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谷又被横武辰子叫了出去,真是一个纠缠不休的女人。

为了不引人注目,户谷搭了一辆出租车从医院赶到咖啡馆。事实上,他的做法是明智的,如果自己开车过去,难保不会有人看到车牌号码。

户谷在咖啡馆外等了一会儿,横武辰子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一辆出租车正好开到门口,两人便坐了上去。

“去哪儿?”司机问道。

户谷考虑了一下说:“去石神井公园。”

途中,户谷几次留意出租车的后视镜,并未发现跟踪的车辆。

石神井公园距离市中心很远,在几乎没有游人的公园里,只有两个清洁女工坐在草坪上休息。户谷带着横武朝人烟稀少的树林走去。

“在这儿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户谷对横武辰子说,“好了,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她沉默了一会,想急于倾诉,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匆匆离家的缘故,她只穿着便服,户谷越发觉得她寒酸了。

“小叔子正准备把我赶出去。”她走在户谷身后,终于开口,“小叔子一直怀疑我,所以才会向警察报案,解剖结果有异样,他对我的怀疑越来越深。自从被警察传讯,他就把我当成了杀夫罪人。”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你能不能不哭?”户谷责骂道,“你这样我怎么能听清楚事情原委?接下来呢?”

“小叔子要把店改成股份制。”横武辰子哽咽着继续哭诉,“他说;大哥在世的时候,经营方式太老旧,不如趁这个机会改变一下。他没有跟我商量,就擅自召集亲戚们宣布了决定,亲戚们当场就同意了,他还说,店里的管理漏洞百出,都是我独掌经营权的结果,必须制定更合理的经营策略。他已经直接向我开战了。”

“是吗?”

“小叔子说我挥霍钱财,而且不知道那些钱都用在了什么地方。我丈夫活着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三道四,丈夫一死,他更是变本加厉了。”

横武辰子花掉的钱大部分都用到了户谷的身上,她定是通过巧立名目支取店里的钱。现在,她的小叔子应该是对这部分金钱去向产生了怀疑。

“那家店是我一个人苦心经营的成果啊,丈夫长期卧病在床,我拼命工作,店铺才有今天。现在,小叔子却要把这一切统统夺走。”

“夺走?”户谷停下脚步。

“是的,他借口改成股份制,实际上是要担任社长,董事全是丈夫的亲戚,我只是一个小董事,没有发言权。财产也是如此,因为一直是我独自经营,所以没有把店里的资金和个人财产分开。现在小叔子要把所有的财产都看成是店里的,连员工们都为我抱不平。”

横武辰子已经是身无分文,也可以说是被小叔子抢走了一切。

“真过分啊!”户谷敷衍道,“你没有抗议吗?”

“我抗议了,但也许是因为心虚,我无法过于强硬。”横武辰子诉说道,“我和医生的事谁也不知道,小叔子也不知道我有情人。他只是怀疑金钱流向,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如果我和他争论不休,我怕我俩和毒药的事会暴露,所以……”

“哦。”户谷一时无言以对,他理解横武辰子的心情,说起来,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

但是,户谷却毫无愧疚感,他担心的是今后再也不能从横武辰子那儿拿到一分钱了。这个女人如果一贫如洗,还有什么魅力?和她交往到现在,户谷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眼前的她皮肤粗糙,脸颊干瘪,眼圈发黑,头发稀疏——她也只剩这些了。

“那么,改成股份公司的工作开始了吗?”

