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出来的秀女吓坏了,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娘娘,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奴婢是因为早上忘了给秀春姑姑喂养猫咪,生怕她会责骂,才会偷偷过去将那猫咪抱过来,谁知道却一不小心让它跑了出去。奴婢真不是有心毁掉红毯上那几个脚印的!”一套说辞,说得声泪俱下。

武瑛云将目光移到封秀春的身上,那始终垂首的女子这才上前。然而未等她回话,另一边就有个秀女站了出来,“她明明是在撒谎,今天负责喂养猫咪的是奴婢。早在晌午之前,奴婢就喂过了!”

跪在地上的秀女一滞,过了好半天,才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一侧的袭香,“是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她忽然哭喊着扑过去,在眼看就要靠近袭香的时候,却被身旁的嬷嬷左右牵制住。她还在不甘心地张牙舞爪着,老嬷嬷上去就是两个耳光,直打得她耳目轰鸣。

袭香则垂着眼睫,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武瑛云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暗道这个秀女的相貌倒是登得上台面。

“娘娘……是,是袭香跟奴婢说的,奴婢真的不知道……”被押起来的秀女双颊肿得老高、嘴角流血,面目都有些走形,嘴里嘟嘟囔囔说出来的话不甚清楚。

武瑛云回过目光。这时,袭香端步上前,“回禀云嫔娘娘,奴婢并不知情。”

那边,那个秀女仍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武瑛云脸上显出几分不耐,摆摆手,示意袭香先退下去,“一场戏唱下来,惊动了这么多人,却还敢说下毒之人不是你?与其负隅顽抗,不如老老实实地与本宫交代,究竟是谁在背后主使你?”

“娘娘,不是奴婢啊,娘娘明察……”凄厉哭喊,聒噪如蝉鸣。

武瑛云皱着眉,彻底失去了耐心,朝着身后的嬷嬷一摆手,让人将那秀女带下去。此时的天气已有几分凉爽,武瑛云带着杏黄色丝网手操,堪堪将遍布红斑的肌肤遮住,却仍是捂出了些潮汗。自己好好的一双手变成了这样,涉事的人都别想跑。那张脸尚算清秀,只是不知道若是长满红疮会是什么样……

莲心和玉漱最后跟着回到咸福宫里,那下毒的真凶似乎已经捉拿住了,然而武瑛云却如何都不觉得解气。她明知道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李代桃僵,只是隔靴搔痒而已,然而想要抓出幕后之人,又谈何容易?她这样在钟粹宫里大肆搜查一番,一则是敲山震虎,一则也是为泄心头之恨。

坐在锦缎软褥的炕床上,武瑛云端着一杯茶盏,慢条斯理地撇沫,等碗里的香茗都凉了,也没抿一口。

莲心和玉漱跪在地上,一直跪了半个时辰,膝盖麻木,就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抓咬一样,又酸又痒的感觉。

又过了片刻,头顶才响起一个不咸不淡的嗓音,“你们先起来。”

莲心和玉漱相互扶着起身,玉漱双腿打战,一个趔趄险些又跪到地上,莲心扶了她一把,两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武瑛云端着眸色,盯着她们两人看了半晌,却是想不出究竟是将她们逐出宫门好,还是贬谪进辛者库做一阵子苦力好,最后还是将这选择的权利给了她们俩。

玉漱闻言,却是惊愕地瞪大眼睛,“娘娘,您不是已经查出那下毒之人了么?更何况,奴婢等并不知情啊……”

武瑛云对搭着双手,将双肘搁在玉石手搭上,眉目悠然,“本宫能给你们选择的机会,已是最大的恩典,否则换了其他后妃,你们早已跟那秀女一样的下场。”

就算那毒不是她们下的又如何?献上来的蔻丹是她们亲手制的,并且亲自送到她面前,出了事,她们两个人当然脱不掉干系。

“因为你们的不够仔细、缺乏提防之心,才使得本宫双手染毒。既是害了本宫,同时也是害了你们自己。这对你们来说是一个足以致命的教训,对本宫而言又何尝不是……”武瑛云说完,目光从她们两人的脸上掠过去——跪在地上的少女,一个满脸震惊,一个则是淡然沉静,武瑛云不由多看了后者两眼。

双手生出红斑,痛楚难耐便是不说,就连敬事房都将她的牌子暂时搁置——侍寝与否,她倒是并不在意,原本乾清宫那边每月能进御一个后妃已是难得;她更在意的却是名声,刚刚堆积起来的声望,顷刻就被这样一桩小事推倒,真是丢脸得很。

