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子忽然又阴谋踅到学校里头来。叫戴大爹发觉,亟亟乎制造赶鸡似的形势将她驱逐开去。然后提了小鎯头一把,踱到挂在老柳树上头和那半截铁轨下面,仰起桃核似的脸便去敲“钟”。又停电了,刚刚。敲的是静校钟。

戴大爹的传达室,素来类乎白宫的新闻发布中心。课余得了些闲暇,人便常常要坐在这里看报纸,抑或扯闲谈,抑或取信。外语老师章建军信件最多,而且不时还有稿酬汇来。他因此去年没有能够转正。道理呢自然是他专门搞外水,不务正业。了得!

校办工厂的工人,也间常油腻腻地聚到这里,抽烟,喝茶,抑或男女打闹。格格格格笑。

电工小刘若不将口哨吹得极嘹亮,便是恨恨地说:“娘的,老子横竖只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你这个鬼东西。你这个鬼东西。”戴大爹说,同时手中不得空闲,择着豆芽菜。

“以色列又进攻,”一个中年的工人看《参考消息》,喜欢念出声音来,“巴勒斯坦……”

“啧啧……”周围于是有了吁叹。统是胸怀世界、替外国佬忧心忡忡的样子。

“嗬呀,马老师,章老师!”戴大爹跟走拢来的马子清和章建军打招呼。“章老师有信件咧。好大一封呐。”

章建军间常和马子清结伴,到学校外面不远地方一个售书亭去转转。那里时或到些新书。

“马老师,我觉得你,”在路上,章建军忽然说,“好些地方与众不同。”

“是吗?”

“是的。我注意听过你好几次发言了。很有思想,很有条理。你好象在研究什么问题对吧?常常看见你在图书室找资料。前天还看见你从《克鲁普斯卡雅教育文选》里摘卡片对吧?”

“是的,”马子清说,“是在找一些资料。但是很缺乏呵!而且多半是些老化了的东西。”

马路边有人吹口哨,悠悠地。各样声音嗡嗡的,一阵阵地散开来。

“那么你研究什么方面的问题呢?”

马子清朝章建军瞥了一眼,然后答道:“谈不上研究。我对整个的教育体制问题,发生了一些兴趣。”

“啊——这样!”

这又是章建军始料不及的。由是愈加地景仰马子清其人了。

“打算写文章吗?”

“有这个打算。但观点还不成熟,也还不系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如果意味着要对一些传统的观念和制度形成冲击的话。”

马子清仰起清癯的脸来。一抹残霞在远天里静静地,微笑地烧着。

“不足为外人道。——啊,你翻译的文章,能借来拜读拜读吗?”

“呀呀呀,惭愧!”一向自信的章建军,忽然有了惶恐。

而恰在这时候,传达室里那班闲谈家,正在窃窃地谈论起马子清来。这自然是马老师不能听见的。

“曾校长跟他的关系,很微妙。——你们发现没有?”看《参考消息》的说。眼睛很亮。

“当然呐。本来是马老师当校长的,他不当,曾懿民才来的嘛。”电工小刘,一派形势分析家样子,说话时手在空气里用力地劈。

“不晓得他,”隔了一气,看《参考消息》的又提出疑问来,“为什么放着官不做咧。”

这疑问倒也实在是一个疑问。于是众人便摇脑壳,叹气,显出颇为惋惜的神气。

“他若是当了校长,学校里或许要比如今起色得多。校办工厂或许就要赚钱。年终奖发得或许就很多……”

“什么或许或许?难讲的,难讲的。人呐……”

“嘘——邹汝荣来了!”

“你们好啊——”邹汝荣提了黑色的公文包,螃蟹似地移拢来。“我没有信件啵?大爹?”

