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苏培盛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四面探看。他来南地可是头一遭,眼见如此烟柔淡墨的枕水古镇,真真是看傻了眼。

此刻,胤禛负手站在船头,远眺那些笼罩在烟霭里的楼阁。

彼辈不识人间疾苦,怎会知道繁荣背后,有着怎样的百业凋零、百姓流亡。“太平盛世”这四个字,已经被官员们粉饰得一片歌舞升平。然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总会藏着见不得人的肮脏。只不过眼不见、心不烦,没人提,便只作不知罢了。

他微扬着下颌,揽在她肩上的手收紧,让她更靠近自己一些。而后俯下脸,略带戏谑地贴在她耳侧道:“这里就是江南地界,水深得很,怕不怕?”

莲心抿唇,任由他搂着,“臣妾只是不知,皇上此行为何……”

若说微服私游,连准备都是如此匆忙,却是不像;若说是政务,就算是发生什么祸端,能牵动九五之尊御驾亲临,事有轻重缓急,此一桩必定是又重又急的。

“是不是……跟皇上之前提过的江南蝗灾有关?”

她此刻略微侧着头,下颌扬起优雅的弧度,胤禛垂眸凝视,伸手在她的颌尖处刮了一下,“是,却也不是。你只说对了一半。”

江南本是富庶之地,灾害过后,若是能得到适当的喘息,本来很快就可以恢复元气。但经户部拨发过来的银两,据奏报,其间经手的京官就要得其中大半。所以没等银子出京城,就开始缩水。送到江南,一路经过之地,又皆要浑水摸鱼。这样一层一层的盘剥,等银子运到江、扬等地,被当地官员一一中饱私囊,到百姓手中的,就只剩下了折合成谷糠的糙米。

各地官员欺上瞒下,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不料官逼民反,二月赋税征收时,扬州当地发生了暴乱,混乱之中,扬州按察使郑怡被诛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乱之后,兼有耿直之辈上疏,结果被下了大狱,不经批审,县丞周升和主簿张元庆就冤死在狱中。

接连死了三个官员,其中一个还是去年外派去的贡生。李卫的奏报抵达京城,其间竟然屡次遭到堵截,更险些被掉包。等信官拿着奏疏骑快马回到京城,已经只剩半条命。

天灾犹可恕,人祸不可活。

江南一案牵扯出来的人和事,怕是远比河南府科场舞弊案更为严重和惊心。两日前,蒋廷锡和田文镜等人就已经先行开拔,想来已经与李卫会合。几方势力,眼看就要在这鱼米之乡摆开阵势。

他细细地给她讲完,伸手将她的襟带紧了紧,眸间带笑,又略带些引诱,“你刚刚经历过的河南府,在官场案中,只是小小的配菜,而现在的江南道,才真正是大菜上桌。跟着朕品一品如何?”

他此刻正低头看着她,深邃的黑眸,眼底流转出睥睨世间的精魄和锋芒,却是比任何高昂着头颅的男子都更为霸气和自信。世人都引以为恐惧和忐忑的祸端,在他而言,已然是尽在掌控之中。何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会只是弄权?是真正能够运筹帷幄的睿智和笃定!

莲心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民间老话‘出嫁从夫’,臣妾既是妃嫔,自然要跟着皇上。”

“出了宫就不能再叫皇上了,换种叫法?”

他眸子里的笑意有些浓,迷离瞳人,宛若上好的黑曜石,墨色剔透。莲心歪着头想了想,叫了句“四爷。”

他挑了挑眉,“再换一个。”

莲心知道平素在宫外,心腹的几个官员都唤他“四爷”,或是“艾老爷”,于是就试着叫了出来,却被他用扶着她的手掐了一下腰际,非得逼着再换一个。

莲心苦着脸,想了半天,却是再想不出来其他。

胤禛睨下目光看她,眼底的光晕却是更亮了,“那日在贡院外的茶摊上,你叫朕什么来着?”

