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把每个人的名字拉缓,尽量让间隔的时间增长,还把牡丹的名字放在最后。等到除了“牡丹”二字再无可念的时候,我的佯作不知也到了尽头。

管束姐妹实在是件麻烦的事,受姑姑的青睐委任,我理当尽责。只是尽责姐妹们便少不了要挨罚,她们挨罚确为我换不得什么好处,既不能增长功力亦不能令我心舒体泰。但若太不尽责,责罚必然就要落在我的头上。

我既不愿意让她们受罚,也不想自己挨罚。如此一来,也着实让我苦恼。

沉默着看到牡丹匆匆的走回到队列中,居然晚了这么久!

牡丹的脸上还有未褪尽的慌张,让她的面色带出一丝不正常的嫣红。气息仍是浊混不定,便是裙裾上裹沾了花草屑犹是顾不得清理。

一步步向她走去,想尽量显的温和,但众人脸上的戒备的表情令我挫败。她们是阳光朝露下的花朵,此时我却像是欲侵来摧败她们的霜风。

直视着牡丹的眼睛,不着痕迹的将她裙褶间的草屑拂去,轻声问她:“你去哪了?”总该让我知道你的去向吧?不然一会要怎么应付姑姑?

牡丹却低下了头,躲避我的目光,答非所问:“我自然懂得规矩,你罚我便是。”

我看着她说:“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她微微咬了唇不肯开口,我明白她的意思:不能告诉我原因,却也不想随便编造理由。

牡丹的诚实与她的美貌一样,她是花中之魁自有绝代芳华,她的瞬移之术堪称精绝妙法。她也同样坦诚而真实,从来都是光明磊落。

牡丹今天的表现实在反常。

我有点头痛,刚打算再问她一次,突然嗅到了陌生的味道。那是从不曾在万花林中出现过的气息,抬头循息而看,立在我面前的一众姐妹纷纷回头,又惊叫着纷纷散开。

眼前霎时一片开阔,我吃了一惊。居然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自林口向着这里走来!

我们的职责就是守护万花林不被外人打扰,因此皆需以修炼为终生事业。在我一向的假想之中,那些“外人”必然力量超绝凶悍无比。不过我的想像力极端匮乏,穷凶之恶的形象塑造来去最后竟与姑姑重叠化一,实在是罪过。

自那以后,便不曾再假想这些无意义的东西,只管尽心修炼以防有朝一日“外人”来袭!

但此时这“外人”来的虽然突兀,却与我的假想敌大相径庭。眼睛草草掠过,发现他着实与“凶悍”二字沾不上边,更谈上不什么力量超绝。

事实上,不但不超绝还十分孱弱,他的呼吸都是微微紊乱的,脚步也是虚浮无力,实在让人激不起战意。

但我一向是个敬业勤修的人,加之姑姑长年灌输的“外人威胁论”已经深植骨髓,眼睛还不及进一步细细打量,手指已经微曲,本能的就拈了个诀在手里。

冷不防身边的牡丹竟冲了过来,伸手便摁向我的腕。愕然间看到她眼中的慌乱,还有一丝愤然。

脑子里霎时一闪:他们是认识的么?她方才迟到,原是因这外来的陌生人?

牡丹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外人在这里?她的胆子可真大啊,道场这种地方,居然还敢藏人?

手不由的松开了,此时才细看那个渐行渐近的少年。

一身青灰色的长袍,身形修长且有些清瘦,生了一张俊秀的脸。神情却是有些局促不安,所以唇角是紧绷的。

他的目光在众人中找寻,倏然与我撞个正着。我对此经验不足,目光未能躲闪开来,但触到他眼睛的一瞬间,却不由自主的被那双漆黑的瞳吸引住了。

湛清如睛空,有些紧张却很坦荡。漆黑的眼珠蕴了华光,只这样静静的看人仿佛也能透达心底。明明他是个陌生人,明明我心底深处十足戒备。但这双眼睛有种无形的力量,冲破了“外人威胁论”的防线,仿佛是无形的手,抓住了我心底深处某一点,是微微的颤动!

这感觉莫名其妙,连我自己都有点不能适应。

他这种贸然现身的方式让我很惊愕,牡丹冲来扼我的腕更让我惊愕,而目光相对时产生的怪异情绪,比前两者更令我惊愕了三分。

但我一向缺乏表情,纵然心里脑中一阵翻腾,但想必脸上还是那种连我自己都讨厌的漠然。

我有点仓促的移开了目光,转向了牡丹。她正怔怔的看着他,那是一种不可言述的奇怪表情。有惊诧有慌乱,甚至有些迷离和焦灼。

我一向擅于分辨表情的细小不同,因我自己做不出,所以才格外关注试图学习。但此时,我竟无法一一细细分辨的清楚,只觉那一眼之处包罗万象,有些我明白,有些犹陌生。

不过倏然间竟想到了云梅那恍惚之色,与此时的牡丹很相似。

那少年人向着牡丹施礼:“刚才太过匆忙,竟忘记报上姓名。我姓朱……”明明是在跟牡丹在说话,但我却总觉得那双眼睛在寻我的端倪,或者是我跟牡丹看似亲呢手拉手的站的很近,以至于让我产生了错觉。

不及我多想,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熟悉而凌厉的气息。姑姑来了!

