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琰听得“琪官”二字, 双掌一合, 笑道:“是了,就是这个名儿。还是宝兄弟知道得多,我竟是每日里看书看傻了的。”

宝玉听了并不以为忤, 反倒是笑道:“说起来我也并没有见过的。不过前些时候偶然听薛家表哥提起过,说是京城里如今很是有名的。林表哥若是想见, 哪天叫薛大哥哥帮着咱们引见引见也不是难事。”

“罢了罢了,”林琰忙摆手, 笑道, “我并不大喜欢听戏的,依依呀呀个没完没了,有何趣味儿呢?终究不如看书来的有趣, 且还有用。”

宝玉听了这话便不再说, 只低头去细细地品尝林府的素菜,一边儿又想着如何饭后再去与林妹妹说几句话才好。

林琰微笑着拈起一颗三色杏仁吃了, 一时间心情大好。

吃毕了饭, 才端起茶来,那边儿便有黛玉身边的紫鹃过来,“姑娘那边儿已经吃完了。琏二奶奶问宝二爷可用好了,琏二奶奶说,宝二爷若是吃完了, 便一同回去才好。”

宝玉听了,忙放下了茶碗同林琰一起过来花厅这边。凤姐儿等人果然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见了林琰和宝玉进来, 凤姐儿便笑道:“我府里头事情多,竟是不能再耽搁了。且恕我就告辞了罢。”

林琰亦客套道:“琏二嫂子有事便请自便才好。”

凤姐儿扭身拉着黛玉手,“好妹妹,你身上大好了,再过两日好歹往家里去走一趟,老太太念叨着呢。”

黛玉点点头,迎春宝钗等人便都与林琰微微福了福身子,林琰回了礼,这才亲自往外送着。黛玉亦叫了紫鹃和雪雁,替自己送了出去。

凤姐儿等人原是坐了两辆车来的,她与宝玉一辆,宝钗并三春姐妹一辆。这边儿凤姐儿上了车,却见宝玉还在那边儿拉着紫鹃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凤姐儿细眉微蹙,随即展了开,挑着帘子朝林琰笑道: “林妹妹身上也大好了,若是得闲了,林表弟林妹妹便往我们那里玩去。横竖妹妹在家里也是一个人闷着,况且老太太那里也是想念的紧。”

“琏二嫂子放心,但是得了空,我必叫妹妹过去的。”

凤姐儿见宝玉还未过来,只得开口唤道:“宝玉,别在那里蝎蝎螫螫的了。快些上车。”

宝玉回头答应了一声,又忙忙地说了两句,方才上了车。林琰看着两辆车相继出去了,脸上笑意渐敛,转身回去了。

紫鹃目送着宝玉上了车,手上仿佛还有着方才宝玉留下的温度。垂下眼帘瞧着空空的手里,紫鹃心里叹了口气。看着家里大爷和姑娘的意思,荣府,大概是不想去住了。也是,自己有宅子有地的,何必住到亲戚家里去看人脸色?何况这些天来,紫鹃也算是看明白了,林家规矩大着呢。林家的姑娘,尊贵着呢。

那两个宫里头出来的嬷嬷虽只是教养姑娘,对她们这些个跟着姑娘的丫鬟虽是不会多说一言半语,但是谁有了错处儿,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叫人忍不住心里一颤。

平心而论,看着姑娘自回了家后,跟以前真真变了个人儿似的。不但身子好了不少,便是之前那种动不动便要流泪到天亮的时候,也渐渐没了。况且近来管着家,看着人也爽利了不少。只是,这里终究是林家……

紫鹃年纪比黛玉要大两岁,心里想着的便多些。她在荣府里头虽比不得鸳鸯等人,却也是心思灵透的,不然贾母也不会将她放在黛玉身边伺候。

原先贾母有意将黛玉配给宝玉,她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跟在黛玉身边,又深得她的倚重,日后,少不得是要跟着黛玉出阁儿的。像她这样的丫头,多半会成为姑爷的通房,便如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一样。若是黛玉嫁与了宝玉,那自己岂不就是……紫鹃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个想头儿,只是每每看着宝黛两个一起坐卧不避,便忍不住要在心里小小地欢喜几分。

可眼下看来,大爷和姑娘,似乎对荣府里头,对宝二爷,都疏远了呢……

没头没脑地想着,忽然抬头间看见林琰正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忙低下头回了内院。

却说宝钗等人跟着凤姐儿一路回了荣府。虽是几个人一辆车,迎春一向话少,惜春年纪尚小,只有探春还算能与宝钗说到一起。只是宝钗心里有事,便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探春说了几句便罢了。一辆车里,竟是一路沉闷。

回了贾母那里交了差,凤姐儿觉得身上倦怠,将几个小叔子小姑子留下了,自己便告退出来。

平儿今日乃是留在家里照看着凤姐儿的女儿的。凤姐儿进屋子时候,便瞅见平儿正在那里抱着大姐儿说话。大姐儿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头上挽了两只可爱的小发髻,一张小脸儿白白嫩嫩,看起来粉妆玉琢,说不出的可爱。

凤姐儿伸手捏了一把女儿的脸蛋,冲平儿笑道:“也不知道是谁的闺女,整日里跟你亲近。”

平儿将大姐儿交给奶娘,自己替凤姐儿解了身上裹着的镶滚大毛儿灰鼠对襟棉缎褙子,抿嘴道:“奶奶成日里不在家,大姐儿可不就是跟我熟些?要我说,奶奶平日里多疼疼大姐儿,大姐儿自然就跟您亲热了。”

凤姐儿晃了晃发酸的脖颈,歪在了榻上,抬手道:“过来给我揉揉,这大半日下来也没得好生坐坐,浑身酸得很。”

平儿依言过去半跪半坐在脚踏上,又叫丰儿去倒了茶来,自己便替凤姐儿揉着肩膀。

“二爷呢?”