“是的,完全不顾我的意见,一直在进行。”

“都是因为你太蠢了!”户谷突然骂道,“在事态变成这样之前,你为什么不想法阻止?就是因为你的漫不经心,才会被小叔子骑到头上,总之,都是你的愚蠢造成的。”户谷越说越气,就像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一样,她在一瞬间失去所有财产的事实令他非常恼火。

横武辰子沉默着,不一会儿又哭起来。

“你再哭也没用。”户谷讽刺道,“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医生!”她一边哭,一边向户谷求助,“我现在一无所有,今后只能依靠您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路。”

说什么蠢话?户谷在心里暗暗骂道,被这种女人缠上还得了。此刻,户谷越发觉得槙村隆子可爱,就像偶尔从云间射出的阳光。

横武辰子热烈地注视着户谷的侧脸,不过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姿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怨妇的神色,这让户谷倍觉厌恶。

公园的池边依然不见人影,水面在树木之间忽隐忽现。昨天大概下过雨,小路湿漉漉的。

户谷环顾四周,树林里并没有女清洁工的身影。现在林子里只有他和横武辰子,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们来到这里,户谷是偷偷从医院出来的,横武辰子当然也是秘密赴约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如果户谷在这里杀了横武辰子,也不会被怀疑成凶手。发现尸体并展开调查时,应该会首先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网,而户谷绝对不会出现在其中,除非有人目击他行凶。

户谷再度环顾周遭,周围仍被树林、绿草和潮湿的小路环绕,一个人影也没有,横武辰子现在已经是他的一个威胁:失去资产的她会死死地抓住户谷不放,更烦人的是,如果户谷拒绝她,她一定会发狂。

之后说不定她会马上公开与户谷的关系,并且告诉警察是一个叫“户谷信一”的医院院长与她合谋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到了关键时刻,女人常常会不顾一切。那时,即使他辩解说给横武辰子的不过是感冒药非那西汀,又有谁会相信呢?而且,自己卷入丑闻一事也会在媒体上曝光。

横武辰子依偎着户谷,有气无力地走着。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说不定会给户谷的人生抹上阴影。

户谷越发急切地想跟槙村隆子结婚了,她不知比现在自己身边这个落魄女人高贵多少倍。男人一旦失去一个女人,就会对另一个女人更加珍惜。

“你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我们的事吧?”户谷信一为了确认,忙不迭地问道。

横武辰子脸色憔悴地回答说:“没有,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警察审问时我也没说出您的名字,这点请您放心。”她讨好的神情似乎是希望得到户谷的表扬。

“那就好,我们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对你很不利。”户谷的语气稍稍温和了些。

“我知道。”她像小孩似的点点头。

“你说的事我大致了解了,你的小叔子确实太过分,可即使知道了,我也无能为力。”

横武辰子听到户谷的话,惊讶地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对吗?”户谷继续说,“这是你家的家务事,我不便出面,还是要你自己解决。”

“医生!”横武辰子用哽咽的声音喊道,眼睛呆呆地望着户谷。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医生您了。我只想告诉您我现在的艰难处境,希望听到几句鼓励的话,从来没有想过要您帮我解决,可是您……”横武辰子泪流满面,“居然说‘即使知道了,我也无能为力’?这太过分了,我不是为了听到这种话才来找您的,您太过分了!”横武辰子再也无法忍受,蹲在路上啜泣起来。

真是个难缠的女人!户谷好不容易打发掉横武辰子,回到了医院。他偷偷溜进院长办公室,看过表才发现,和横武辰子见面花掉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这比他预想的时间长出不少。他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离开时有没有人找过他,特别是寺岛丰,他感觉寺岛丰一定来过两三次。对此,户谷始终有些不放心。

虽说自己是院长,但既不巡诊,也不接待患者,这些事全部交给其他医生,管理方面的事务则交给事务长,但各种文件的签发还是需要院长签章,他平时也就用这些杂事来消磨时间。

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应该不是寺岛丰,她总是默不作声,像影子一样飘进来,一定是别的医生或护士。进来的是病理试验科的山下,一个高个子靑年。他礼貌地向户谷鞠了一躬。

“本来想早点来向您报告,可是您不在。”

“嗯,有点事,出去了一下。”户谷坐在旋转椅上问道,“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你过来这边说话。”

山下顺从地走到院长跟前,眼镜的镜片里映现出窗户的轮廓。

“我已经检测了您给我的那包非那西汀,没有发现问题。”

