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太孙为人温厚, 疼爱徐循,那是有道理的。天气凉下来以后,京城的天气就更湿润了。连续几场雨, 宫里又内涝——湿漉漉的谁住着都不舒服,可谁都能屈就,那皇爷是不能屈就的。他宁愿在漠北吹着那彻骨的寒风,也不愿意在江南挨着这湿润的寒气。天气才冷, 就拉着太孙出去游猎了。反正,这些年来, 皇爷外出频繁, 出京时都是太子监国, 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他可不就是更喜欢往外跑了?

说是去游猎的,肯定不能带个女人在身边,这走, 谁知道多久回来?太孙才回来了个月不到, 就又要跟着皇爷往外跑了。太孙宫里的女人们, 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在起打发日子。太孙费了不少心思, 又破了脸向皇爷要了首饰, 不就是为了维护这太孙宫里的规矩吗?

只要规矩在, 这些性情温厚大方的妃妾们, 相处都是十分和睦、十分自在的。规矩所在,每个人的行为分寸都有个尺度, 大家心里都安宁, 就是有人宠爱多了些、少了些,也不要紧,反正这又不影响待遇。人家得宠那是人家的本事, 这是只能羡慕,没有什么好妒忌的。

太孙在的时候,有时候还有点尴尬——地方太小了,举动,大家都能收在眼底,可现在太孙走,几个小姑娘的生活又自在和谐起来了。现在天气渐渐冷了,不比热天,出门就是身的汗。每天徐循早上起来,到太孙嫔屋子里,大家说说话,道去太子妃宫中请安——太孙妃要养胎,早上起来时常也呕吐,所以就免了嫔妾们的请安了,有时候她起得来,也就自己走到太子妃那里,不和她们块儿。

请过安,和几个长辈们聊聊天、唠唠嗑,这就没什么事了。徐循本来还要被带着进后宫请安的,但因为直系上司太孙妃休保胎假,没有太孙妃带领,太孙宫的人也可以不必经常进内宫了。这也是条无形的规矩:正妻正妻,那就是个小家庭的女主人,她疼爱徐循,把徐循带到长辈跟前说说话,讨点脸面,那是她的大度。可她不能过去的时候,徐循这种身份,也就不能到长辈跟前讨好儿了,不然,旦传出去,人家还以为这太孙妃是有多不得宠呢,和长辈的关系,还不如个小太孙婕妤熟悉。

可以不进内宫,当然最好,早上过去坐过以后,在春和殿的后花园玩会,不是打秋千,就是打陀螺、打双陆,反正除了骨牌只能自己人关起门来偷偷地玩以外,其他娱乐活动是不禁止的,春和殿里,当龄的那些选侍宫人也不少,大家聚在块就和朋友似的,没有多少上下之分,玩得欢声笑语,可是开心极了。

到了快吃午饭的当口,就回太孙宫吃午饭,天气冷,开始吃锅子了,这种温火膳也没有夏天时候那么败胃口了。吃过午饭小睡会,徐循往往就起来找太孙妃,有时候孙玉女、何仙仙也过去,四个人坐在块说说闲话。除了八卦不讲以外,内宫各妃嫔的近况啦,朝中的风向啦,她们隐隐约约也都知道点,并不会无话可说。

比如说,王贵妃娘娘,今年冬天病得越发重了。皇爷特地让她到汤山别宫去养病,个殿的韩丽妃娘娘也陪着去了。然后刘婕妤又跟着皇爷出去游猎了,所以今年内宫特别安静,按季发东西的时候也少了口舌是非,崔惠妃等娘娘们没事都陪着贵妃娘娘,大家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太子妃也爱往内宫走。

还有说朝事的,说迁都的事大体是定下来了,行在那边什么都造好了。现在贵妃娘娘每天看着宫室图发愁,和御用监的太监大人、少监大人们起,每天都在算,内宫多少妃嫔,每人按例是配发多少家具,这里有多少是运过去的,在那里又要新造多少。

“听说,三宝太监从西洋回来,真正带了许多木材,就是给行在用的。”孙玉女的消息也是满灵通的,其实四个人都样,虽然平时也很少出门,但底下的嬷嬷们听到什么,转头也就告诉他们了。“还说,太子殿下住的东宫,可比现在的春和殿要好得多了,宽敞了好几倍,名儿也改了,就叫做慈庆宫。”