略带温热的氤氲呼气洒在侧脸和脖颈,耳畔却是轻哄着的声音,莲心有些发怔,须臾,想起了那日坐着马车出宫后,跟茶摊的老板一时兴起的称呼——四哥。

“这位爷,现在可是要去杏花烟雨楼?”

掌船的艄公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一瞬间,将两人之间旖旎的气息微微打乱。

胤禛有些挫败地眯了眯眼睛,莲心捂唇轻笑,片刻见他不出声,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人家还等着。胤禛便瞪了一眼旁边正看得起劲的苏培盛,苏培盛一哆嗦,赶紧朝着艄公道:“刚才都告诉你了,问问问,问什么问,赶紧开你的船!”

湖面上波光涟漪,等船靠了岸,微寒的小雨早就停了。

艄公翻开跳板,将绳子的一端绑紧石柱。在那渡头上,有几个衣着朴素的男子翘首等待,见到画舫,却是一阵耳语。那卖枣儿的将竹篮收了,算命的将包袱拾掇了,除了行色匆匆的来往路人,岸上站着的几个,却是只等着不见离开。

这时,还未等船里的几个人走出来,一艘画舫就朝着这边迤逦而来。

波纹碧皱,

曲水清明后。

折得疏梅香满袖,

暗喜春红依旧。

归来紫陌东头,

金钗换酒消愁。

柳影深深细路,

花梢小小层楼。

有清脆的女子唱腔响在明月湖上。伴随着声音过后,一艘装饰华丽的游船划开清波悠悠地荡来,船头还站着一个娇小美丽的少女,笑吟吟地望过来,等渐渐靠近画舫,款款地敛身下拜。

“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清风拂过湖面,掀起了那游船上微遮的轻纱,隐隐约约可见内间精致华美的布置:檀香木的小桌、软衾锦缎的绣榻,以及妆奁、屏风、小椅、古筝……舱顶还挂了一盏彩灯。怎么看,都像是一艘青楼人家的花船。

“不知船上是何人?我家老爷夫人初到此地,若是故友,便请报上名姓,也好有个拜会。”苏培盛上前,从容应对。他不是蓄养在宫里面滥竽充数的,深宫多年,在处事待人方面早已练成一套细腻周全的招数。

话音刚落,就有妙龄婢女一左一右地掀开帷幔,里面走出来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身上穿的是金子印福寿如意提花缎棉袍,皓首白眉,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姿。此刻卑顺恭谨地垂首,朝着画舫这边深深地躬身揖礼,“老朽郑为礼,恭迎四爷大驾。”

苏培盛闻言,顿时一怔,连带着坐在船舱里的莲心也跟着抬眸看来。

那人面目是陌生的,唯一一抹亮色就是腰间佩带。朝中官服,各按品服大妆,一品官员佩玉带,二品官员佩犀带,三、四品为金带,五品以下则是乌带。那么这个在对面船上拱手行礼的老者,应该是江南的某位官员。

初到此地,连府衙都未接到消息,就有官员登船来访,可真是不简单。

莲心不知道此人早已出仕,也不知在来之前,胤禛就已经让蒋廷锡将行程透露给他,正在惊疑之际,胤禛坐在桌案后面,已吩咐苏培盛将人带过来。

未到岸,船尾的艄公又摆开桨。画舫便悠悠地在湖面上荡涤开了一圈圈的涟漪,等渐渐离岸边的渡头远了,岸上的几个男子,探头探脑地望着,倒是没有丝毫的遮掩。苏培盛和一侧的侍卫交换了个神色,随从解了小船,独自放绳离开,等泊了船,却没了那几个人的踪影。

“微臣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郑为礼端然敛身,拱起手,恭恭敬敬地跪在胤禛面前。莲心看着这动作,并非清朝家奴的礼仪规矩,而是像汉臣,因此猜想他该是不在八旗之内。其实郑为礼已经出仕,原是先帝时期的京官,曾任文华殿大学士,又兼过吏部尚书,在先帝一朝很有分量。后来在官场厮杀中败下阵来,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善终的。一直到政敌惨死,他犹在江南捻须微笑。