武瑛云咬牙切齿地想着,就在这时,其中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女忽然朝着她叩拜,然后静声道:“云嫔娘娘恩典,奴婢等愿意进辛者库。”

武瑛云觑着眼,须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么好,本宫便罚你们去辛者库,做苦工两个月。你们两个都是待选的秀女,阅看会在三个月内全部结束。两个月之后,如果你们能从辛者库走出来,本宫或许还能给你们个机会,带你们进入后宫跻身成为妃嫔中的一员。但倘若你们不能在辛者库挺过来,那么即便你们能够通过阅看,也很难长久地在宫中立足。”

武瑛云说完,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望着她们。玉漱还想争辩,却被莲心一把拉着,再一次朝武瑛云叩首谢恩,然后相携着退下去了。那钟粹宫的屋苑里,还有很多东西等着她们去收拾,而后就要搬去辛者库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钟粹宫里折损了一个、责罚了两个,才趋于平静。这三个人都是下五旗的女子,身份不算高,因此并未引起什么波澜,倒是勤太妃过问了此事,见没惹出什么大乱子,也算作罢。隔日,玉漱和莲心就双双去辛者库了。

对她们来说,原本是好事一桩,辛苦半月、操持半月,精心调配出的上等香品,想不到竟会演变到如今地步,不由都觉得口苦难言。玉漱更是刚从北五所出来没多久,如今又要谪罪进辛者库——历来八旗犯罪之人才去的地方,更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她们被领着走到那处宫闱最偏僻、最荒凉的地方,连片的四合院,构建得极为简陋,处处天井、处处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她们拿着包袱,尚未有人来给安排住所,管事宫女就吩咐她们过去帮着干活。在这里掌事的女官名唤盼春,据说也曾在主殿伺候过的,如今沦落在这个地方主事,对被发配来手底下做活的女子极尽刻薄之能事。

莲心和玉漱刚来,她就将她们带到西苑这边。此刻,辛者库里的部分宫女们正围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摆着雪白的纸片,宫女们在上面喷洒香水,然后再拿到炭火旁边熨干,最后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莲心和玉漱瞧见她们熟练的手法,不禁有些惊奇。盼春瞥见她们一脸大惊小怪的样子,哂笑着道:“倒是应该好好看看,以后这些活计都是你们的了。从现在起,你们就好好跟着她们一起学一起做。”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称“是”。

等盼春一步三摇地走开,玉漱捡起其中一张白纸,拿在眼前晃了晃,不由问道:“这些纸又喷香水又是熨的,到底是派什么用的呀?”

其中一个宫女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道:“连这你都不知道?这些当然是皇上和主子们的手纸了。”

玉漱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扔开,那雪白的纸张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其中一个正在喷洒香水的宫女见状急忙捡起来,而后又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些纸都是内务府的银子,数量都是既定的,等喷洒好了还得数出来。知不知道缺一张,会罚我们重新喷洒多少?不会做,就别在这儿碍事!走开、走开!”

玉漱脸上挂不住,就想上前跟她理论,莲心拉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几位姐姐,我们两个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请你们不吝赐教,我们定会尽心做事。”

那宫女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眼色,拿起其中一张,意味不明地笑道:“要教可以啊,但你可是要看好了!就像我这样,先把水含在嘴里,然后均匀地喷出去,再然后……”宫女嘴里含着一口水,举着白纸却是猛地转头,朝着莲心和玉漱两个人喷了出去。水花四溅,悉数都喷在了两人的脸上。

玉漱抹了把脸,冲上前怒道:“你干什么?”

“哎呀呀,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来,让我给你们擦擦。”那宫女说完,拿起手上的白纸就往玉漱的脸上擦,刚被烤干的纸很硬,那宫女的下手极狠,玉漱来不及闪躲,白纸蹭在面皮上,干裂的触感即刻将白皙的肌肤划出一道道红痕。

“啊,好痛——你住手!”