太孙妃颔首道,“我也听说了,咱们就住在慈庆宫后头的偏殿里,到那时候,和母妃就更亲近了。”

徐循倒有点奇怪,她们虽然不能在宫城里随便乱走,但对基本结构还是了解的,宫里什么事都讲究对称,春和殿在中轴线那面也有个相对的宫殿,其实应该可以做太孙居所的,不过那边宫殿漏雨,而且是严重漏雨,据说因为是吴王宫留下来的老建筑,整个框架都有问题了,必须拆开重修。皇爷又想着要迁都,才把太孙安排在现在这处小院落里居住。等到了行在那边,什么都大了,为什么不分开住啊?太子也不必那么狭窄了,太孙这边,也很可以不必大家都挤在个院子里了。

正这样想呢,孙玉女就嘀咕,“大郎不在,都没人说话了。按我说,咱们为什么不住到慈庆宫对面的那处宫殿去?这样大家都宽敞些,倒强似全绑在块儿,人烟倒是太稠密了点。”

太孙妃笑着说,“我也这样想呢,也不知道为什么,等大郎回来了,问问他吧。”

边炕头打盹儿的中年妇人就抬起眼插口,“贵人们不知道,这宫殿分住也是有讲究的。日头是东升西落,东边,那是迎朝阳的好地儿,吸取的都是日月精华,东边主生,是旺盛的吉地,就适合太子殿下、太孙殿下这样的储君,还有皇子们来住。西边呢,秋风肃杀,是萧条的地儿,就适合太后、太妃这些长辈们静静地养老。所以西边就是仁寿宫了,那是将来给太后太妃们养老的地方。”

因为许多众所周知的原因,皇爷的后宫里是没有什么长辈可言的,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谁顾得上这些个?据说建文庶人在出宫前还放了把大火,许多人都在里头烧死了。所以,春和殿对面的宫殿直都空着,小妃嫔们也不知道里头的讲究,现在学会了,均都笑着齐声道,“谢嬷嬷教诲。”

孙玉女又有点好奇地道,“嬷嬷,您是生面孔哇,从前没见着,才入宫不多久呢?”

这位嬷嬷吧,说嬷嬷也有点勉强,三十出头的年纪,虽比她们大,但又比不上般徐循身边那四十多岁的老嬷嬷们了。般三十出头,很少有做教养嬷嬷的,但开口分明又是教育的口气,打扮得也是素净素净的,孙玉女就有点拿不准了,徐循和何仙仙也有点好奇。还是太孙妃笑着说,“这是新进采选进宫的女司药,难怪你们眼生了。她是叔祖周王殿下从封地挑选出来,邀请参选的,从前也曾在王叔府上为王妃、郡主执掌医药,因此都不必参选,直接就进来服侍了。母妃虑着我身子沉,便让她过来服侍。”

司药上来给贵人们问好,仅仅是墩身行礼也便够了。“奴婢南氏见过几位贵人。”

本朝的后宫,等级其实并不分明,不像是前朝,哪个封号是几等,等级森严、礼数周全。除了后、妃有详细的待遇规定以外,以下的宫嫔全都不论品级,体相待,也没有和外朝样建立九品制度。按前朝的例子,太孙婕妤、太孙嫔什么的,顶多也就是七品、八品,眼前的司药南氏则是正六品,在宫内也算是高官了。她给徐循等人行礼,她们都要站起来偏身,还要样给司药还礼,然后再坐下说话。孙玉女笑着说,“您是河南人吧,我听着这口音就有点像是那儿过来的。”

“是京城人氏,家里行医,当年就被周王殿下块带到中都去了,后来又跟着道去了开封。”南司药说起话来,落落大方,透着那么有见识。“从前在中都的时候,闲着没事也去老皇城逛逛,这点讲究,还是在那儿学来的。”