“皇上雅兴驾临江南,微臣接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江南风光,朕思慕甚久。倒是偶遇郑爱卿,实在是雅事一桩。”胤禛此刻噙着笑,将手里的折扇打开,“不知,方才的那位姑娘是……”

郑为礼道:“回禀皇上,是微臣的孙女——婉儿。”

说话间,有一窈窕身姿的女子掀开轻纱,甜甜笑靥,梨涡清浅,带着一股后宫女子少有的清纯,甫一踏入,款款而拜。

“民女郑婉,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杏眸顾盼,眼波流转生辉。姑娘说罢,兀自斟了杯茶,落落大方地举到他跟前,“方才民女有失体统,请皇上恕罪。婉儿这便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一盏香茗,入口香浓芳醇。饮罢,樱唇越发红润。

“婉儿,不得胡闹!”老者呵斥了一声,赶忙领着孙女谢罪。

郑婉却是红了脸,被祖父拉着跪下,仍是用余光偷瞄着那俊美无俦的身影,似乎也不惧怕他就是皇上,羞赧地咬唇,垂着眼睫也不说话。

莲心此时也在座,低眉垂眼地静静端坐,仿佛此时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郑为礼没见过她,用余光偷眼瞥过去,却见席间少女是一袭汉家打扮,身上是云烟罗对襟如意棉裙,罩着烟釉的围肩,只有外面披着的一件雪貂裘大氅颇显出满蒙女子的英气和华贵。隔远一看,美人如花隔远端,端的是能让人看直了眼。

猜想着是不是哪位嫔妃,更或是在途中临幸的什么姑娘,正欲让孙女退下,却听席间尊贵的男子开口道:“爱卿何必责怪,朕倒是看她小女孩心性,天真烂漫,难得的纯善之性。”

两人隐藏在桌案下的手,正十指相扣。他说到此处,揉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有厚厚的锦缎桌布蒙着,旁人自然看不到桌下的细节。莲心唇角动了动,像是要笑,他很自然地端起杯盏,侧着身子将坐在里面的她挡了一下,桌下面的手却顺着她的袖筒灵活地钻了进去。莲心不敢有动作,飞快地抬眸,嗔怪地瞪他一眼。他眼底流泻出笑纹,手指轻揉慢捻,越发亲昵地捏着她小臂上的肌肤。

郑为礼却不明就里,以为万岁当真是青睐婉儿,忙喜笑颜开地道:“皇上若是不嫌弃,索性就让……让这丫头陪在您身边,就当个逗趣解闷的人。”

侧面侍立的苏培盛用眼睛望了他一眼,心道这老匹夫怎么不识分寸,更是拎不清楚万岁爷的秉性。然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皇上不仅应承下来郑氏祖孙的邀约,更是即刻要去扬州城最负盛名的勾栏院——杏花烟雨楼。

言辞间,虽然并没有要莲心回避的意思,却也没有任何询问。而这样的情形看在郑为礼眼中,更认定了此女身份卑微,说不定只是皇上一时寻欢的乐子。

出了画舫,一轮明月升起来了。江南夜色正好。

湖面上此刻晕着一层朦胧的烟霭,桨声灯影,流水浮灯,远处的亭台楼阁都倒映在波光里,又随着水纹,涤荡开了明亮的涟漪。岸边的茶肆、渡口、酒肆,闲坐着纳凉的人,偶有丝竹管弦的声音飘过,又被淹没在了喧嚣中。

杏花烟雨楼,就矗立在烟波浩渺的明月湖畔。彩灯高悬,笛韵悠悠,四方飞檐的攒角上,还挑着一盏又红又亮的灯笼。红艳艳的光,笼罩着整个湖畔,为夜色平添了一分撩人的神秘冶艳。

直到郑为礼祖孙二人敛身告辞,苏培盛跟着出去,吩咐艄公将船再次停靠在渡头边上。

莲心起身,正想走到船头上去看看江南夜景。胤禛将她拉回到怀里,伸出手,灵巧的指尖就挑开了她胸前的襟带。

“皇,皇上……”

莲心吓了一跳,赶忙拉住他的大手。胤禛闻言挑了挑眉,另一只手却也袭了上来,就按在她的腰带上,作势要将那玳瑁纽扣解开,“应该叫我什么,嗯?”

