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谷乘出租车回去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无意中看了看病房大楼。此刻,整栋楼一片漆黑,八号病房的窗户就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旁边,黑乎乎的,不见人影。

我不会输的,户谷心里嘀咕着,我就是要站在这里,如果真有鬼,尽管出来好了。横武的遗容不断在户谷眼前闪现,此时,只有银杏树叶子轻轻摇曳着,像是在温柔地抚摸着横武死时住着的八号病房。叶子摇动是因为有风,有什么好怕的?鬼魂们要现身,那就来吧,户谷在心里大叫道,户谷感觉耳边嗡嗡作响,风刮得更大了。

突然,旁边的门开了,户谷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玄关处立着一道白色的影子。

“您回来了?”是寺岛丰干哑的声音。

户谷没有走过去。

“您在做什么呢?”寺岛丰站在暗处看着户谷,她当然知道户谷在干什么,也清楚他在看什么。

“快点进来吧,外面风大。”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户谷走进去才注意到,寺岛丰穿的是睡衣,一件雪白的和服睡衣。以前她还会穿一件外衣,但现在只在腰间散乱地系着宽带子。户谷没有理她,径直走了进去。他一声不吭,直接走进卧室,点了支烟。

楼梯上传来一阵拖鞋的声音,寺岛丰很快跟了进来。

“换件衣服吧。”她在户谷身后说道。这时的寺岛丰不再是护士长,她从后面帮户谷脱下上衣,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

“今天回来得真是太晚了。”拿着户谷刚脱下的上衣走向衣柜时,她偷偷地闻了一下。

“今天难得你乘出租车回来啊,我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寺岛丰走到户谷跟前,帮他解领带。这个女人一直没有睡,等着户谷回来。由于她个子很高,所以哪怕再不情愿,户谷还是能看清她的脸,唯一亮着的一盏灯清晰地照出她满是皱纹的皮肤。

寺岛丰知道户谷身上的香水味是谁的,但却不问他,把睡衣给户谷拿了过来。

“给您。”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睡衣放到了被子上。

户谷已经控制不住满腔怒火道:“你回去吧!”

“好,好。”寺岛丰嘲笑似的应答道。

户谷不禁火冒三丈:“回去,离开这里!”户谷觉得自己脱下上衣后难看极了,急忙穿上睡衣。

谁知,寺岛丰抢过户谷脱下的裤子,又使劲闻了闻。

“你干什么!”户谷夺过裤子,无意间,一块手帕从裤子口袋里掉出来,户谷慌乱地捡起裤子,气势汹汹地把它扔到地上,腰带上的小金属片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寺岛丰冷笑着捡起那块被弄皱的手帕仔细看着,她已猜到那是槙村的东西。

“这是谁的?”寺岛丰咬住手帕的一角,用力把它撕成两半。“你太可怕了!”她直直地瞪着户谷,“你应该知道今天晚上是什么日子!还敢出去和别的女人鬼混,在你眼里就没有那间八号病房吗?”寺岛丰突然蹿到户谷跟前,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你干什么?”户谷想甩开她,可是她使劲拽着户谷,她的力气比户谷要大得多。

“你来这边,我让你好好看看那间八号病房。”她大喊道。

户谷费劲地用手抓住门边的柱子,寺岛丰终于放开了手。

“你干什么?像疯子一样!”户谷非常恼火。

这样一说,寺岛丰更是死死抓住他不放了。

“你知道今天晚上是什么日子吧?今晚要为横武守夜。你还能开开心心地跑去找别的女人,你这个坏蛋!”她脸上的妆被泪水冲花了。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这里虽然离护士们住的地方很远,但还有几个女佣住在楼下。

“反正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但我不会一个人去死,你记住了!谁会傻到自己一个人去死?我死的时候你也得给我陪葬!”

寺岛丰无法理解户谷为什么今晚还会出去找女人,户谷正是因为害怕一直待在医院里,才去找槙村寻求安慰,他这种想要逃避的心情寺岛丰不会明白。

“小声点,”户谷捂住她的嘴巴,“别说傻话,到这边来。”

户谷想把她拉到房间里,她却一下子坐到地上,两只脚向前伸开,户谷竭尽全力拖着她。寺岛丰被拉扯得气喘吁吁,户谷也累得大口喘着粗气,两人仇视地看着对方,他们是同谋,正因如此,才会成为彼此的敌人,此时,槙村、藤岛统统从户谷脑海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被欲望和反抗冲昏头脑的寺岛丰。他们的共犯经历产生出一种奇妙的亲近感。

“今晚你到底去了哪里?”她站起来整理衣服。

“我明天再告诉你,你先去睡吧。”户谷说道。

寺岛丰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她没有说出槙村的名字,可正因为这样,才让人琢磨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真是从骨子里就喜欢玩弄女人啊,坏蛋!”贼喊捉贼,户谷觉得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那你呢?”户谷讥讽道。

“我?我是深爱着你的女人,也是你的同谋!”寺岛丰死死地瞪着户谷,眼睛里亮光闪闪,额头上、鼻尖上也亮亮的,总有一天,这个女人会把她的所作所为都推到户谷身上,她故意对户谷撒娇说“深爱着户谷”,不过是想掩饰罪行,女人多少都这样做过:把所有的责任推给男人,把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

两人的争吵出现了转折。

“对不起,”寺岛丰忽然说,“对不起,我的话说得这么难听,是我不对,不早了,快休息吧!”