中都凤阳的老皇城,可以说是本朝最宏伟的未竣工建筑了,也算是个很著名的笑话,徐循从小儿就听说过这个故事,刘伯温智劝太祖爷定都北平云云,现在想想,应该是皇爷为了迁都放出来的风声。不过定都金陵,这个皇宫的确是没修好,都说填湖没填好,这块地还属龙王爷,到现在宫里下雨,不是内涝就是漏水,湿答答的特别难受。可就这还不算什么呢,当时太祖爷毛毛躁躁,还想定都凤阳,非得在那四边不靠水患连年的地方给造皇城,没修完,到底觉得不合适,还是给停工了。南司药随便说了些趣事给她们听,“随周王殿下在老皇城里逛的时候,还能见到那样的殿堂,框架都给打好了,大红木的柱子,气派堂皇,柱子上金漆都给画了呢,偏偏屋瓦就磊了半,另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据说就是当年,停工令下来,二话不说全都撤走了。这些年过去,那没屋瓦的半边,风吹日晒,柱子都褪得不成样子了,有屋瓦那半边,看着还是那么气派。”

她阅历广博,别说几个主子了,连屋子宫人嬷嬷都听得愣愣的。徐循听了,回去学给几个嬷嬷们听,嬷嬷们都笑,“是听说了,新晋的南司药,天下都走过多半了,是个见识极广博的人。”

其实说起来,钱嬷嬷也是女史出身,就是当年转做徐循教养嬷嬷以后,待遇再没转回去而已,她和现如今宫里女官还是有密切联系的,顺嘴就说,“这次选秀规模小,都在苏杭带,京城这里还没什么动静。其实听说是能补充进来不少女官,这样也好,从前人手不够,宫里很多事都没什么规矩了。如今正当盛世,什么事都该有规矩气象,想必以后,这规矩就能更严密了。”

徐循眨巴着眼睛,说,“我觉得现在这规矩已经挺严密的了呀——”

钱嬷嬷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孙嬷嬷撇了撇嘴,说,“还严密呢,也是什么事儿都有……”

钱嬷嬷看了她眼,她也就不往下说了,而是转而道,“到了发作出来的时候,贵人要不知道也难。现在,您就先悠悠闲闲地作养着身子吧,太孙妃娘娘都给开了个好头,您什么时候也能诞育皇嗣,这日子过得才叫美呢。”

从前,几个嬷嬷也不大提起皇嗣的话题,直到太孙妃怀孕以后,口中才常常地带出这些话来。徐循听了,也感到肩上有些压力,她说,“那我倒也是情愿有呢,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

几个嬷嬷也都叹了口气:太孙这年内,跟随着好动的皇爷,外出的次数也实在是多了点。

“对了。”徐循又想起来问,“这南司药这么有来头,怎么就直接到了太孙妃姐姐身边服侍呀,难道真是太子妃姐姐给要来的?”

太子妃,不像是做事这么高调的人吧?女官选拔还没结束呢,就直接给点名要到太孙妃身边,怎么看,都像是汉王系会做的事……

“太孙妃是客气,不愿意张扬。”钱嬷嬷提起太孙妃,素来都是极为赞誉崇敬的。“其实,这人是皇爷问周王殿下要来的。周王殿下编纂《救荒本草》,手底下人才济济,光是医学之士,便成十上百。皇爷听说太孙妃有了好消息,据说就亲自给周王殿下写信索要了这么个医婆,直接给送到太孙宫里来了……”

她叹了口气,“这些年,王娘娘病了,张娘娘只管宫事,皇爷跟前句话也不多说。皇爷又患头风,痛起来,脾气越发古怪,除了对太孙,还是这样掏心挖肺地疼以外,我看就是对汉王,都没——”

自己宫里人说私话,没这么多忌讳,钱嬷嬷犹豫了下,就继续说,“都没这么好,更别说是对太子殿下了。春和殿那里传出消息,太子殿下最近时常都得了不是,皇爷出去,他还能喘口气。要不是太子妃殿下里外周全着,说不得还要更觉得难受。”

徐循还真没见过处境这么艰难的东宫,想到太子妃忙里忙外的,要操心的事何等之多,也是不由叹了口气。“前头在姐姐屋里,她们还说,觉得内宫如今平静了许多。我想到你们和我说的那些事儿,倒觉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妃娘娘实是不容易。”

“这些话,贵人可没有往外说吧?”钱嬷嬷问,徐循忙摇了摇头,“哪能随便往外说呢,我就按嬷嬷们教的,多数时间,都当自己没嘴儿罢了。”