她现在整个人都被他擒在怀里,两人之间贴得很紧。莲心的身子略微后仰,只有攀着他的肩才不至于跌倒。有些窘迫地咬唇,片刻,喃喃吐出了两个字,“四哥……”

檀唇轻擦,仿佛是揉出来的两个字,呼气如兰,带出旖旎柔润的味道。

黑眸晕出亮灼的光辉,胤禛仰头轻笑,把她肩上的大氅除了,然后将她的身子一转,推到屏风后面。伺候的奴婢早已捧着崭新的衣装,只等着给她替换。

此时此刻,苏培盛打发着一行几人去准备马车、找客栈,又要防止暴露行踪给当地府衙,因此并未随行跟去杏花烟雨楼。只有一个莲心扮作了小厮模样,青衣青伞,齿白唇红,显得分外弱不胜衣,端的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那华丽的高楼前,已经伫立着好些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手中拿着飘红的巾绢,一甩一甩、巧笑倩兮地招呼着往来的客商。

两人刚跨进门槛,眼尖的老鸨就即刻迎了上来——胤禛锦衣华服,气质不凡,看上去是既尊贵又富贵。眉眼高低,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的老女人最是精明。

“四爷,是否选个雅间?”

此刻扮作小厮,便是要跟着主子,莲心说罢,抬头望了望二楼的方向。老鸨满脸堆笑地道:“公子爷英武俊朗,就连身边儿小厮的模样都这么俏,瞅着可真是让人疼。只不过……二楼的雅间都满了,奴家在楼下另辟一间可好?”

“楼下?难道你是想让我家少爷跟那些腌臜之辈坐在一起!”莲心挑起眉,颐指气使地瞪了她一眼。

老鸨脸上笑意不减,暗道这小厮脾气倒也不小,“小哥儿误会了。今晚有新到的姑娘竞价,公子爷坐在楼下,看得比较清楚。”

这时,胤禛将目光投向二楼的方向,几扇绮门绣户,窗扉半掩,还能瞧到里面弹琴唱曲儿的姑娘,间或纨绔子弟斜倚在桌案前,明金绣缎,个个都是富贵倜傥的。

片刻,其中的一扇窗扉打开。

里面坐着的墨锻锦袍的男子,朝楼下望了望,这一眼正对上楼下那人,赶紧就站了起来。

“不用了,约好的人已经在楼上等着。”胤禛说罢,看也不看那老鸨一眼,略微拉了下莲心的手肘,护着她往台阶的方向走过去。就在这时,浓妆艳抹的姑娘们簇拥过来,呼啦啦将前面俊美无俦的男子围住,都想陪着他上楼。

到此来寻欢作乐的富户或是商贾,包了雅间的,哪个不是挑出貌美的姑娘来作陪。莲心见状,轻轻推了推他的背。

胤禛正被扰得不胜其烦,回头瞧见她的神色,不禁挑了挑眉,那样子像是在问:“你确定?”

莲心眨眨眼,表示确定。胤禛蹙了一下眉心,拉着她肘窝的手却没松开。

莲心推了他一把,也不等他有反应,开口道:“公子爷快上去吧,别让那位久等了。”说完,灵巧地闪过身子,脱离他护着的范围,从怀中掏出几张盖着红泥印信的大票子,摇了一摇,“公子爷说了,有赏!”

