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林家老宅中,一处精巧的小院子里碧竹森森,中间隐着一条鹅卵小路。虽是暑热的天气,这里却自有一股清凉之意。

“碧萝,姑娘在哪里呢?”林琰从外头回来,先换下了身上的大衣裳,只穿了玉色夹纱小褂子,下边一条撒腿裤,及拉着鞋子,端起早就预备着的冰镇酸梅汤一口气灌了下去。

碧萝边替他收拾着衣裳,边道:“今日姑娘瞧着好了些。方才我过去瞧,姑娘才睡醒,正要去后边的荷花亭子里。厨房才弄了的酸梅汤,我想着姑娘素来柔弱,吃太凉了倒有些不好。正巧外头才送了些新鲜的果子,翠染便用冰灞了,才送过去了。”

看林琰又伸手要去盛那酸梅汤,忙劝道:“好歹少喝些,虽然解渴,到底太凉了。”

林琰笑道:“不过半盏水罢了,还不至于就着了凉。”

到底又喝了一碗,方才吁了口气,瘫在椅子上。

林如海过世后,林琰与黛玉兄妹忙完了丧事,便扶灵回了苏州老家。

原先官邸中的仆从丫鬟们本就大多是从老家或是京里带了过去的,这次也就都跟着回来了。还有些后来采买的,林琰着人问过了,若有不愿跟过来的,都发还了身契又与了银子,打发他们各自去了。

林家祖上留下的产业不少,子嗣却是单薄,因此数代下来家产着实可观。宅子庄子都是不少,更有林家多年收藏了的古玩奇珍,金玉玩器,略略算下来,也约值了百万。

林琰拿着各处账册清点了一番,他虽然也有些产业,跟这个一比,却是小巫大巫了。心里不禁感到好笑,人都说见钱眼开。眼瞅着林如海这一殁,若是没有自己,偌大的家业只黛玉一个孤女承继,焉能有人不眼红?

况且黛玉原本就从小长在外祖家里,既未接触过管家之事,又性子中带着股子清高,很有些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的意思。贾府的老太太以亲情笼络之,那块儿石头贾宝玉以柔情牵绊之,黛玉纵使知道自己有家产落在荣府手中,又怎么开得了口去讨要询问?

总之,那原著之中说的荣府吞没了林家家产的事情,在林琰看来,那简直就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想着父亲过世后从京中匆匆赶来的贾琏等人,林琰冷笑不止。荣国府里还真是没人了,就算要去谋算人家家产,也不讲究些成算,大喇喇地过来就说要帮衬着处理丧事,偏生还是一份施恩的嘴脸,这就是京中人提起来就说是有些机变的琏二爷?

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个糟心事。此次回了苏州,待得安葬了父亲,林琰便预备着带着妹妹回京城去。横竖自己对这里也没有过多的好感,若不是古人讲究落叶归根,他须得让父亲安葬在祖坟之中,他才是不屑回来的——所谓的族人,大多也是些荣府那样的人罢了。

觉得身上的汗下去了,林琰又打理了一番仪容,方施施然出了屋子,往荷花亭子去了。

还未到近处,已经听到了黛玉抚琴的声音。琴声渺渺,呜呜咽咽,如怨如诉,如泣如歌。

林琰听得皱眉,黛玉本就心思细腻敏感,琴如心声,听着便知这孩子还未从父丧之痛中走出来。

黛玉一曲终了,坐在琴凳上发呆。紫鹃和雪雁两个本就见多了她如此,站在她身后也只是略劝了两句。倒是翠染,因是林琰身边儿的大丫头,又劝慰了黛玉一番。

黛玉幽幽叹了口气,抬头间就见哥哥从回廊上踱了进来,忙站起身来相迎。

林琰见她自父亲死后,忧思不止,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发显得消瘦得可怜了。此时黛玉只穿着一件儿月白色交领兰花刺绣长纱袄,腰间束了青色丝绦。头上只随意挽了偏髻,用一只嵌珠素银钗别着。脸颊两侧的小辫子俱都用了蓝色头绳,就连耳边的坠子,也换了素净的青玉滴水状的。

“妹妹在抚琴呢?”

“嗯。”黛玉轻轻应了一声,“吵到了哥哥么?我下次在房里抚罢。”

林琰听她这样说,恐她沉心,赶忙道:“我才回来,哪里就被你吵到了?不过是方才我过来看妹妹,从那边儿假山处便听见了琴声,怪悲切的。所以才发此一问罢了。”

兄妹两个坐下,黛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也不大爱说话。

林琰知道她性子一贯如此,也并不介意。看了桌子上摆着的果子,笑道:“天气怪热的,难得有这样的好果子吃,又是在冰水里泡过的,妹妹且尝一个解解暑气。”

说着,便将那水晶雕花大碗中犹带着水珠儿的荔枝拧了一颗下来,递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却不过他好意,接了过来。紫鹃忙过来替她剥了皮,露出了莹白的果肉。黛玉尝了尝,道:“很不错的,哥哥也尝尝?”