“二爷从头半晌出去了,许是那园子里事情多罢,还没回来过呢。”平儿手上劲道恰到好处,“奶奶有事儿?”

凤姐儿睁开眼,“哼”了一声冷笑道,“谁可知道他忙什么去了?罢了罢了,我也没那么大精力去管着爷们儿外头的事儿,随他去罢了。”

待要继续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一事,先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儿侧脸瞧了瞧凤姐儿,笑问:“奶奶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儿?”

凤姐儿示意她停下手来,端起那斗彩小盖盅,一下一下地拨着茶叶,笑道:“可是个巧宗儿呢,说了你再不信的。”

说着命丰儿出去了,自己朝平儿招招手。平儿凑过去,听凤姐儿压低了声音说了,脸上登时诧异不已,睁大了眼睛道:“不是罢?这,这平日里不是说的……”

“你瞧瞧,我就说了你不信罢。”凤姐儿幸灾乐祸,“往日里只说的最是知书达理端庄稳妥,咱们整个儿府里头都再没有她那般好的了。凭你是什么公府小姐侯门千金,也不如她的。不说别人,我听了心里是不服的。今儿算是真真儿的落在了我眼里,巴巴儿地就那么凑过去了。谁不知道林妹妹在这里时候,她处处要压了人家一头,如今倒要做出一副好姐妹的样子来了。”

平儿掩着嘴笑了半日,才叹道:“真是叫人想不到的。”

“这有什么想不到?”凤姐儿道,“先前来了咱们这里,所为何来?说是为了待选,这几年了你可瞧见动静了?宝玉有个玉,她便有个金,满府里谁又不知道人家的金锁,将来是定要配个有玉的才行?”

平儿倒吸了口气,“奶奶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不信咱们二太太不知道这个话,若是知道,可是个什么意思?”

凤姐儿伸手一戳她脸,丹凤眼中闪过几丝嘲讽,“不过是打量着大伙儿都不好说白了罢了。”

“那照奶奶这么说,姨太太那边儿岂不是……”

凤姐儿歪过身子,右手支着头,腕子上两只极大极宽的金镯子便露了出来,“人呐,都是得陇望蜀的。只是我就不明白,宝丫头凭什么就能够确定,自己一定能得一个?”

平儿摇头不语,凤姐儿也不再说,只懒懒地躺了一会子,便有外头的管事媳妇们来回话。凤姐儿蹙眉听着府里头一项项开支,心里不住盘算。好容易打发走了人,凤姐儿叹道:“这越是到了年底,越是叫人愁肠。别人过年图个高兴图个热闹,偏生到了我这里,说起过年来就想躲了出去才好。”

正抱怨着,外头金钏儿进来道:“二奶奶可有空儿?太太那里请二奶奶过去说话呢。”

凤姐儿忙起身来,笑道:“方才完了事儿,正是闲的时候。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平儿忙拿出了一领斗篷给凤姐儿披了,凤姐儿口内抱怨:“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索性没一点子喘气儿的功夫了。”

去不多时,便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平儿因没有跟过去,见她脸上颜色不好,也没敢就问,只伺候着凤姐儿吃了半盏茶,便垂手侍立在一边儿。

凤姐儿沉默半晌,轻叹了一口气,问平儿:“前儿我叫你收起来的那套翡翠头面和紫檀透雕镶玻璃的小炕屏,可收了?若是没收,也不必收了。”

平儿道:“早就收到后头去了,这会子若是要,我就找去。”

“明儿再去也使得。”凤姐儿有气无力道,“明儿找到了,你再瞅着凑两样儿看的过眼的东西,一并给太太送去。你叫人去打听着老太太那里今儿什么时候传饭,我再过去罢。这会子我可是实在撑不住了。”

平儿会意,答应了一声出去不提。

凤姐儿自在屋子里歪着,又叫了丰儿替自己捶腿,闭目盘算。眼瞅着这个府里当家是越来越艰难。先前还好些,自从开始修建了省亲的园子,银子如流水一般花销了出去。如今倒好,眼瞅着过年了,各个亲友那里的年礼,请客的年酒,府里大小主子的衣裳首饰,各处都是要钱的。可钱从哪里来?方才自己的好姑妈叫了自己过去,竟拉着脸叫自己预备给娘娘的节礼。又说如今娘娘身份不同了,宫里处处要打点着,除了预备了金玉玩器外,还得另备下些银子才好。自己才说了个银钱上有些吃紧,她竟说要自己不拘哪里凑了来先垫着,日后有了再补给自己。真真是好笑了,哪里去凑?不过就是要自己出私房垫的意思。别说没有,便果真日后有了,自己还能去要不成?

没奈何,自己如今说是管家,上头两层婆婆,其实究竟有那件事儿能叫自己做主?唉……

只是……

凤姐儿睁开眼,涂着丹蔻的手指用力一攥,这再难,也得咬牙顶着。要不然,这荣国府里头,还真未必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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