莺莺燕燕的女子,听到这句话,呼啦一下都围到莲心的身边,而就连楼上的女子都纷纷跑了下来。只落得台阶上空空,再没人来阻拦他了。

而正堂中央的脂粉堆里,一双双柔若无骨的手都高高举着,粉黛芳菲,连着汗巾都是香的。莲心个子本来就小,被这些女子一围拢,简直就要被淹没下去,“都别抢,别抢。要不干脆看你们谁最漂亮,就赏谁最多,好不好!”

话音一落,众女齐声欢呼雀跃,娇娇嫩嫩,婉婉转转,竟颇有气势。

胤禛瞧着那被淹没在花丛中的娇小身影,莞尔一笑,又摇了摇头,顺着台阶往楼上走。等他走到其中一间绣户前,早有里面的人等着给开门。

莲心望见他走进去,才松了口气,随即将手里的银票哗地一下尽数扬了。围拢着她的姑娘们即刻就散开了,争抢着去捡。

莲心从脂粉堆里挣脱了出来,抹了抹额角的汗,眼神亮晶晶的。

二楼的雅间里,布置得很是简单别致,墙上挂着陈年的字画,周遭摆着的是檀香木家具,一张古藤木桌上嵌着大理石面,平滑可鉴。桌前,站着三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看见他进门,恭顺地朝着他拱手揖礼。

蒋廷锡行完礼,还特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李卫是这里的老熟客,打开门吩咐外面伺候的小厮站远点儿,而后又叫了一壶碧螺春。等送茶点的小姑娘进来又出去,将茶盏都摆开,用还在沸腾的香茗将茶杯都烫过一遍,洒出去的水是清的,又倒了一杯递给那尊贵的男子。

田文镜在这时将手书呈给他,低声道:“万岁爷初到江南,就来了这烟俗之地,想那几个老狐狸可是称心如愿了。”

胤禛扶着玉砌雕阑,雅间内的窗格雕镂颇为精致,都是莲花纹饰,朽刀錾刻,让人顿觉细腻。他伸出手,修长的指摩挲着那上面的莲纹雕饰,“事情查得如何?”

“启禀皇上,微臣近半月的查访,每到一处,处处都是安康太平。可县衙里的牢狱就会报满,若是里面没有猫腻,也断不会如此掩饰。”

“我说,你比我等先到那么些时日,就查到了这些!”李卫瞪了蒋廷锡一眼,接着道,“臣也查了各处衙门报上来的账本,都没有问题。然而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说,江南道历年的税银都要从扬州江都县一处走,臣因此去查,发现当地的知县跟上面的几位府台道台都是来往甚密。”

胤禛静默了一瞬,然后翻开田文镜呈上来的手书。是一份江、扬两地去年的府库开支。账册是厚厚的两本,记载了扬州前年四月到去年十月的部分开支情况,手抄本,看墨迹,不像是翻旧的。

前年刚好是勤太妃整十的大寿,大赦天下,连着赋税都减免了一半。本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可紧接着在四月,江南遭了旱灾,水田荒芜,颗粒无收,结果直接导致了国库不足。赋税征不上来,江南又没米进贡,边防开支大,再加上之前朝廷已经拨出的一大笔银子赈灾,国库空虚。不得已,又派了三个官吏分别去催缴税款。

一来二去,朝令夕改,虽然是权宜之计,却将百姓盘剥得无力承受。派去的官员无奈,最后竟将各州县府库的存储尽数征调到了京城来。结果,蝗灾一起,各省府藏空虚得连救济的钱粮都没有,百姓唯有活活饿死。

于是,朝廷又从国库抽调银两去接济,结果一路被官员中饱私囊,赈灾成了空谈。江南之地,旱灾未过,蝗灾又起,从江、扬来京城请求拨发钱粮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

田文镜神色沉重,拱手道:“臣在各处看过,各地府衙的确没有太多钱粮存储,而百姓又因田地荒芜,失去吃饭的本钱。但贡米若是收不上来,就会直接导致国库不盈,赋税必定还要加三成。”

“还加三成?”李卫哼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江南有数十万的灾民张嘴等着吃饭,都在等着朝廷拨银子,而不是抢银子!”