“今日没有。今日没有。”

只有戴大爹跟她搭腔,余剩人便拿起报纸来看。小刘呢则对着天花板,嘹亮地吹口哨。天花板上一只蜘蛛猛地落下来,在半空里又忽然逗住。然后杂耍似的又朝上慢慢地缩去。

邹汝荣从传达室窗玻璃上踮足取了她自己订的《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塞进黑公文包中,又螃蟹似地走远了。

“‘这小哇刁,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电工小刘忽然高声吊了一句《沙家浜》。传达室里的人便哄地一笑。有白的牙齿,黄的牙齿,和缺了的牙齿。

自然邹汝荣并不曾听见。因为她走路,是要一边慢慢想些问题的。这习惯正使她不例外地,低头斟字酌句着呈报局里的关于对符梅同学停学一年的处分报告的措辞。同时又摇脑壳连连叹惋:“唉,可惜哎。聪聪明明一个妹子,不学好……”然而一想到两次找符梅来谈话时这学生满脸的不服气样子,她又分明地有了些懊恼。“如今这学生,越来越不象话罗。哪里比得五十年代哦!那时候,唉!纯洁,进步,努力,向上,好儿女志在四方……”

又想到符梅。一个女学生,竟多次的和同院的男青年一起看电影,到公园里划船,而且游泳,啧啧,成什么体统!

“这是不能容忍的,”她想,“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汤。这是不能容忍的。”

她的家就住在学校围墙外边。两个女儿,一个初中一年级,一个小学五年级。长得模样都很可怜爱。然而成绩却不甚好,虽然做起作业来,便极自觉地不去看电视。

院子外头有一群女孩子跳橡皮筋,口中悠悠地唱:“咪咪嗖嗖咪咪咪……”大人自然是听不懂的。

“梅梅,小红——”邹汝荣喊道。立即从屋子里飞出来了两个女孩子。

“做作业吗?”

“正做咧,妈妈。”大女孩戴了副三百度眼镜,答道。

“很好。听话。妈妈给你们做饭。”——忽然侧过脸去。

窗户外头,癫子颤颤兢兢地手爪向天空,唱歌似地喊:

“我的,天……呐……”

一抹残霞蓦然消逝。等待己久的黄昏,于是陡然四合拢来。

这时候胥树良老师才最后推着单车离开学校。传达室里的闲谈家、国际局势担心家们业已各各散尽了。橡胶的微臭里又夹了饭菜的香气。

“啊呀呀,胥老师,”戴大爹讶然惊呼,“你脸色煞白煞白,象月婆子咧!又病呐?”

“不舒服。呕,吃进去东西就呕。”胥老师蹙紧眉头,同时又吭吭地咳起来。

“要到医院检查咧。多休息咧。”戴大爹极关切地说,“积劳成疾呀!”

“唉,哪里有空哦……”胥老师轻轻说,苦苦地一笑,然后骑上车去。

他的家离学校很远,骑车要半个多小时。因此他中午是不回家的。在食堂吃了饭,就去这里那里家访。近来胥老师愈加地感觉得体力不济了;而且吐血,全身浮肿,天地一阵阵地旋转发黑。但他瞒了所有的人。他对班里头的事情实在是太挂心了。他不能够去休息,便是每个星期天,人全都这样那样去寻快活时,他却分明地寂寞着,心如荒漠似的空旷着。因为离开了学生,似乎他呼吸也将变得迟滞。

他今日又找过了刘强和赵丽丽。据易卉的反映,他们两人前天不约而同地请病假,其实是到公园玩去了。他觉得这情况有些严重,就反映给了教导处。薛主任的意思,是要他们写出深刻的书面检讨来。“态度若是继续的不老实,就停学!”薛主任的声音,到现在还在他耳膜上震颤。

他于是极其的心痛,为学生,也为自己。

离家大约两华里地方,是一个农贸集市,固然已经断了黑,却依然的有几个农民在卖黄瓜鳝鱼蒜苗紫苏等等。喊着跌下去的菜价钱,拖长了疲惫无力的声音。又并不曾有立即要离开的意思。

