廊进来,外头下大雨,他身上的斗笠蓑衣下小雨,淅淅沥沥淌了一路的水,雨太大了,撑伞根本无济于事。

他将身上披的蓑衣摘下来,扔在地上。

“主公,今年飓风来了。”

几乎年年都有飓风,在海边掀起滔天的巨浪,大多是东南来的,更多祸及的是东瀛。

卫澧皱眉想了想,他好像是少见飓风能对平州造成这么大影响的时候,大多是吹到东瀛了,借势刮点儿雨,“今年飓风越过东海了?”

“属下正是来说此事的。”陈若江从怀里掏出尚且干爽的密信。

卫澧拆开,对着烛火迅速浏览一遍。

今年飓风到了东海声势不减,眼下正一路往黄海进发,沿路的会稽、无性、广陵、临海、东瀛南部都遭了灾,再往北走的话,就该是青州和南高句丽了。

再往北挪一挪,就进了渤海,受灾的是平州的丹东、昌黎、北平。

真是……鲜少有这么危急的时候。

“若是明天晚上雨还这么大,你带人将山下居民往山上疏散。今晚就给丹东、昌黎、北平三地郡守传信,丹东的人口往集安方向疏散,昌黎北平的往幽州方向疏散。”赵羲姮逼他看书是有用的,虽不能做到一目十行,但这些文报看起来也不似之前凝滞了。

陈若江带了卫澧的令牌去调派人手了,脚下生风,一会就只剩下一道朦胧背影,卫澧冲他遥遥一喊,“你带上杨泽笠。”

雨夜冷风一吹,卫澧彻底清醒了。

他披着衣裳回去,见赵羲姮还抱着半睡半醒的栀栀在怀里晃悠,满脸睡意朦胧。

“给我吧,你去睡。”

栀栀是个好哄的小姑娘,在谁怀里也不哭,这样被倒来换去的也没恼。

“陈若江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今年飓风来了,兴许要波及到平州。”

赵羲姮听这话,陡然清醒了,她没经历过飓风,但也知道飓风的危害,年年都有不少人因此而丧生。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河的洪啸,他们尚且能建造堤坝进行拦截,但海洋是一个神秘未知而可怖的地方,只能尽力将人往安全的地方转移。

卫澧见她眉头紧锁,替她捋顺捋顺,“平州多半不会有事的。”

“但愿。”

第二日暴雨依旧未停,山下的雨水已经漫过人脚背了,到了下午,快要及人小腿肚。

陈若江和杨泽笠去丹东、昌黎等地了,宋将军带着手下士卒,将山下百姓逐渐往长白山腰上的林场棚户和鹿场、貂场迁移。鹿场因高句丽去年杀了小鹿的原因,空了一大半,正好的能安置人。

并给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发了馕饼咸菜和干净的饮用水。

鹿场、貂场与林场的棚户都远离树木,防止雷电击毁树木引起火灾。

有了安置的地方,百姓凄凄惶惶的心才算落下一半。

他们对卫澧的印象这一年里在一点一点扭转,从原先的憎恶恨毒,到现在觉得他还行。

百姓的愿望很简单,能让他们吃饱能穿暖,生命安全得到保障,不用流离失所,那就是好的君主。

连不咸都这般严重就,不必说更靠海的地方了。

诸如青州,好在其地方大,即便沿海遭灾了,还能往内陆里跑。

但青州王之遥的几个儿子还在为王位打的不可开交,又兼之经验不足,并未能妥善安置流民,一时间民怨四起,鸡鸣狗盗之事不绝。

但比起青州,南高句丽就更不好过了,他们的地方小,三面环海,飓风又一直在黄海盘旋,使得百姓苦不堪言。

即便高句丽世子已经竭尽所能防灾,但终究抵不过天灾,北高句丽是很少遭这样灾祸的,即便他不眠不休三天三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街上的水线一涨再涨。

粮食蔬菜价格暴涨,连干净能饮用的水源都变得稀缺,不少百姓哀嚎着纷纷往北逃窜,一并都聚集在与平州的交界平壤处,他们试图冲过防线,去平州找寻活路。

“世子,将人都抓回来吧。”心腹劝世子高习。

高习只跪在地上,面对着各路神仙拜了又拜。

上头供奉的不仅有佛祖、三清祖师,还有靺鞨族的萨满,以及各族的图腾。

“抓他们回来干什么?饿死他们吗?”高习睁开眼睛,只见眼中猩红一片,他已经许久未合眼了,尽己所能勉力维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将父王换回来,现在又遭到了飓风,他只能祈祷神仙保佑,保佑这场飓风早些过去。

天不遂人愿,飓风依旧在黄海盘旋逗留,虽越来越小,但依旧不容小觑。

粮食蔬菜越来越贵,几乎是升斗难求,更多人往平州边界去。

虽是敌国,但百姓无辜,看着他们哭嚎遍野,不少人也觉得心里不好受。

高句丽国和平州,原本是一脉同源,涵纳的民族几乎是重合的,他们面庞相似,不过因君主不同,文化风气渐渐分化了而已。

卫澧终于赶到了平壤,他顶着雨,身后是一车一车的物资粮食,平壤对面的人看到几乎要疯魔了,愈发用力的要穿过门往里钻。

卫澧扔了一袋子馕饼下去,引得他们哄抢。

人那么多,只有一袋饼子哪够吃?不过是更加激发了他们对食物的渴求罢了。

卫澧冲他们用扶余话喊道,“我非铁石心肠,靺鞨、濊貊、扶余,汉人本就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生存,平州也不会不容纳你们,天降灾祸,生灵涂炭,我本欲援助,奈何你们并非平州子民,我不愿养虎为患……”

他话里的“非铁石心肠”“本欲援助”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下面人躁动一片,其中有人盯着他,定定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是平州人,你就会管我们是不是?”

卫澧不言语,斗笠并不能将暴雨全遮住,一部分雨水打透了斗笠,顺着卫澧的头发往下流,淌过他微凸的眉骨和高耸的鼻梁,最后汇总,在他尖削的下巴处滴落,愈发显得他苍白冷漠。

片刻静默后,人群中那人饱含泪水,“反正饿死也是死,不如试试,但求你说话算话,我们只想活着。”

他踉踉跄跄扶着身边的人,“我们去将世子绑来!”

卫澧见他们一串一串往回走,只剩下女人孩子眼巴巴对着食物望眼欲穿。

贴着墙角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年纪不大,还不到半岁,是个扎辫子的小姑娘,饿得嗷嗷哭泣,脸都红了。

寒雨再冲刷下去,她兴许不会饿死,也会淋雨发烧致死。

女人咬破自己指头,将血喂给孩子。

卫澧盯着那处动静,迟迟移不开目光。

栀栀比她小几个月……

“先将孩子都接过来吧,给那些孩子一口吃的。”卫澧咬了咬牙,忽觉自己越发妇人之仁。

四周将士纷纷膛目结舌,他们觉得这竟不像是卫澧能做出的事情。

卫澧那样残暴不仁,嗜杀成性,竟也会怜惜年幼的生命吗?

不多半日,高习被人绑着,半推半搡来了。

他表情说不上恨,只能说苦楚、无助、还有绝望和茫然,这样结局没什么意想不到的。

卫澧让人把他用绳子吊上来,然后剪掉他的头发。

高习闭上眼睛,心跳一阵一阵宛若擂鼓,他耳边只剩下茫茫雨声,和心底荒野的孤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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