田文镜梗着脖子,敛声道:“赋税直接关系到国库,而国库一旦空虚,就没有能力承担边防庞大的开支。更何况赋税增加,并不是仅一个扬州,全国都要跟着一起涨。”

蒋廷锡眼见两人争得脸红,就要打起来,忙道:“赋税要涨,但不是现在。总得等江南熬过这一段,恢复了元气再说。”

“一日不除那些贪官污吏,江南就永远是个无底洞,欲壑难填。皇上,臣等都以为,还是应当早做处理。”三个人只有在这一点上意见统一,胤禛转眸看着面前的股肱之臣,此行的目的便是在此,不仅是查清楚税赋的情形、灾民的情况……其中更有江、扬两地的官员情况。

“查,就要一查到底。江南道的水究竟有多深,积弊这么多年,也该肃清一下了。”

三人闻言,脸上都露出喜色,拱手道:“皇上英明。”

此刻,莲心早已经在楼下拣了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

花梨木小方桌上摆着几个果盘,鲜果和干果,跟宫里面的相比,虽粗糙,却也别具风味。尤其里面还有几样是扬州独有的点心。莲心伸手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有些酸,很自然地拿起粉底茶杯喝了一口。

正堂里面比不得楼上,人多嘈杂,都是摆开的桌椅。有些用三扇紫檀屏风隔着,便是两道间、三道间,有些则是几桌拼对在一起,即是相熟的几位结伴而来。莲心喝着茶,正一处处地探看过去,添茶的姑娘就到了跟前。

“这位爷是生客,可是来江南游玩的?”

脆生生的嗓音,莲心抬眸一看,面前站着个青葱似的小姑娘,水灵灵,模样很是清秀。她随即点点头,笑眯眯地道:“算是吧。”

“那爷可是碰到好时候了,今晚正好有新到的姑娘等着竞价,可是我们楼里难遇的热闹场面。尤其是那百合姑娘,只是清倌人,就已经艳名远播,今个儿有好些可都是冲着她来的呢!”

艳名远播,定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吧……

莲心忽然生出些可惜,不由得问道:“她为何会沦落风尘的呢?”

她的发问,引开了话茬。小姑娘先是一叹,而后道:“百合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原本倾尽所有,资助一个书生赴京赶考,谁知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信。直到前几日,跟他一起去的人回来说,那书生早已经当了贡生,并且娶了富家千金,再也不会回来。百合姑娘认死理,一心想着脱籍无门,就出来挂牌了……”

小姑娘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又叹了口气,“其实本来就是贱籍,何苦非要想着飞上枝头呢。百合姑娘也是太傻了。”

原来又是这样的故事。莲心想起出宫前,还在看的那本书《西厢记》——世间聪慧的女子就如崔莺莺,如阅人已多、过尽千帆的百合,依旧逃不开丝萝托乔木的宿命。空有满腔深情,却遇上那样一个人,书香门第又如何?空有几分才气和傲气,却无半点担当,在花前月下的时候,你是最美的一幅画,等到全身而退,你又是弃之无用的挡箭牌。

“那在场的,大多也是熟客吧?”

莲心将目光投过去,此时坐在这里的男子,就算为她一掷千金,又能有几个是真心相待。

小姑娘“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道:“是啊。你看那边儿的黄老爷,锦绣绸缎庄的,是江南有名的富户,对百合姑娘可是垂涎得紧。还有另一头的赵老爷,大兴米粮店的掌柜,也是富贵之门。看来,今晚就要便宜他们了。”

莲心也有些可惜地道:“看来看去,怎么都没有青年才俊,或者是……官家人?”