“这便是了。”钱嬷嬷这才安心。“倒不是说姐妹们不值得信任,只是别人屋里的宫女,谁知道是什么成色,有些话被她们拿出去乱传,倒变味儿了——贵人您从前见识得还不算什么呢,毕竟张娘娘生日,人到得还不算太齐,等今年年关,再看热闹罢……唉,也都是可怜人,在皇爷跟前战战兢兢的,怕得是不成样子了,扭过头来,照样地这样喜怒无常地欺负人……”

徐循现在再看刘婕妤,就有点明白她性子怎么那么张扬了。这事说穿了也很明白,徐循跟的是太孙,好日子在后头呢,现在张狂,把以后的福气都给抖搂干净了该怎么好?可刘婕妤服侍的是皇爷,好日子就在当下,现在不张狂,以后哪还有机会得瑟?

也许,就是这份对未来的不安,使得刘婕妤的脾气特别地古怪吧……徐循现在想来,也是挺同情她的,倒没那么委屈生气了。她叹了口气,“说来也是的,皇爷脾气不好,各宫就更该收敛些了不是。今年年关,别出什么幺蛾子,大家安稳过去,也就罢了吧。”

她的担心和期盼,都是有道理的。若是后宫妃嫔中,有人想找人捶打拿捏顿出气取乐,找到了太孙宫、太子宫两宫头上,除了她徐循,谁都不合适。拿捏何仙仙,听都没听说过的人,谁知道她是谁啊?拿捏张才人,贵妃娘娘亲侄女儿,有这个胆量吗?拿捏李才人,入宫多少年了,比你还大呢,有这么大脸吗?作为太孙宫里比较出头的根椽子,徐循是地位低、关注度高、年纪小、资历浅,谁要拿捏太孙、太子,她就是现成的把柄不是?要有麻烦,那也肯定是先落到她头上。

虽说有贵妃娘娘撑腰,但多事不如少事,徐循现在是很真诚地期望着事别来找她,她想起来,就很头疼。

不过,话虽如此,但该来得还是得来,等太孙回来后不久,宫里就进了腊月,进腊月,这礼仪就多了,徐循进宫的次数,也下陡然增多了起来。——换句话说,那就是妃嫔们吹毛求疵、撒疯撒气的黄金时段,也随之来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关于剧情进展慢的评论看到了很多

说实话这篇文本来真的觉得十几万字可以结束了,因为打算说的就是一些宫廷生活中的琐事和乐趣。没有人是你争我斗过一辈子的,在大部分的宫廷里,生活最主要的弦律恰恰就是和同等级的宫妃作为伙伴一块相处。

所以这本书名叫贵妃起居注,也所以太孙第八章才出场。

我可以很明确地说这不是一男一女的爱情故事,三十万字最后小循独宠后宫的那种。除了明孝宗这个命运多舛的大奇葩以外我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皇帝懂得爱情是要一男对一女的(其实我觉得明孝宗认识也不清楚,就是被万贵妃搞怕了),我更不觉得徐循有胆量和皇帝提爱情,说真的,她知道爱情是什么吗?如果想要看到这种你侬我侬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估计这本文要让你失望。想要看到黑暗阴沉没有谁是好人的宫斗故事,这本书也还是会让你失望。别说现在没儿子没什么好斗的,就是有了儿子那也没什么好斗的,明代的继承铁则就是嫡长子继承,相信不会有人以为明代宫廷里毒杀皇子是家常便饭之类的吧,这在历史上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点的宫廷里都是不可能的。

但不是说太孙和小循之间就不会发生感情,怎么说呢吧,皇宫也是人住的,是个人那就得活啊,这本书就是想说说,在相对正常和睦的后宫里,一个妃嫔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如果看那种阴暗系和YY系宫斗看得疲倦了想要换换口味,倒是可以看看这本,这本来也就是贵妃写作的原意,阴谋诡计写累了,脚踏实地、鸡毛蒜皮,换换脑子。

觉得有必要先表白一下,怎么讲,你怕看文看到最后不爽,我也怕你买文的时候期望值不对是不是,看完了很失望这个我也过意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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