玉漱胡乱地挥手,一把推开身前的宫女,脸上火辣辣地疼。刚想发作,就见那宫女拿着手里已经揉得破烂的白纸,道:“糟了遭了,这可是御用的纸。盼春姑姑说了,倘若是糟蹋一张就要罚做一万张,看来今天的活得你们俩干了。姐妹们,我们走。”她说完,将手里的东西一甩,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其他人见状,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跟着走了出去。

“喂,你们别走啊,你们回来!”玉漱忍着疼,气得在后面直跺脚。眼看着她们走得一个不剩,目光落到石桌上摆得高高的一摞子白纸上,那么多,光靠她们两个人怎么做得完?玉漱咬着唇,不由红了眼眶,“这些人怎么这样呢?我们又没得罪她们……”

莲心叹了口气,拿出巾绢轻轻擦了擦她的眼睛,玉漱的眼角处被白纸划出了两道血痕,刚碰到巾绢,就疼得她龇牙咧嘴。莲心温言道:“这里是辛者库,历届戴罪之身所待的地方。我们是下五旗的秀女,而她们却是下五旗的包衣奴婢,原本就存着几分抵触和敌意,往后我们在这里怕是要举步维艰,你……可能撑得下去?”莲心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并没问玉漱的意思,就替她擅自做主。或许被逐出宫闱是一个相对较好的选择,起码不会平白受气、吃苦,更不用去面临将来莫测的命运、渺茫的前路。

“说的什么傻话?这次的事说不定就是我连累了你呢……”玉漱抽抽鼻子,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反正我是不会出宫的,北五所那个鬼地方我都撑过来了,这区区的辛者库又算得了什么?不记得了么,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跟前。你有你要等的人,我也有我要完成的心愿啊。为了阿玛,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莲心眸间透出一丝暖意,轻然颔首。

凉风顺着两道夹苑吹过来,将雪白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那铜炉里的炭火正旺,灰烬飞落,宛若一只只黑蝶翩跹而舞。

两个少女双双落座,学着刚才看过的手艺,拿起其中一张开始在上面喷洒香水。小院儿里很静,只剩下风声和花叶飘荡的簌簌声。天边的夕阳已然西坠,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地面上,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老长。

玉漱捧着白纸,迷离着眼睛,就这样轻哼起歌来,“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四周静谧悠然,莲心弯起眼角,轻启檀唇,不由接了下去,“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苏培盛此刻正领着小太监从苑外走过,像这种地方,堂堂一个殿前领侍自然不会常来,然而此时却是来探看一个昔日带过他的老太监。经过朱红宫墙,里面传出来的一道清韵嗓音,不由得让他顿住了脚步。

驻足的一瞬间,身边的小太监已经招来了管事盼春。苏培盛脸上没什么表情,用目光示意过去,“她们是新来的?”

盼春点头哈腰地道:“没错,是刚刚从钟粹宫那边送过来的。听那边的奴婢说,是本届待选的秀女,因为得罪了云嫔娘娘,罚到奴婢这里做两个月的苦力。”

苏培盛的视线从苑中两个少女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当初托自己排名序的秀女,却可惜终究没能登上去。而后他的视线又落到另一个秀女的身上,这一看,却再也移不开目光,不禁咂着嘴道:“倒是人间绝色,只是可惜了……”

“就是,奴婢也知道阅看不会持续很久了,她们这一罚就是两个月,想来就算云嫔娘娘消了气,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了。更何况进了辛者库,能不能出去都是两说了。”

盼春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给苏培盛身边的小太监。这位内务府大总管平素没别的嗜好,贪财倒是众所周知的,雁过拔毛不过如是。盼春懂得规矩,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培盛斜着眼睛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道:“盼春姑姑倒是很通透,那咱家便多说两句了。咱家看那两个丫头不像是薄命的相,你倒要好生照看着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成为你的登天梯呢!”

盼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阵将信将疑。

苏培盛不再耽搁,掸掸袍袖折身离开,盼春笑吟吟地在后面敛身,“奴婢恭送苏公公!”

等苏培盛前脚刚走,盼春后脚就跨进了院门。来到玉漱和莲心身前,虽然还带着初时的不屑和鄙夷,眉梢眼角却染上了淡淡笑意,“那些贱婢可真是有够刻薄的,好歹你们也是待选秀女,竟敢将所有事都推到你们身上。行了,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我自会安排别人。”盼春说罢,就吩咐身后的奴婢去将那些宫女捉回来。

玉漱和莲心对视一眼,对她忽然改变的态度都甚是惊诧,然而这样的命令无疑省去了太多麻烦,两个人都如蒙大赦。谢过之后,拿着包袱去东苑的屋苑安顿下来。

徐佳·袭香沿着朱红的宫墙慢慢走着,身边没跟着任何伺候的奴婢。按照规矩,宫内不能单人独行,一定要两个人并排而走。至于后宫妃嫔,出行要讲排场,更不曾有独自行走的情况发生。她一路走一路轻步轻脚的,生怕惊动了旁人,更怕碰见什么熟悉的面孔。