牡丹脸上带出焦惶迫惧之色,看看他复又看看我,竟添了一丝绝望的悲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帮她,姑姑何等敏锐又怎么会察觉不出异样的气息,若让她发现,连我也难逃重惩。但不帮她,以姑姑的手段,这个少年人今天怕要死于非命。

牡丹何曾向我这般乞怜般的凝望,这样的眼神扎到我心里的某个地方。那一点又酸又痛的散开,脑子仍在左右为难的天人交战,身体却已经有了自主意识。侵身过去,一把揪住那个自称姓朱的少年人。

牡丹以为我要抓他交给姑姑,掌风挟厉便向着我劈来!

她竟是为了个“外人”不顾一切的与我当众动手,无暇细品个中滋味,身子微微一闪便从容避开她的掌风。论起近身攻战,牡丹并不算太擅长。

避开她的同时,亦单手揪着那少年人的胸襟,顺手搡他一把,就势一脚将他踹向牡丹的裙底。

那人也着实文弱不堪的很,身子踉跄着便向着牡丹滚过去,姿势是说不出的滑稽。

牡丹有些发怔,但随之会意,忙着掀开层层叠叠的拖袂将他掩个严严实实,复抬眼看我时,她的表情多了一丝感激的意味。

我睃一眼周遭姐妹,见她们的神情都有些错愕诧异,只是姑姑的气息已经越加贴近,再也无时间让细细感受这些表情都带了什么含义在当中。

姑姑纵然极度敏锐,但这个少年人显然没什么法力,气息微弱。不然我们一众姐妹也不可能由着他接近到了这个地步才发觉。

牡丹以元香来护,应该可以混过去。若这般再混不过去,也只能怪他命薄了。

姑姑一向讨厌“外人”,将他们说成洪水猛兽一般。仿佛“外人”入侵,就会给万花林带来灭顶之灾。而实际上,她最为讨厌的,其实是特定的一群。确切来说,是特指男人。而这个‘外人’,恰具备了姑姑厌烦的所有条件,一旦被发觉,下场一定很凄惨!

姑姑一向在万花林说一不二,她厌憎什么,我们就必须跟她一样也厌憎了去。

好比以前竹林小筑里有间很大的书楼,那里有许藏卷书籍。明明最初是姑姑教我们如何学习识字念书,让我们阅读并知世事,甚至还曾夸我们聪慧好学。

牡丹最爱那些书籍,那段日子在我看来,无非也是修炼当中的一个环节罢了。但是牡丹却流连沉醉,在书楼里呆着的时间远远超过任何一个修炼场。

直至有一日,牡丹问姑姑,这些书是从何而来,是何人所撰?而书中所言诸事,画中所绘诸景,为何在万花林见不着?书中所叙之人,是否是真人真事?那些缠绵悱恻,是否世间真存?

姑姑闻之而大怒,立刻聪慧好学变成了愚昧妄思,当即便将我们皆轰了去。更将那里大半的书都付之一炬。

姑姑说这里是仙境,而我们是仙人。仙人无需问尘寰,而那世间种种,皆不过只是虚惘梦幻。

她说世人皆恶,而男人更甚。世间男子,皆是虚伪狡恶之徒,比之任何怪物猛兽都要恶毒百倍。怪物只会汲精吸髓让人殒命,而男人则会诳骗情意让人生死不能更加痛苦百倍。

从此之后,再无人敢言及书中故事,更不敢再随便议论外界种种。不过也从那次以后,姐妹们的心思,再不愿轻易流露出来半分。对着我,对着姑姑,皆是一样。在她们眼中,自我当了继承人之后。姑姑与我,即是一体。

高阶之上,姑姑宛若天上的灿阳徐徐降临,她身后环着烈日图腾光圈,那是至强功法的象征。她着艳蓝满绣的锦衣,宽展的袖口与拖拽的长裾无不散发出灼烈的气息。手中握着短柄的金仗,高高的云髻之下的面庞,永远是威严而孤清。

她身后是肃立的女兵,身侧是她的忠仆金甲羽。他是姑姑唯一允许在万花林出入的男子。

众人已经自动自发的分列而立,我忙着走向队首,率领众人恭迎。

迎着姑姑而去,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此时我很感谢我那奇缺的表情,因为姑姑不会从我脸上看出任何紧张慌乱的情绪。

这并非是刻意的伪装,我的内心仿佛永远与身体不合拍,表达情感对我而言比五系功法更难百倍,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索性就什么都不表达。

姑姑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慢慢趋近,嘴角勾起一个动人的弧度,但眼角没有丝毫的纹路,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姑姑今天依旧风采照人。”我努力扯动嘴角,言语恭顺到近乎讨好。

万花林中的女弟子都拥有着各种各样的美丽,即便如此,姑姑身处当中,仍是最夺目绚灿的一个。

姑姑挑起眉梢,那抺似笑非笑只在唇角流连片刻。以着睥睨众人的姿态微微展袖,换得众人的随声附和。

大家盈盈而拜,赞美之声此起彼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强至如此的姑姑也不例外。

万花林中花盛不谢,而林中女子们的灿烂艳美的容颜也从未曾老去半分。但这里的每一位女子,上至姑姑,下至婢女,无不呵护自己的容颜身段。

第一时间更新《画壁》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暴风雨

莎士比亚

小泪痣

鹿灵

比海更深

是枝裕和 佐野晶

泪流不止

岛田庄司

静静的顿河

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