她刚才还在大喊大叫,现在却态度大变,还为户谷铺开了被子。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不用担心,我不会背叛你。”她突然抱住户谷,把嘴凑到他的脸上说,“我们和好吧!”唾液沾了户谷一脸,他清楚地看到了她额上的青筋。

“放开我!”户谷挣开她的手,“你回自己的房里睡!”见她不走,户谷用力推了她一下。

“不。”她立刻又冲向户谷。

“快回去!”

“不!”她用力想要推倒户谷。

“混蛋,滚开!”户谷一下子就推倒了她,她的小腿从睡衣中露出来,在灯光下显得越发惨白,寺岛丰向前死死抓住户谷的胳膊,拼命想站起来,户谷一下失去了重心。

“我让你滚,你就快滚!”户谷终于挣脱开来,寺岛丰一下子趴了下去。

“你太过分了!”她顾不得自己穿的和服睡衣,张开双腿,使劲夹住户谷的身体。

户谷这下怎么也甩不掉她了,一股体臭味向户谷袭来。户谷终于放弃了。寺岛丰在他身下轻轻地呻吟着。

此时户谷心乱如麻,他突然给了寺岛丰一记耳光,报复她为自己设下陷阱让自己牢牢被她控制住。寺岛丰则像野兽般龇牙咧嘴。

第二天,户谷一直待在医院里。寺岛丰装作若无其事,每次到户谷这里来都礼貌地行礼,使用敬语,从她那职业化的行为中看不到伤心的影子。

然而,户谷在下午两点前一直惴惴不安,送来的文件看不进去,对事务长的工作报告也听不进去。因为,下午两点是横武出殡的时刻,两点半到火葬场,三点火化,只要过了三点,户谷就彻底安全了。只要她的尸体被烧掉,警察便无从查起了。

她的葬礼肯定会很隆重,她的小叔子会慷慨地出钱为她举办葬礼,因为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他可以得到她所有的财产,当然也不会再来找医生的麻烦。

看着时针渐渐转过三点,户谷总算舒了口气,危险过去了。手续万无一失,他名正言顺地为她写了死亡证明书,政府职员义务性地接收了证明书,开具火化许可证,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也是草草瞄一眼,就把尸体推到火炉里。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是一次不幸,横武的小叔子可能会吃几天素斋,但也应该兼备庆祝的意思吧?

电话铃突然响了,由于户谷正想得出神,听到铃声,不由得吓了一跳。

“是下见沢先生打来的。”听到接线员的话,户谷放下心来。

“是户谷吗?现在忙吗?”话筒里传来下见沢的声音。

“不忙,有什么事吗?”

“那你现在到我这儿来一趟吧。”下见沢说道。

“有什么事吗?”

“就是叫你来一趟嘛,槙村有回应了。”

“她有回应了?”

户谷起初有点惊讶,马上又觉得这并非不可能,只是比预期的时间早了点。昨天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今天就有回音了。当时,槙村隆子还生怕户谷非礼自己,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步棋还是有效果的,女人总是会被令她感到恐惧的对手吸引,户谷确信,自己的强势已经将她完全征服了,不过,她到底对下见沢说了什么?他揣测着她的回答,心里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具体情况等你来了再说吧。”下见沢说。

“好的。”户谷放下了电话。

现在已经不用担心横武辰子的事,可以全力应付槙村隆子了,这时,寺岛丰的影子掠过户谷的脑海。如果真和槙村隆子发展到结婚这一步,寺岛丰将是他最大的障碍。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他有十足的信心应对……

下见沢懒洋洋地坐在破旧的椅子上抽着烟。不过,他罕见地穿上了件礼服,像是刚刚从婚礼现场回来。他家里仍然脏乱不堪,毫无生机,一如他本人给人的感觉。

“坐吧。”下见沢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这把椅子也摇摇欲坠,户谷担心会坐垮它。

“这是从谁的婚礼上回来啊?”户谷望着下见沢褪色的礼服问道。

“什么婚礼,刚从葬礼上回来。”下见沢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葬礼?”