等拐过一个弯,北五所成片的敞殿出现在眼前。里面负责看守的嬷嬷都识得她,也不多言,收了银子,即刻让开了路。

能来这里探望的人不多,负责看管的都是一些清贫的老奴婢,能得一份收买是一份,谁也不会多嘴一句,而自断了财路,否则,往后谁还敢来这里呢?见不得人的猫腻,恰好就是敛财之门。

袭香轻车熟路地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鼻而来,她依然嫌恶地蹙了蹙眉。

李倾婉拄着胳膊半坐在炕桌前,面前摆着一盘棋,黑子先行,却被白子领先一筹。她端着下颌,正细细琢磨着,连袭香跨进门槛都没察觉到。

屋里面的布置已经焕然一新,虽然比不得景仁宫寝殿里的奢华和绮丽,但比起刚进来时,却不知道舒适多少,窗幔和床帘都是新换的,被褥也垫厚了几层,玻璃罩窗被擦得很干净,桌案上的粗瓷茶具也很干净,香茗悠悠,闻着那味道倒是不赖的新茶。

“此时此刻,表姐还有心情在这里下棋,可当真是悠闲得很啊!”袭香轻咳了一嗓子,将带来的食盒放下。

“此时此刻,正是下棋的好时候,不是么?”李倾婉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手中白子落下,啪的一声,整盘棋瞬间就活了起来。

“表姐这么悠闲,却不可怜我这个表妹,为了表姐的事情在外面费尽了周章!”说起来,这里的东西,全部都是自己花银子买通了管事嬷嬷换掉的。姨父在家中虽听说了事端,却并未出手搭救,倒是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事事亲力亲为。

“有所图,就要有所付出,我可没求着你啊!”

袭香的脸色一滞,讪讪地笑道:“是、是、是,我的好表姐,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李倾婉半挑起唇角,将手里的黑子丢进棋盒里,抬眸看她,“瞧你这个表情,交代你的事情看来是都办成了?”

袭香点点头,脸上透出几分得意之色,“我按照表姐说的,都一一办妥了。表姐当真是神机妙算,那个莲心果真领着云嫔来钟粹宫搜查了。当时若不是早有准备,真要将自己搭进去。”

李倾婉一笑,“那丫头很聪明,心性又极佳,能想到方法为自己脱罪是必然的。只不过单靠一己之力又涉世未深,不太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袭香闻言,冷哼了一声,“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否则怎么还会将自己弄到辛者库去?当初她曾串通婉嫔来害你,仅是罚进辛者库,觉得都便宜她了。倒是表姐,怎么反倒是帮着敌人说话?”

李倾婉不咸不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这便是你欠缺的地方。要欣赏你的对手,取其所长补己之短,才能更进一步。不过才短短几日,不得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说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可惜那个莲心最初是跟武瑛云站在一起的,否则若收归己用,倒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比起眼前这个莽撞又自以为是的表妹,真是好太多了。

“自从表姐跟我说,在宫里要夹起尾巴做人,我可是一直都很收敛。”袭香不知道她的心思,献宝似的道。说完,捏着裙裾,有些赧然地又道,“我为表姐做了这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表姐才肯教我接近皇上的方法啊?”

李倾婉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的表妹,才做了这么点儿小事,就想让表姐我掏出家底儿了?”

“可表姐已经被打入冷宫,能不能出去还……”袭香急急地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李倾婉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笑意更浓,“打入冷宫又如何?别的人我不敢说,如果是我,就一定会走出这里。”

她一直有个最大的筹码——本朝,爱新觉罗家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公主,是她的女儿。族里一直有母凭子贵的传统,就凭这一点,皇上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都不会当真关押她一辈子,毕竟生身之母没有人能够代替。

袭香不懂她从哪儿来的自信,又不好发作,只得暗自吞下不甘和愠怒,咬唇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李倾婉望着窗外那棵已经有败相的槐树,目光淡淡,“你现在能做也是务必要做的,就是当好你的秀女。因为只有通过阅看,才能真正进到内宫里来,我也才能真正帮到你。”