“是吗?”户谷如释重负。

户谷虽然要山下检测纯度,但实际上是想知道里面有没有砒霜,既然检测结果显示纯度没有问题,那就表明里面不含砒霜。

“辛苦了。”户谷高兴地说。

“这样就行了吗?”山下把报告书递到户谷面前。

户谷接过报告书浏览了一下,满意地说:“可以了,谢谢你。”

山下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确定药里没有混入物理性的毒药,寺岛丰没有像户谷担心的那样,在药里加入砒霜。户谷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叉腰,走到窗前,天气真好,明媚的阳光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两个护士正并肩从院子里走过。

但是,为什么横武辰子丈夫的尸体里会出现础霜中毒的症状呢?听横武辰子说她丈夫的肝脏组织有部分坏死,那的确是渐进性的砒霜中毒现象。

奇怪啊!户谷眯起眼睛望着炫目的太阳光。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没错,那不一定是中毒。最近,出现了很多治疗肺结核的新药。户谷曾听横武辰子说过,她给丈夫吃过新药。会不会因为乱吃新药而使肝脏出现与砒霜中毒类似的症状呢?没错,一定是这样!大概解剖的医生没有注意这一点,见死者家属向警方报案,就产生了“非正常死亡”的先入之见,继而主观认定死者死于砒霜中毒。

原来答案这么简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其实,那个解剖医生也没有断定是砒霜中毒,只是说发现类似症状。警察虽然怀疑横武辰子但却没有逮捕她,也是因为解剖的结果缺乏说服力。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给丈夫吃新药是为了伪装,既然如此,随便给他吃一点就行了,她却给他吃了那么多,以至于肝脏坏死,可见她还是救夫心切。想到这里,户谷不禁有些生气,原来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甜言蜜语,心里其实仍然爱着丈夫。

当晚,横武辰子又打来电话,户谷拿着话筒,心里非常厌烦。

“是医生吗?”她的声音有些怪怪的。

“我想马上见您,我在老地方等您,您过来吧。”

户谷愤怒地拒绝道:“不行!我很忙,不能这样三番五次地为你的事浪费时间。”

“请您一定要出来。”这语气不是平时的哀求,而带着某种强迫性。

“不行!”户谷断然回绝。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你怎么这么啰嗦?今天早上我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去见你,我哪有这么多工夫?”

“今天晚上也不行吗?”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行!”户谷打心眼里讨厌起横武辰子来。没钱是一个原因,而且她还瞒着户谷给丈夫吃新药,差点让户谷遭殃,这个无知又无耻的女人!

“为了我抽不出时间,那为了谁可以抽出时间?”横武辰子仍旧不依不饶。

“我要工作,医院的事情很多,不可能总是为了你的事浪费时间。”户谷颇感意外,横武辰子今天一开始就带着挑衅的意味。

“浪费?和槙村隆子在一起就不浪费了吗?”

户谷大感意外,横武辰子怎么会知道槙村隆子的事?

“您说呀!”横武辰子厉声催促,“我什么都知道了,您一直在骗我,我为了您付出了那么多,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您,您居然要跟槙村隆子结婚!”

她是怎么知道的?户谷在回答愚蠢的横武辰子之前,不禁产生了疑问。

“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您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人可不能干坏事,已经有人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别胡说八道!”户谷大声地说,“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这种无凭无据的谣言!”

“不是无凭无据的谣言!是从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听说的。”

“那人是谁?”

“那个叫槙村隆子的女人是一个设计师,在银座开了一家洋装店,她的一个朋友正好是我的熟人。槙村隆子跟我的熟人说了,一个叫户谷的医院院长向她求婚,还跟那个人商量这件事呢。”

户谷紧紧地咬住嘴唇。他做梦也想不到,槙村隆子的朋友刚好是横武辰子的

熟人。

“怎么样,您没话说了吧?”电话那头传来横武辰子半嘲笑半悔恨的声音,“我绝对不会让您跟那种人结婚,即使您瞒着我和她结婚,我也会破坏到底。”

“这是误会。”户谷硬着头皮说,“一定是你的熟人胡说,他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

“怎么可能是误会?”横武辰子怒吼道,“如果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那还另当别论,可是她是毫不知情,我还能不相信吗?当时我脸色就变了,她也一定感到很奇怪。所以,任凭您怎么隐瞒,事实就是事实。如某您说那是谣言,您证明给我看啊。”

“证明?什么证明?”

