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正在做饭,屋子里飘着红烧肉的香味。见我去了,高兴地说:“小姿来得正好,给你妈妈带点我烧的肉回去,她从小就喜欢吃这个!”

“我妈不是不喜欢吃肉吗?”我说。

外公坐在沙发上高声喊:“要吃让她自己回来吃!多少天也不露个面,有那么忙吗?”他不玩他的红嘴小鸟了,而是在捣腾一个老式的收音机。只不过弄来弄去也只能听到沙沙沙的声音,一个台也收不到。

外婆把他的收音机一把抢过去说:“去去去,没米了,到楼下让超市送袋米上来。”

“你去。”外公说。

“我在烧菜!”外婆把收音机往沙发上一扔说,“你就知道清闲!”

“我去吧。”见他们俩就要起“战火”,我赶紧乖巧一点。最后是外婆挽着我的手跟我一块儿下了楼。我告诉外婆我直升的消息,外婆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小姿有出息。你想要什么礼物,外婆买给你!”

“外婆。”我在楼梯拐角那里站定了,问她说:“我长大了,对不对?”

“快十六了。”外婆说,“又要当高中生了,那是当然!”

“那么,”我低声说,“能否告诉我爸爸的事情。我真的很想知道。”

外婆不做声了。她拉过我的胳膊说:“走,先下楼买东西,这些事有空再说。”

这是我预料中的结果。以前也有过很多次,他们总是以我还小,大人的事不要多管等等为借口不告诉我,现在承认我大了,却还是不告诉我。我默不作声地和外婆一起下了楼,走过楼下那片小花园,一直走到超市的边上,外婆拍拍我的肩说:“直升了,要高兴咧。”

“你进去吧。”我说,“我在外面等你。”

我站在超市门外等外婆,夏天的风像丝绸一样从脸上拂过。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天也要从外婆那里问出点名堂来,我已经等了快十六年,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忍了。

正想着,一辆自行车从我面前疾驰而过,要不是我往后退得快,那车一定会把我给撞倒在地。我惊悸未定的时候,车子在前面绕了个弯又停在了我面前,一个男生从车上跳下来,盯着我的脸喊我的名字:雷雅姿!

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运动服,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可我并不认得他。

“我是丁轩然。”他说。

丁?轩然?好像……是个女生的名字呃。

见我一脸茫然,他又补充说:“丁点儿,丁点儿!”

啊?原来他竟是我的小学同学丁点儿,那时候在我们班最矮最小的男生,怎么三年没见会长得大变样了呢,我真是认不出来了。

“嘿嘿。”他得意地笑着说,“没想到我长这么壮实了吧?”

确实没想到。

小时候的他,就像一颗豆芽。

“怎么你住这里吗?”他问我。

“不是,我外婆住这里。”我说。

“我爷爷奶奶住这里。”他说,“他们出国四年了,刚从国外回来,我来看看他们。”

我们正聊着,外婆从超市里拎着一大袋米吃力地走出来,很不高兴地说:“居然说是没人手,不替我送!”

“外婆我来。”我赶紧去帮她。

“放我车上!”丁轩然把车往前一推,麻利地将米袋放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我跟外婆介绍说:“这是我小学的同学丁轩然。”

“哎呀。长得真高。”外婆说,“你妈妈给你吃什么的?”

“瞎吃。我以前可矮了。”丁轩然嘿嘿笑着说,“我以前是我们班最矮的。一不小心就长这么高了。”

“要考试了吧?”我问他。

“我保送市二中了。”他骄傲地说,“不用考了。”

“我们家雅姿也直升了。”外婆多嘴多舌地说,“那你们以后会在一起读书了。”

“对哦,你就是二中的哦,我都差点忘了。”丁轩然做出一幅很高兴的样子来。

我低着头。

对男生,用季郁的话来说,我还是有些“保守”的。

到了楼下,丁轩然又发扬男子汉的气概,硬是要替我们把米送上楼,看着他健步如飞的样子外婆羡慕地说:“还是男孩子好,你看看,多有用!”

“雷雅姿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她从小就只考第一名。”丁轩然扛着米袋回头说,“这一点我们全班同学都羡慕死。她那时候常当小老师,要我们背课文,背不出来的,都不给回家,好威风的。”

他竟然都记得,我全忘了。

到了门口,我外婆请他进去坐,他不肯,挥挥手,人很快跑得不见。

“这种男生真难得,助人为乐!”外婆把米吃力地拎进门说,“现在的孩子,这样懂事的已经越来越少啦。”

说得也是,我们班的那些男生,扫帚倒在他面前都不知道扶一下。

外婆又进了厨房,让我别走,留下来吃饭。趁着她忙,我把外公从沙发上拖起来,一直拖到阳台上,让他坐到摇椅上去。

“你外婆越老越古怪!”外公还在生气。

我替他摇着椅子,问:“外婆年轻的时候是否很漂亮?”

