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吉尔曼比他的室友大十二到十五岁左右,我想他没花多少时间练哑铃和跳绳。他一头红黄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透过尖角镜框里的深度镜片闪烁着冷冷的蓝色光芒。他穿着西装裤、白衬衫,戴领带。他的西装外套披在罗尔夫警告过我的那张椅子上。

罗尔夫说过吉尔曼是一名律师,因此他问我要证件时,我并不惊讶。我向他解释说,几年前我已经离开了警察局。听了这则新闻,他抬了抬眉瞥了罗尔夫一眼。“我是应芭芭拉·埃廷格父亲的要求才插手这个案件。”我继续说,“他要求我做调查。”

“但是,为什么呢?凶手已经抓到了,不是吗?”

“发生了一些问题。”

“哦?”

我告诉他路易斯·皮内尔在芭芭拉·埃廷格被杀的那一天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他立刻说:“那么杀她的另有其人,除非他的不在场证明是乱编的。这就可以解释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了,他可能怀疑,是呀,他可以怀疑任何一个人。假如我打电话给他确认你来这里当他的密探,希望你不会见怪。”

“他可能不好联络。”我带着伦敦的名片,我把它从皮夹里拿出来。“他现在可能已经离开办公室了,不过我想他现在应该还没到家。他一个人住,他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所以他很可能必须在餐厅里用餐。”

吉尔曼看了名片一会儿,然后把它还给我。我看着他的脸,看得出来他已经做好决定了。“哦,好吧,”他说,“我想与你谈谈不会有什么伤害,斯卡德先生,不过,我好像也不知道任何会有实质上帮助的事情,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桥下流水滔滔而逝,流过了水坝,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到液体,我们通常在这个时候喝一杯,要不要跟我们喝点?”

“谢谢!”

“我们通常喝混合的马提尼,还是你喜欢喝别的?”

“马提尼对我而言有点太烈了,”我说,“我想我最好还是喝威士忌,波本威士忌,假如你们有的话。”

他们当然有。他们有野火鸡波本威士忌,比我通常喝的那种要高上一两个等级。罗尔夫用一只雕花水晶酒杯倒了五六盎司给我。他把孟买金酒倒入一只壶里,加冰块和一汤匙的苦艾酒,轻轻搅拌,再把混合的酒倒入两只和我的款式相同的玻璃杯里。唐纳德·吉尔曼举起杯子,提议为星期五干杯,我们都喝了。

我一直坐在罗尔夫先前叫我坐的那张椅子上,罗尔夫双手抱着膝盖和以前一样坐在席子上,他还穿着带我去见朱迪·费尔伯恩时穿的牛仔裤和衬衫,他的举重器和跳绳都不见了。吉尔曼坐在那张不舒服的椅子的边缘,身子向前倾,眼睛向下看着他的杯子,然后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试着回想她死掉的那一天,”他说,“很困难——我那天没有从办公室直接回家。下班后我和一些人去喝酒,然后在外面吃晚餐,好像那天我还去格林威治参加一个舞会。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次日清晨才回家。因为我吃早餐时看了晨报,所以我知道回来会遇到什么场面。不,不对,我记得我买的是《新闻报》,因为它在火车上看起来很方便,容易翻页。头条新闻是‘冰锥大盗攻击布鲁克林’,或是其他同样意思的字。我相信先前在布鲁克林已经杀死过一个了。”

“第四个受害者,在羊头湾。”

“然后我翻到第三页,我知道在那一页一向有整个事件的报导。没有照片,只有名字和住址,当然那不可能会弄错。”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我记得当时的感觉,令人难以置信的震惊。你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降临到你认识的人身上,让我觉得自己也很脆弱。你知道,在我住的公寓里发生这种事,我先感觉到这个,然后才感到朋友死去的失落感。”

“你和埃廷格夫妇有多熟?”

“可以说相当熟。他们是夫妇,当然,他们大部分的社交活动也都和其他夫妇进行。但由于他们就住在对门,我偶尔会邀他们过来喝酒或咖啡,有时候他们也邀请我去他们那里。他们来参加过我办的一两次舞会,但没有待太久,我想他们和同性恋者相处很自然,但次数不多,这我可以了解。大部分的人都不喜欢做团体中的少数,不是吗?感觉难为情是很自然的。”

“他们生活快乐吗?”

这个问题把他拉回埃廷格夫妇身上。他皱起眉头,斟酌着他要用的字眼。“我想他有嫌疑。”他说,“夫妻之间总是如此。你见过他了吗?”

“没有。”

“他们快乐吗?这是个老掉牙的问题。但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他们看起来快乐,大部分的夫妻看起来都是如此,然而大部分的夫妻最后都会分手。当他们分手时,他们所有的朋友都会一致表示惊讶,因为他们看起来快乐得要命。”他喝完他的酒。“我想他们够快乐了,她被杀时已经怀有身孕。”

“我知道。”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在她死后才知道的。”他轻轻地转动他的空杯子,罗尔夫很优雅地站起来,把酒倒满吉尔曼的杯子,又为我倒了一杯野火鸡。我喝完第一杯有点醺醺然,所以第二杯我慢慢喝。

吉尔曼说:“我想它会使她安定下来。”

“孩子吗?”

“是的。”

“她需要安定下来吗?”