“马上和我结婚,医生,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这时,横武辰子的声音突然哀怨起来。

户谷在脑海里想象着她此时的样子,一定是激动万分,泪水也已从眼眶涌出来了吧。

“我只剩下您了,请您一定不要和别人结婚,我活着的希望也只有您了,除了和您结婚,我没有别的生存意义。求您了,马上和我结婚吧!”横武辰子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又没说不和你结婚。”户谷只能先安抚她,“可是,这种终身大事在电话里说不清,下次见面之前,我会做好明确的决定,你放心吧。”

“真的吗?”横武辰子的声音瞬间就变了,“真的吧,医生,是真的吗?”

“我从不会说谎。”户谷镇定自若地说,“所以,希望你等一等,下次见面我们再慢慢商量。”

“那么,您真的会和我结婚吗?您现在就说这句话给我听,不听到您的承诺,我会不知如何是好。真的,听到那种谣言后,我像要死了一样,坐立不安。”

“所以你不要相信谣言嘛。总之你要相信我,结婚这种事不是儿戏,你不也很清楚吗?”

“我明白,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理,但是听到那种消息,我真的难以接受,所以才打电话过来询问,您真的会和我结婚吧?”横武辰子拼命确认道。

事态最终还是朝着户谷最害怕的局势发展了。横武辰子已被逼到绝境,如果户谷对她不理不睬,她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次打电话过来就是她的冲动所为。以前,她为了尽量不给户谷添麻烦,每次打电话都尽可能长话短说,但刚才这个电话足以见出她的反常。

户谷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支住了额头。

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暂时安抚住了她,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而且户谷希望彻底摆脱她,了断得干干净净。

但是,户谷知道这绝非易事。横武辰子已经走投无路,以后,她一定会像昆虫伸长触角一样打探自己的一切。虽说槙村隆子的事她是偶然知道的,而且暂时被自己的花言巧语哄骗住了,但她一定会拼命打听槙村隆子的一切。

横武辰子的存在是一种障碍,理由至少有两条,其一,她威胁到户谷的社会地位。她若无法和户谷结婚,一定会自暴自弃,即使不向警察自首,也有可能自杀。届时,遗书里说不定会写些什么,假如她在遗书里承认自己杀了人并且说户谷是同谋,到时死无对证,户谷就没救了。

其二,她这么闹起来,户谷就无法和槙村隆子结婚了。户谷曾对槙村保证,自己和从前交往过的女人已经分得干干净净。槙村隆子相信了他,所以才认真对待户谷的求婚。倘若他和横武辰子的关系暴露,必将前功尽弃。

现在,横武辰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的女人。户谷觉得呼吸困难起来,都怪那个非那西汀,要是没骗她就好了。当初为了寻求刺激随口编出的话,现在却成了横武辰子向他索命的道具。他的谎话反而把自己逼入绝境,必须除掉这个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女人。

幸好,自己和横武辰子的关系没有第三者知道,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户谷今早在池塘边散步的时候,就想到了杀死横武辰子,事已至此,看来他要认真考虑这个想法了。

的确,不能再磨蹭了。要不然,不知道横武辰子还会说出什么,到时候一切都迟了,现在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该用什么办法呢?因为时间紧迫,户谷开始焦虑起来。户谷在学生时代,曾让一个女同学怀过孕。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他简直是度日如年,现在他的感受和当年一模一样,拖得越久,处境越危险。

身后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户谷听出是寺岛丰,他懒得转过身去。

寺岛丰一言不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她凹陷的眼睛仍然定定地望着户谷。她的注视让户谷产生了一种自己的计划已被看穿的错觉,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户谷像是为了逃离这种窘迫的境况,动了一下身子。

突然,一个女人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户谷的坐椅扶手,扑倒在户谷的膝盖上。

是横武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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