外公想了一下说:“那倒是的。”

“有妈妈漂亮吗?”

“差不多吧。”外公心不在焉地答我,眼睛看着笼子里的小鸟。

“那我为什么这么难看?”

“谁说你难看?”外公把眼光转到我身上说,“你最漂亮!”

“外公!”我靠近他一些,“能否告诉我一些我爸爸的事情,妈妈不肯讲,奶奶也不肯讲,弄得神神秘秘的。其实,我只想知道他是谁,到于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哪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这个……”外公有些为难了,“我想你还是亲自问你妈妈比较好。应该让她亲口来告诉你。”

我转身趴到阳台上,流泪。一个人永远不明白自己的身世,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外公站起身来,把手放在我肩上说:“我们答应过你妈妈,不再提起那些过去的事。对于你妈妈来说,那些事的确是不提的好,小姿等你再大一些,我想你妈妈会跟你说清楚的,你看呢?”

我开始大声地哭。

外公哄不住我,只好去找外婆,外婆拿着锅铲过来,惊讶地说:“小姿咋了?你咋了呢?有什么事要哭呢?”

我越发哭得伤心起来。

我很少哭,至少很少当着他们的面哭,这一下,两个老人真是慌了阵脚。我听到外婆跑到客厅里给妈妈打电话,让她赶快赶过来。外公冲着电话喊说:“马上,现在!你听你听!”估计是拿着听筒让她听我的哭声。我下定决心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我不闹出个结果来绝不罢休,不讲理就不讲理吧,神经病就神经病吧,哭了再说!

“小姿别这样呵。有什么事跟外婆讲呵。”外婆过来搂着我,“别哭别哭。”

外公也骂:“我今天要狠狠讲你妈妈的,这么乖一个女儿,她到底用了多少心?整天都是她自己那些破事儿!”

“你就知道讲,你从来就是这样,你又体谅过阿宝多少呢?”外婆开始骂外公。

“我不懂体谅,你懂?你们母女俩,我一个都不想多说!”

“不想说你一边去!”

老两口又吵起来,我只好将哭声缩小,变成呜咽。眼睛好疼,估计已经肿得像熊猫。

十五分钟后,妈妈到了。她看上去出门很匆忙,因为着装随便,头发也有些凌乱。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很少发生。想到她是因为我而这样,我的心又奇怪地软了起来。外公外婆叹着气自动退位。妈妈靠着阳台的栏杆,不说话,看着我。

“我要知道我爸爸是谁。”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一定要知道。”

“他死了。”妈妈说。

“死了我也要知道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样子!”我大声喊,豁出去了。

“他姓李,叫李由。至于长什么样子,很抱歉,我没有他的照片了。”妈妈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干脆。

我抬起我的熊猫眼看她。

她从包里递给我纸巾,说:“擦擦,妈妈带你出去吃饭。”

李由?

“他是做什么的?”我问妈妈,“你们怎么会认识,怎么会生下我?”

“小姿,够了。”她容忍地看着我,容忍地说,“妈妈不想再提。”

“你们生下我,我就有知情权。”我在脑子里调动着政治课上学会的一切知识。

“见鬼!”她是文雅惯了的,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粗鲁的话。

“我是你女儿。不是鬼。”我是温顺惯了的,也第一次敢跟她这么顶嘴。她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看了好久,她转身离去。

我听到她关上门的声音,听到外婆跟在她后面喊的声音,听到外公在屋内骂骂咧咧的声音,听到楼下她汽车发动的声音。我惹怒了她,我知道,我惹怒了她。

不过这没什么,这是迟早的事。

外婆走近我,对我说:“小姿,我会慢慢劝说你妈妈,你该知道的总有一天会知道,你要放宽心,不要哭坏了身子,乖。”

“好。”我抹掉眼泪。

“小姿就是听话。”外婆说,“走,我们吃饭去。”

我很平静地吃完了饭,很平静地跟外公外婆说再见,外公有些不放心地说:“要不要外婆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说,“天还早,出门就有公车。”

“那你自己小心。”外婆已经急着要去楼上打麻将,楼上的老太婆已经扯着嗓门喊过数次。

我下了楼。走到小区的门口,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了数,一共五十七块。我正盘算着五十七块钱可以做什么的时候,丁轩然忽然神出鬼没地冒出来:“雷雅姿,数钱干吗?是不是要请客啊?”

我吓一跳,赶紧把钱塞回口袋。

他还是骑着那辆该死的车,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忽然有了主意。问他:“能带我一段路吗?”

“OK,没问题。”他爽快地说,“你想去哪里?”

“往前走,我告诉你。”

我上了他的车,他把车骑得很稳,忽然回头对我说:“喂,我这是第一次带女生,有点紧张,你自己抓牢点哦,有危险我不负责任的哦。”

“左拐。”我吩咐他。

“我们班那个叫季郁的,以前跟你好得不得了那个,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前面右拐。”我说。

“等上了高中,我们要是分到一个班就好了,我的成绩就有指望了,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不懂的功课是不是都可以问你啊?”