小姑娘轻声道:“其实官家人以前倒是有,可最近都不来了。”

莲心不动声色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就在最近这半月,素日里喜欢流连风月之地的官宦子弟们全都没了踪迹。就算是这一月一次的竞价,也没看到露面,楼里的姑娘们也都好生奇怪。”

“也就是说,此时坐在堂里面的都是平头百姓?”

小姑娘扫视了一圈,见身边没旁人,才压低声音道:“这位爷看上去面生,大抵是不了解我们扬州的事。爷方才的话,到了别处却是不能说的。”

莲心一怔,“为何说不得?”

“扬州城里,多的是富户,谁都不愿被谁比下去。买官卖官,可都是稀松平常。但最近不知为何,就连茶寮酒肆的人都不敢谈论,什么百姓、官员、侯爵的……何人议论,都要被捉去打板子呢。”

“这情形,是从何时开始的?”

“倒是不晓得。只是最近半月,连楼里的妈妈都谨慎得很,交代姑娘们在伺候客人时,凡是有谁打听,什么都不能乱说……呀,怎么又多嘴了。”小姑娘猛然反应过来,捂着嘴,一脸懊恼地跺了跺脚,而后压低了声音,哀求道,“爷可千万不要与旁人提,否则被妈妈知道可了不得。”她小声说完,即刻噤了声,再不肯发一语。

莲心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有片刻的静默。而后拉着她的手,温言道:“你放心,我只是喝了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听见。”

她忘记此时是男子装扮,就未在意男女之防。小姑娘被她这样拉着,当时就绯红了脸,低头咬唇,喃喃地“嗯”了一声。莲心瞧见她这羞赧的神色,却是有些发怔,猛地想起自己的装束,赶紧就松开了手,尴尬地呵呵笑着。

这些场面,都被楼上的男子看到眼里。黑眸深邃,看着看着,刚刚还蹙着的眉心,不由得就松了,唇角也跟着略微上扬。

旁边的李卫刚刚禀报完,一抬头就瞧见皇上无意间流露出的神色,可是吓得不轻。用目光示意蒋廷锡和田文镜两个赶紧过来看——等三个人都顺着皇上的目光看过去,那楼下坐着的,却赫然是一个青衣的俊俏少年。

“咦,是她!”

蒋廷锡的叫声还没出口,就被田文镜给捂了回去。

蒋廷锡蹬着双腿,好不容易摆脱开田文镜牛劲的胳膊。缓了口气,然后很得意地给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好像在说:看吧,我就说肯定是要带着的。

田文镜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李卫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的表情,用嘴形问了一句:什么情况?

蒋廷锡呵呵笑了两声,伸出一根手指,朝着他神秘地摇了两下,意思是不想告诉他。

就在此时,一道叩门声响起。

蒋廷锡整了整衣衫,咳了一嗓子,走过去开门。却瞧见外面站着个小厮,手里拿着的是一封红呢子信笺。烫金的面儿,上书簪花小楷的几个字:李卫大人亲启。

“给你的!”

关上门,蒋廷锡就没好气地将名帖扔到李卫手里,而后摸着下巴,跟田文镜道:“他才是艳名远播,刚到江南多久,就有深闺女子送帖邀约。想不到江南女子看着温婉腼腆,竟是比咱满蒙姑娘还豪放。”

李卫“呸”了他一口,拿起名帖一看,面上的字是簪花小楷,笔迹工整隽秀,还果真是出自女儿家之手。他有些疑惑地将那信笺搁在檀香木桌上,翻开来看,手指所点之处,却是写着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郑为礼。怎么又是他……

李卫看罢,即刻就给了雕栏边的男子,“皇上您看,这郑为礼的名帖,都送到臣这儿来了。”

黄昏时还在明月湖泛舟小酌,没想到前一趟送走了皇上,后一趟便在这杏花烟雨楼邀约自己。这赋闲在家的老臣,倒真是处处着眼,分寸不落。

“皇上也见过他了?”蒋廷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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