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的树木往后方急速退去。

我们还要绕去一个景点,车子再度沿河岸驶向岛的内部。这附近应该有一座大瀑布。

“一听到附近有瀑布,你就说想去,你很喜欢瀑布吗?”莳生悠悠地问。

“是啊!你不觉得充满活力的景致很值得期待吗?最先引起小孩兴趣的就是会动的东西,总归一句话,大家都喜欢会动的东西。”我将手肘倚在车窗上说。刚才莳生的模样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但也有人喜欢欣赏湖光水色,那可是静态的。”

“就是喜欢与水亲近嘛!”我赶紧接下这句话。

“一定是因为人类从很早以前便不断追寻水的踪迹,在历经多方寻找水源的辛劳后,养成人们下意识亲近水源的习性。”后座的节子打岔道。

“原来是为了生存。”我有些感慨。

“是为了掉下来。”利枝子的声音清晰平稳。

“什么?”我将手放在耳边,作势要她说明。

“我的意思是,会喜欢瀑布是因为想掉下来。人看着瀑布,脑海中会下意识地浮现自己落下的画面。就像想看见恐怖的事物一样,人有时也会希望自己从某处落下,或像虚拟的高空弹跳那样。”

“原来如此,感觉很像去免费的鬼屋试胆。”我真是太佩服利枝子了。

“没错,而且登山也是类似的道理,想体验面临危险或生死交关的际遇,不是吗?”利枝子挪动臀部,转向我,探出身子说。

“的确如此,昨晚我们不是还提到每个人身上多少都有爱冒险的遗传基因吗?”

“没错,人们追求恐惧,连日常对话也都几乎与恐惧有关。”利枝子语气悠悠地继续说。

“是这样吗?”节子偏头说。

“譬如今天好像会下雨,在镜中发现自己脸上的皱纹,因经济不景气而担心失业,或许生病了,或许出了交通意外等等,这些都是恐怖的话题,而人们都喜欢说‘如果这样就糟了’、‘如果那样就麻烦了’等等,这类‘如果……就……’的话题。”

“我懂了,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节子,对你而言,你觉得最恐怖的是什么?”利枝子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心中再度浮现问号。

“什么?又是‘最’系列吗?”

被我这么一搅和,利枝子微微一笑。

“我偶尔也想当个发问者嘛,平时总是扮演回答问题、做选择的角色,不论如何都要选出‘最……’的答案,真的很累。”

“唔,就像《谷川俊太郎的33问》。”我突然想到这本书,“书里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感觉很像搜集许多人的回答而结集成册。”

“哇!是什么样的问题?”节子显得兴趣盎然。

“……我忘了。”

“什么嘛!”

我也觉得很遗憾,里面有许多很有趣的问题,一定可以打发时间。

“这样也很有趣。”利枝子点点头说,“好,如果你决定结婚,婚前只能询问对方一个问题,这个时候,你想问什么?”

“好像很好玩,但现在问这个不会太迟了吗?”

“我倒不这么认为,或许还有机会。”莳生打岔。

“原来如此,莳生可以好好听一下,或许用得到。”

我先是被莳生的随口发言吓了一跳,又因为节子无心的回答而松了一口气。莳生离婚这件事至今还没搬上台面,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提到,但这样或许表示他们已打开这个话题的第一道门了。

“那大家就想想看吧!但在这之前,还有最恐怖的事。”利枝子也干脆地接上话题。

“利枝子你呢?”

“我有很多,但目前最害怕刚放学的女儿沉默不语。”

“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女儿不是很聒噪的人,不过在放学回家直到吃完晚餐的这段时间,她都会喋喋不休地将当天在学校发生的事全告诉我,偶尔也有什么都没说的时候,但那通常是因为没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利枝子语气淡淡地说。

“之前有一次,她也是到家后就沉默不语,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多间。晚上我要睡觉时,应该已经睡着的她却站在我枕边,一脸严肃地说:‘我想向你借钱。’我吓了一跳,问她借钱要做什么,她说放学回家前去同学家玩,不小心弄坏了同学家的玻璃置物柜。这种事一回到家,不是应该立刻说出来吗?而且这种事得立刻打电话到对方家里致歉才行,不是吗?”

“她是不想让你生气吧?而且她是向你借钱,不是要钱,感觉是个很独立的孩子,这样不是很好吗?”没小孩的我不负责任地说。

“不是这样的,那孩子完全没想到要找人帮忙。”利枝子想了想,继续说,“没错,以同龄的孩子来说,她算是比较独立的,不过,这种年纪的小孩即使哭着找妈妈帮忙也没什么好丢脸的,我女儿却没这么做。我与她的关系不差,也知道她很爱我们,但她没有求助,我这才发觉她心中没有一个遇到事情可以商量的对象——包括我们在内。她对人完全没有任何期待,这一点让我感到很害怕。所以,偶尔她又沉默不语时,我就害怕她会不会又遇上了什么麻烦。”

“这种事很常见。孩子一发生什么事,立刻被责备‘为什么不早说’或‘为什么不找人商量’,可是责备的人却常忙得没时间与孩子说话,或不想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你说得也对,我好像一直没给我女儿说话的时机。”利枝子一脸忧心地颔首。

“比起这些或无法拿出来说的内容,我觉得不与他人商量是因为个人的认知不同。”

被节子这么一抢话,利枝子露出讶异的神色。

“什么意思?”

“即使发生什么事,会找人商量的还是会找人商量,不会的还是不会。也就是说,我认为人可以分成排斥谘商与不排斥谘商这两种类型。”

“这么说来,我大概是排斥谘商的那一型。我只有在问题无法解决时,才会找人商量。”

“是吗?我倒不排斥找人商量,彰彦应该意外地也是吧?”