这使得胥老师忽然记起上个星期也是这时候,在这里遇到王瑞霞的事情来。

他那天骑车经过这里,看到一群人正围成了一个圈在看着什么;从那圆心地方,水珠儿似的迸出来吵骂的闹声,又尖厉又狠毒。其间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听来分明的又很耳熟。便不由得下了车也站在那圈子外边踮足看去。竟十分意外地认出来,那个为了两分钱菜价钱恶狠狠地跟农民吵架的女青年,原来就是八年前从他手下毕业的班干部王瑞霞。变成了这么一副样子;左手搂着把嘴巴吓成了一个黑洞的半岁左右的细伢子,右手提了个菜篮,唾沫飞溅的嚷道:“你们大家看看秤!——多算我两分钱呐!我们城里人的钱也不是马路上白捡来的呐!……”

看得胥树良老师颈根窝里都发起烫来,空前地感到羞耻,感到无地自容,仿佛一个窃贼,被人发觉了似的慌里慌张地骑上单车就逃逸开去。他断断乎也不曾料到,花了三年的功夫——他足足教了她三个学年——培养起来的班干部,而且他料定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的王瑞霞,几年不见,竟出落成了完完全全一派泼妇样子。唉唉,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呢!当初这女孩子那么听话,天天记日记,黑板报出得那么漂亮,而且穿姐姐穿剩的衣服,而且经常象现在的易卉那样,给老师汇报班里面的各种情况,而且……唉唉,伤心,简直是伤心……

“胥老师,——还认得我啵?”

一路叹惋地回到家,却见门外停了一部很小巧的铃木摩托。正置疑间,一个声音在门口响亮起来。

“你是……啊呀,周——文——勇!”

胥树良老师上去在那个穿夹克的青年人肩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胥老师,我专门来看看您的。越来越瘦了啊,您!”从前的学生的宽阔的肩膀上,颇大的脑壳轻轻转动。

“一年,不比一年呐!”做老师的便不无慨系。这眼前的青年,比他高出一个人头了。从前却是班里头最使人脑壳痛的调皮大王。

“你现在……?”

“学做生意去呐!”

“什么?——没当工人了?”

“退职一年多呐。开了一个小百货店。”

“你还是,从前那样子。做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啊。”做老师的回忆道,“总是好新鲜,而且调皮——还那么调皮吗?”

“当然。老实巴交有什么用?!尤其是如今!”

“唉,那一回,”胥老师想,“要不是我努力做工作,你怕连毕业证都拿不到咧。好险!”同时他观察着这张连初中毕业证书都几几乎没拿到手的前学生的脸。这脸上漾动着鬼聪明和自信,和把什么尽不放在眼睛里的神气。“年轻人,凭着你这种处世态度,你这种调皮,迟早要碰钉子的咧……”因为这样地想着,胥老师脸上便呈着迷离和恍惚。

他妻子从里间出来,同往常一样,淡然地道:“饭凉了。热一热。添块煤。我到对面去坐去了啊。”就走了。到门口,又回头嚷一句,“明天,煤票就要作废了啊!”

“哦哦,晓得了,晓得了。”

“您还住在这老地方呀,”前学生说,“若不是碰着您家的小卫子,我早以为您搬了咧。小卫子说,学校两次分房给您您都让人呐。唉呀您也真是!小卫子说您身体不好,所以我专门来看看您。——一点小意思啊。”

前学生说着,便从身后摸出一网兜罐头苹果蜂乳之类来了。

“啊呀这不行!看看就是了。这不行,这……”胥老师惶乱起来,极力地推让。

然而前学生拧住网兜朝他桌上一放,便朝外面走去。“告辞呐,下回再来看您。您注意,要保重身体!”

铃木摩托突突地响起来,走远了。

夜里,路灯静静淡黄着窗纸。胥树良老师横竖难以成眠。王瑞霞和周文勇的影子荷叶浮在水面似的,分明地浮在了他的眼前。这都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如今都已长成了大人。然而一个使他失望,一个使他担心。“唉!……”他辗转反侧地想,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忽然大咳,一股浓浓的血腥奔涌了上来。

“不好!”他脑壳里嗡地一响。

妻子并没有惊起。她大约早已习惯这咳嗽的声音,因而鼾声持续,而且均匀。

只从隔壁院子里传来一个婆婆子的轻轻的、含含糊糊的催眠的歌子。

“哦哦哦——,我的毛毛睡觉觉哦……”

“哇——”

然而那毛毛,夜鸟似的畅然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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