他喝了一小口他的马提尼。“话是这样说的,‘勿非议死者’。人总是对批评死人感到迟疑。芭芭拉身上有一种不安定的特质,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你知道,迷人、精力充沛又机灵。我想不起来她是念哪一所学校的,不过肯定是所好学校。道格上的是霍福斯特拉,她的学校不是这一类的,霍福斯特拉不像芭芭拉的母校那么有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不起来。”

“卫斯理。伦敦告诉过我。”

“当然,我应该记得的,我念大学时曾和一个卫斯理的女孩子约会过。有时候自我接受也要花一段时间才做得到。”

“芭芭拉算是委身下嫁吗?”

“我不会这么说。表面上看来,她在韦斯特切斯特长大,上卫斯理学院,嫁给了一个在皇后区长大、上霍福斯特拉的社会工作者,但很多这类的事情不过是贴标签。”他喝了一口酒。“不过,话虽如此,她可能也觉得她对他而言太优秀了。”

“她和什么人约会吗?”

“你的问题实在直截了当,不难相信你以前是个警察。为什么离开警察局?”

“私人原因。她有外遇?”

“没有什么比诋毁死者更不敬的,不是吗?我曾听他们说过这些事。她指责他与因工作而认识的女人有性关系。他是福利调查员,他的工作使其有机会到未婚女子的公寓去拜访她们,假如他有意四处留情,他当然有机会。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占人家的便宜,但是他让我觉得他是那种会这么做的人,而且我猜她也是这么想。”

“所以她为了要报复也有外遇?”

“你的脑筋动得真快。是的,我是这么想,但别问我那个人是谁,因为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有时候白天会留在家里,不经常,但有时候会。有几次,我听到她和一个男人上楼的声音。还有几次,我经过她的门前听到有男人的声音。你必须了解,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所以不管他是谁,我都没有试着去窥视这位神秘的男人。事实上,我对这整件事也没有太注意。”

“她竟然在大白天款待这个男人?”

“我不能断言她是在款待任何人,也许是一个水管工人来修理漏水的水龙头。请你一定要弄明白,我只是有一种感觉,她可能在和某人约会,而且我知道她指责她丈夫的不忠,所以我认为她会对那只呆头鹅以牙还牙。”

“可是她白天不上班吗?”

“哦,在那间托儿所。我猜她的时间很有弹性,她是因为没事做才去上班的。定不下来,又是这个问题,她主修心理学,她也去上研究所,但是没念完。她那时候没事做,所以才到托儿所去帮忙,我想他们没付她多少薪水。而且我想如果她有几个下午没去上班,他们也不会反对。”

“她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天呀,我在他们的公寓里碰见过一些人。但我不记得了,我想大部分是她丈夫的朋友,其中有个托儿所里的女人,但我恐怕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贾妮丝·科温。”

“是这个名字吗?没办法,我想不起来。她住在这附近,就在对街,我说对了吗?”

“你说对了,你知不知道她还住不住在那里?”

“不知道。我不记得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认得出她。我想我只见过她一次,我还可以想起她是因为芭芭拉谈起过她,你说名字是科温吗?”

“贾妮丝·科温。”

“托儿所已经不在了,好几年前就结束营业。”

“我知道。”

我们没有再往下谈太多。他们有个饭局,而且我想问的问题也问完了。酒精在我身上产生了作用,当我发现酒杯竟然空了时,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喝光了第二杯。我觉得自己没有喝醉,但是也不怎么清醒,我的神志应该可以更清楚一些的。

冷空气帮了我一把。风吹着,我夹着肩膀迎风穿过街道找到我手上贾妮丝·科温地址的所在地。这是栋四层楼的砖造建筑物,几年前有人把它买下来,租约一到期就解约,然后改租给单身汉。

据屋主表示——他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改租还在进行中。“真是没完没了,”他说,“任何事都比你想象的要困难三倍,时间拖延四倍,成本高出五倍。这些数据还算保守的,你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把门柱上的旧漆刮下来吗?你知道像这样的一栋建筑物有几个门吗?”

他记不得他解约掉的那些承租户姓名。贾妮丝·科温这个名字他不熟,他说他在什么地方好像看到有一张承租户名单,但他简直不知道该从何找起,此外,那单子上也没有他们的联络地址。我告诉他不用找了。

我走到亚特兰特大道,在那些摆着维多利亚式橡木家具的古董店、盆栽店和中东风味的餐厅中,设法找到了一家普通的咖啡厅,里面是丽光板装潢的柜台和红色人造皮的高脚椅。我不想吃东西,只想喝点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再不吃点东西就会有麻烦。我点了碎牛肉牛排,马铃薯泥和青豆仁,并强迫自己吃下去。还不坏。我喝了两杯普普通通的咖啡,这中间我还跑出去在电话簿里找姓科温的。其中有一个姓科温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J,此人的住址看起来在湾脊区或本森丘一带。我拨了那个号码,但无人接听。

其实也没有理由认为她还在布鲁克林,也没有理由认为她一定用自己的名字去登记电话,但我又不知道她丈夫的名字。

去邮局查也没意义,他们对迁移地址的资料仅保留一年,而怀科夫街那栋建筑物已经转手超过一年了。但总有办法可以找到科温夫妇的。通常会有的。

我付完账单并留下小费,服务人员说离这里最近的地下铁在走过去几个街区的富尔顿街。我坐上开往曼哈顿的火车才想起,我甚至没有到柏根街和平林区附近的第七十八分局看看。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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