林琰不待她让,已经自己剥了几粒丢在嘴里,笑道:“妹妹方才抚琴,琴声悲切,叫人听了心里不免有些酸涩。”

黛玉眼圈一红,低声道:“我也并不想的。只是每每想到父亲……心里就忍不住地疼。”

“妹妹自小聪慧,有些话我并不想反覆地说的。妹妹知道父亲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唯有你平安康乐,才是父亲最想看到的。更何况,父亲虽是走了,却也不过是换了地方继续关切着妹妹的。”

黛玉听他说到“换了个地方继续关切着”,不由得在心里默念了两次。

“古人说‘琴者,情也’。这话细想来却是对的。便如那秋日,有人看来便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有些人看来却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细细想来,这也不过是人们心境不同而已。抚琴亦是如此,心有悲戚,则琴声缠绵;心有壮志,便慷慨激昂。不过是各人的心境不同罢了。妹妹前几日病了,那大夫也说你忧思过重,须得放开了才好。如今妹妹还要弹奏这样的曲子,岂不是给自己添病?没的让自己郁闷。”

说着,便看向紫鹃雪雁两个,道:“姑娘这么着,你们便该劝着些。都是跟着姑娘的时候不短了,这些总不用再去学罢?”

一句话说的紫鹃雪雁两个都低了头。

黛玉忙岔开话头,道:“哥哥说的这般透彻,莫不是也能演奏一曲?”

林琰摇手笑道:“可别,我现在连那几种手法还没有闹明白呢。纸上谈兵,纸上谈兵而已。”

黛玉掩口而笑,眉宇间的清愁化去了几分。

林琰想着若是无事,便要及早动身回京才好。那里可还有个小祖宗等着自己去教训。

“妹妹,过几日咱们便要往京里去了。妹妹瞧着自己院子中哪些个人得用,就带了一同去。妹妹心里先有个底儿才好。”

“回京城?”黛玉咬了咬嘴唇,“那,我们……我们住在哪里?”

林琰一怔,随即笑道:“自然是住在家里了。妹妹放心,咱们家京里的宅子在平安巷。没有扬州的官邸大,不过胜在清净。已经有人在那里打扫着了,只是不知道妹妹的喜好。妹妹回去后瞧着若是不喜,再另行收拾也可。另外我在京中也自有一座小庄子,里头有温泉,景致也还不错。妹妹若是愿意住在那里也是可以的。”

看了看黛玉脸上神色,林琰又笑道:“荣国府那里,妹妹若是愿意,自然也可以去住几日。不过咱们热孝在身……”

“不,哥哥误会了。我也正是想着,咱们身上有孝,住在别人家里终究不合适。况且,那原是亲戚家,哪里就有自己家里随便自在?”

紫鹃听了,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忙低下头去,手里扯着衣角一紧一松的,直弄得一件儿好好的茧绸儿袄皱了起来。

林琰本就在她对面,这个动作却是看的一清二楚,当下脸上也不露出声色,心里却是暗自想着找个时机将她送回荣府去——只是这话须得黛玉说出来才好。

黛玉先听得不住在荣府里,心里一时松了口气,又带了点儿惆怅。

父亲才过世,荣府外祖家的琏二表哥便带了人来。说是吊唁,实则呢?

想起贾琏跟自己说的,话里话外透着叫自己防备着哥哥的意思。又说那府里难免有些老奴欺主,若是不嫌便可将事情交给他去办。自己年纪虽小,好歹也还不傻。嫡亲的姑父死了,进门儿且先关心这些个,但凡有些脑子的人,也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黛玉心里有些发寒。父亲这一去,自己便真真正正是无父无母的孤女了。外祖母也好,舅舅舅母也好,竟无人想着叫人来安慰几句么?宝玉,自己素日认作知己的宝玉,竟也只那一句无关痛痒的“快些回来要紧”么?

琏二哥,跟来的管家婆子,句句话暗示着哥哥会如何。

如何?他们一定不知,父亲去世的当晚,哥哥便已经将林家所有的账册地契并房契交给了自己。若他真的藏了私心,又何必这样?横竖他如今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儿子,便是不给,也无人说话的。

复又想起这几年自己在荣府中所受的闲言闲语,黛玉是真的伤心了。她觉得自己这回更不能去荣府住着了,父亲在世时候乃是当朝大员,自己尚且要被说成是打秋风白吃白住的。如今,谁知道会传出什么不堪的话来?自己堂堂林家千金,没有去上赶着受这份辱的道理!

“如此最好……”

林琰手里剥着果子,对面黛玉的声音虽是微不可闻,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中。一时心情大好,将那剥好的荔枝果肉都码在了小碟子里,递给了黛玉。

兄妹二人计议已定,当下便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又拿着家里下人的花名册对照着商议带着哪些人进京去,又将哪些人留守老宅。如此一来,黛玉忙了不少,倒是将那思念父亲的心思顾不上了。

待得收拾好了,林琰黛玉两个与林氏族长拜别,一径启程往京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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