“什么叫‘意外地’?不过,或许真是如此吧!”

“莳生呢?”节子看向莳生。

我也看向莳生的侧脸,直视前方的双眼没有泄漏任何情绪。

“我不排斥。”莳生嘴角浮现刚才看见的那抹轻浅微笑。

“可是,我好像从没看你找谁商量过什么事。”

“我不会想过找人商量,当然不排斥。”

“原来是这样,我懂了。”

我觉得胸中似乎掠过一阵凉意。

“我想好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利枝子将身体靠向座椅说。

“刚才的问题?”节子看向利枝子。

“当我要结婚时,如果要问对方一个问题,我会问:‘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对我据实以告吗?’”

“真是个好问题,毕竟夫妻是要共度一生的。所以利枝子老公的答案是‘会’吗?”

“嗯,当然,他是个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人。”

“那就好。如果对方回答‘不会’,那就太令人吃惊了。”

“利枝子,如果你被问到这个问题,你的答案也是‘会’吗?”

莳生的突然打岔令大家都吓了一跳。利枝子似乎倒抽了一口气,噤口不语。

一瞬间,车里一片静寂,只有车子的运作声充斥在空气中。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利枝子微微摇头。

“不过,你不是希望对方的答案是肯定的吗?”莳生淡淡地问。

从来到这里后,这两人之间几乎没正式交谈过。

“嗯,可能是我比较奸诈吧!”利枝子坦白地点点头说,“但我认为这只是组合配对上的问题,我需要的就是会给我肯定答案的人。只要我开口:‘说来听听吧!’我先生便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然后所有压力全获得纡解,精神仿佛得到净化般,看到他这样,我也会产生与他同样的感觉。然而,如果要我将所有事这样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对我反而是一种压力。如果今天我先生遇到一个与他类似的人,站在我的立场,他应该也会倍感压力。”

“哦,原来如此。”节子应和。

莳生没再回应,仍是端着一副扑克脸握住方向盘,就连利枝子似乎也没期待莳生回答。

我觉得这两人如今的对话一定就是当年他们分手的原因。相似的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的相似之处,也为此而感动,但心意相通最终会导致缺乏明确的沟通与互动,也正因为太过相似,往往能从镜子般的对方看见自己的缺点,当自己开始讨厌自己时,也是讨厌对方的开始。欠缺同样部分的两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互补的。

“对了,你们觉不觉得节子刚才的问题很有趣?如果要将所有的人分成两类,你们会怎么分?”利枝子迅速转移话题。

“嗯,挺不错的,所以接下来是这个主题吗?”我对这个问题也很有兴趣,立刻附议。虽然不符合“美丽之谜”的主题,但我也不反对受欢迎的有趣话题。

“那么,在这之前,我们先说说觉得最恐怖的东西。”利枝子笑得很诡异,“莳生呢?”

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利枝子的语气不再紧绷,直接传达出自己的感受,或许她对莳生放松了戒心。

“我现在最怕收到信。”

就连莳生的语气听起来也很轻松,这大概也是因为他们心意相通吧!

“像我前妻陆续寄来的申请书、孩子学校寄来要求监护人署名的文件等等,更恐怖的是我岳父母与我爸妈寄来的信件,虽然信上没写什么责备的字眼,但过分客套的措辞才更令我不寒而栗,譬如‘去年此时,我还能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之类的话。现在每天下班回家,我最怕的就是打开信箱。”

莳生轻松的语调惹得大家毫无节制地放声大笑。

“莳生,你爸妈见不到孙子吗?”节子追问。

“没这回事。我前妻与我爸妈的关系向来很融洽,总而言之,不对的人是我,我爸妈、岳父母,还有我前妻全都联合起来,将炮口对准我。”

“所以你成了炮灰?”

“可不是。”

莳生的语气仍是一派轻松,我发现自己也渐渐习惯这个话题。

“我最怕没卸妆就上床睡觉的隔天早上!”节子的表情很逼真。

“你啊!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吗?”利枝子一脸吃惊地看向节子。

“我也不想,但我在营业部门工作,每天应酬那么多,如果是二十岁的小女生还好,可是我都快四十了,不化妆怎么行。每次只要一想到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昨晚没卸妆,就觉得恐怖到极点。”

“那都是你自己说的。是像早上起床发现昨晚没刷牙就睡觉的那种感觉吗?”

“不止,比那恶心一百倍!”

“那是你的妆化太厚了。”

莳生听了笑出声。

“那你最怕什么?”节子不为所动地瞪着我。

“我?”总觉得有什么即将破茧而出,嘴巴早大脑一步开口,“绣球花。”

“什么?”

我知道大家一定都一头雾水。

我也发现这只是我的好胜心作祟,因为不想比他们逊色,所以才说出令他们困惑的答案。

脑海里浮现沾满水珠的绣球花。

好暗——为什么这么暗?雨不停地下。被雨摧折的绣球花。

“你是说绣球花?”节子确认地问。

“嗯,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但是,为什么?”

“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总会有个理由吧?”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我觉得绣球花很恐怖就是了。”

“是小时候受过什么精神创伤吗?”

“唔,好像也不是。”我摇头否认。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意外。重点是,直到刚才,我从未发觉自己怕绣球花。与刚才讲到《两小无猜》的时候一样,说出口后,才第一次有了自觉。

“这就是‘谜’了!有一大片空白可供探索。”利枝子兴味盎然地说。

“这些待会儿再继续讨论吧!我们好像到达目的地了。”

莳生说着说着就将方向盘转了一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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