“高中课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弄明白。”我说。

“你别谦虚了。喂,你到底要去哪里?”

“直走。就快到了。”

“不过说真的,你很重呃。”

“少废话,好事做到底。”

“我又没说不带你,看你急得。”

“加油。”

“雷雅姿你好像比以前坏多了。”

“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确实坏多了。”

……

车子终于骑到了江边,他跳下车来,脸上已经全是汗水。我从包里递纸巾给他,他嘿嘿笑着说:“书上说习惯在包里带纸巾的女生都是情感动物。”

“什么破书上看来的啊?”

“我们班女生看的书,我随便扫一眼啦。”

“谢谢你。”我说。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他看看四周说,“这里都是人家谈恋爱才来的地方呢。”

我一脚踹到他车上:“你可以走了。”

“不会吧。”他摸摸后脑勺,“雷雅姿你也学别人早恋?你别忘了你是全市的三好学生咧。”

“早恋又怎么样?”我说,“不关你的事。”

“那我走了?”他无奈地说,“他要来了吧,我不当电灯泡了。”

我跟他做再见的手势,他上了车,很快就骑远了。

我沿着江边慢慢走,走累了,找了个没人的石椅坐下。我的脑子一直都没有停止思考,李由?还是李犹?还是李游?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妈妈提起他来的时候还是不能够心平气和,爱情到底是什么,我这样子做到底有没有错,而妈妈,她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

……

繁乱的思考之后,我想到了一个词:离家出走。

这四个字从我脑子里浮出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兴奋,我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现在,我是被逼的,我想像着他们找不到我的情景,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乱了套慌了神,还是根本就无所谓甚至暗自庆幸我的消失?或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对于我妈妈来讲,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那个她一提起就咬牙切齿的男人,她怎么会心甘情愿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呢?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捂住脸,趴在自己的双膝上哭泣。

“你失恋了吗?”身后忽然有人问。

我吓一大跳转过身去,竟是丁轩然,他没有走!他看到了我的狼狈样!

“你走开,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往前走,他骑着车晃悠悠地跟在我后面,大声地说:“这边坏人很多的,你平时不看新闻吗?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危险的。”

我闷不作声地继续往前冲。

他又说:“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呢?睡一觉就是新的一天呢,全忘掉的呢。”

“你别跟着我!”

“喂,你不会跳江吧?你别吓我咯!”

我三步两步跑到江边,回头冲着丁轩然喊道:“你再跟着我,我就真的跳下去!”

“别别!”他放开车子,人直往后面退说,“别别别!!!!”

“那你走啊。”

“我不能走啊。”他摊开双手说,“你叫我怎么能放心走呢?除非我这个人没有心没有良知没有道德呵。”

“你去死!”我从江边拿起一块石头就朝着他扔过去。石头正好砸中他的脚,他夸张地跳起来,龇牙咧嘴地说:“疼死我了。”

我再扔,他跳,躲开了。

我又扔,他又跳。

这时,旁边正好有对情侣经过,冲着我们发生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丁轩然趁机走近我说:“别看现在天气热,跳进江里也会冷得要命的。”

“谁跟你说我要跳?”我说,“你别乱讲。”

“你哭了。”丁轩然说,“你以前从来不哭的,你到底怎么了?”

我蹲下来,看着江水发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丁轩然也在我旁边蹲下来说:“既然这样子,我陪陪你好啦。”

“谁要你陪?”他竟然和我异口同声。

见我惊讶,他嘿嘿笑着说,“我们班女生都是这样子的。”

看来他对女生的研究真是不小,估计都是看女生杂志得出来的经验吧。我却因此而心情好了一些,看着他说:“你干吗跟着我?”

“我……”他老实交待说,“我想看看你男朋友帅不帅!”

“谁像你那么无聊,早恋。”

“那你干吗伤心?”他问我。

忽然被男生关心我觉得不习惯。我站起身来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对不对,这没有什么的。”

“你读小学的时候总是乐呵呵的。”他说,“除了让我们背课文的时候绷着脸。”

“我有吗?”我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

“当然有。”他说。

我问他:“丁轩然,我们这么久不见算不算有缘呢?”

他嘿嘿一笑:“女生就喜欢说这些悬的。”

“我有事求你行吗?”

“说!”

“今晚我不想回家了,你陪我好不好,随便去哪里都行。”

丁轩然看着我,瞪大了眼,埋下身装做在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的样子,手心再向上猛地一下盖住眼睛,嘴张得老大。

“怎么了?”我不明白。

“对不起,眼珠掉了。”他拍拍胸脯说,“不过我刚捡起来,又塞回去了。”

“不行就算了。”我往前走。

“喂!”他推着车跟着我跑,终于跑到我前面,拦住我说:“喂,我想通了,我舍命陪君子,就陪你共度一夜好啦。”

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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