“横武辰子死了。啊,想起来了,”下见沢瞥了户谷一眼,“听说还是死在你的医院里”。

“是的。”户谷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说起来,横武辰子还是下见沢给他介绍的。他暗暗叮嘱自己,此时一定要镇定。

“横武辰子是突然来到医院的,那时已经是晚上了,诊断结果是心肌梗塞,由于是急性发作,再加上来得晚了,所以没救了,挺惨的。”户谷尽量将语气放得很平和。

“是这样啊。”下见沢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弹着膝盖上的灰尘,这个无意的动作却增加了户谷的心理负担,他到底想说什么?户谷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还真是缘分啊!横武辰子还是我介绍给你的,你们交往了多久呢?”下见沢斜着眼睛问户谷。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啊。”下见沢附和着,眯着眼吐了一口烟,话锋突然一转,“槙村隆子同意了。”

“是吗?”户谷如释重负,有双喜临门的感觉。

“但是,是有条件的。她想要你和妻子赶紧离婚,还拜托我办妥你的离婚手续。怎么样,你真打算离婚吗?”

“当然。”户谷回答。

“是吗?有钱人哪!哦,我说的是给你妻子的钱,这个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得给多少钱呢?”

“大概一千万日元。”

“一千万!太高了!我可出不起。”户谷叫了起来。

下见沢慢悠悠地摇着吱呀作响的椅子,双腿交叉,很认真地弹着腿上的灰尘。

“高吗?”

“太高了,没必要给这么多。”

下见沢停下手上的动作,抽出一支烟来。

“是么?你们结婚有六年了吧?”

“是啊。”

“你妻子今年三十一岁,儿子四岁,在儿子二十岁以前,你有出抚养费的义务,这么算起来,从现在开始你要出十六年的抚养费,平均下来每个月五万日元,怎么样?一点也不高吧?”下见沢解释道。

见户谷眉头紧皱,下见沢继续解释道:“这其中还包括妻子和儿子生病时的医疗费,这么考虑的话,可是相当划算的。”

“那孩子怎么办?”户谷问道。

“谁抚养都一样,不过最后肯定是你妻子不顾一切地争取孩子的抚养权,你们不正在分居吗?她现在带着孩子过吧?”

“是啊。那个女人把孩子看成命根子,真是蠢哪!一个人独自生活的话还好说,要是再婚就麻烦了,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这也没办法。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孩子还真没什么感情!”

确实如此。户谷对孩子从来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更不用说父爱了,因此,孩子对他也很疏远。可能主要是对妻子没什么感情,所以她生的孩子也被户谷打入“冷宫”。

“总之,一千万日元太高了,以你的能力,可否让她再少要一点?”户谷再次强调。

下见沢进一

步说明:“毕竟,赔偿性质的钱,根据当事人的收入和社会地位,标准会有所不同。或者说,这种钱对丈夫来说是一种名誉税,要是公司的小职员或是小商小贩,则另当别论。根据你的情况,出这点钱是合理的,而且还包括精神补偿和财产分配,给完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精神补偿?”户谷喃喃道,“就算是法庭裁决了要给,执行起来也很困难吧。在外国,要是不给钱会受罚,在日本还不至于,所以就算是按月给钱,也有不给的情况。我当然会给,既然确定了要给,能少给一点吗?”

下见沢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该不会把这个当成可以讨价还价的月租了吧?”

“我好歹是个男人,不会斤斤计较,要付肯定是一次性付清,啊,等一下。”户谷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纠正道,“要说一次性付清,这账可不能这样算啊。这笔钱要是拿去银行存定期,一年也有六十万日元的利息,平均每个月五万日元,刚好可以作为离婚的抚养费,而且本钱也不会动。怎么样,想想办法让我只付一半行吗?”

下见沢默默地掐灭烟头,烟灰掉在他的膝盖上,他仔细地把烟灰拂去。这家伙似乎对这套礼服相当在意,而户谷对这身礼服却完全没有好感,因为下见沢刚穿着它参加完横武辰子的葬礼,这足以让他感觉不爽。

“还真是难办哪。”下见沢终于开口了,“你是个男人,做过不少对不起你妻子的事情,让你一次性出点赡养费也不过分,而且,你要是肯给自己妻子一千万日元,槙村对你的信赖也会增加,我就不细说了,反正对你是双赢”。

下见沢的话也有道理。确实,如果户谷给自己妻子一千万日元的赡养费,槙村隆子会认为他很有诚意,对他的信任倍增。

只是,户谷完全没有拿出一千万日元的能力,他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尽管这笔钱他打算从藤岛千濑那里要来,但从她那里最多也就只能拿到一千万日元,要是全部都作为赡养费给妻子,那就太可惜了,而且,他还要准备给槙村隆子的聘金。

户谷想直接跟妻子商量,尽管这会招致下见沢的异议,但这个人不可靠,为了自己的利益,豁出去了。

户谷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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