因为盼春将活计又推给其他宫女的事,莲心和玉漱彻底成了辛者库里被挤对的对象。未至晚膳,饭堂里的米饭就都被吃光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菜汤,还都是别人吃剩下的,盘子里除了沙子就是泥。莲心拿着饭勺,对着空空如也的木桶,怎么都盛不满一碗饭,不由苦笑着摇头。玉漱则是赌气地扔掉碗,坐在长板凳上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残羹剩菜出气。

“看来今晚要饿肚子了。”莲心将瓷碗放到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就着月光一看,就知道不能再喝了。倒不是因为这水有什么味道,而是上面飘着一层荤腥。

“简直是欺人太甚,我找她们去!”玉漱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在桌案上,起身就往屋苑里走。此时此刻,宫女们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她们两个人走进来,又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躺在通铺上一动不动。

玉漱左看右看,怎么也没瞧见一处空置的地方,不由怒道:“喂,床铺都让你们占了,我们两个睡哪儿啊?”

“辛者库可不是钟粹宫,高床软枕、锦衣玉食,你们自己不会看么?这么宽敞的地儿,哪有位置就睡哪儿呗。还来问我们!”一个宫女说罢,其他人纷纷捂唇看热闹似的笑。

“我们的包袱呢?”莲心扫视了一圈,发现刚才放在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玉漱听到她的话,才想起来缺了什么,环顾四周,猛然在西窗下面的一块小空地上发现了她们的包袱,包袱上面还赫然印着鞋印子,明显是被踩过了。而那仅有的能够屈居的小空地旁边的墙角还破了个窟窿,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这地方破了,万一下起雨来,怎么睡人啊?”

这时,其中一个宫女翻了个身,凉凉地接住了玉漱的话,“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地方就那么一处,你爱睡不睡。”

“就是,你们不是把姑姑伺候得很好吗?要不去她那儿蹭地儿住?”

玉漱死死攥着衣角,心里的怒火噌噌往上蹿。然而事到如今,她也认清了现状,初来乍到,一定是要被欺负的。于是她迈着大步走过去,气哼哼地往地上一坐,“反正今晚上没下雨,就不信这破地方待不了人。本姑娘还就睡这儿了!”

莲心瞧着她的举动,心里微苦,也跟着坐了过去。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其他人看也不看她们一眼,盖上被褥,倒头就睡。

就在这时,盼春忽然走了进来,瞧见坐在地上的两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瞪了一眼通铺上装睡的那些宫女,没好气地道:“那么大的地方,横躺着作死啊?还不赶紧将位置腾出来。”

宫女们噤若寒蝉地爬起来,再也不敢借故磨蹭。

盼春一直看着她们将地方拾掇好,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的莲心,招手道:“你跟我来。”

辛者库外,那一抹清俊的身影已经等候多时。

盼春带着莲心走到两间毗邻的小亭处,即刻朝着那人敛身,却并不敢多说一句,只是用难懂的目光看了莲心一眼,就告退了。

风吹散了一些潮气,那股发霉的味道也不再浓重。莲心早已换上了一件粗布单衣,外面罩着灰色的褂子,此刻连发髻都没梳,显得有几分狼狈。那日在玄穹宝殿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短短半月却已变成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莲心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不免生出几分尴尬,攥着裙角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片刻后,一抹叹息声在头顶响起,转瞬,她就被拥进一个温热而结实的怀抱。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发顶,鼻息间到处都充斥着他身上好闻的熏香味道。莲心怔怔地被他抱着,须臾,感觉他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颈窝里,两片薄唇隔着轻薄的衣料触碰到肩上的肌肤,惊得她连呼声都忘了喊出口。

“对不起……”一句极轻极淡的话,在耳畔闷闷地响起。莲心的脸颊渐渐浮起一层红晕,听见他没头没尾地这么说,却是不甚明白,未等开口,他就贴在她的耳侧,带来一抹湿热的气息,“都是我不好,竟然让你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如果不是我执意让你进宫,就不会日日想见不得见;如果不是让你走进这座染缸,你便不会看见那些肮脏、丑恶、狠毒……从你进宫那一日起,我就从未停止过后悔,而现在竟还是让你受到了伤害。”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揽在腰身上的手就越加收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莲心任由他将自己紧紧锁在怀中,眼眶却是红了。经历过的那些辛苦和委屈,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一并如潮水般朝着她汹涌而来。如此苦涩,却带着一丝丝的甘甜,像是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喷薄而出。

明明是她的错,说好要在阅看中相见,以珍珠为信物,结白首之约,她却因一步踏错,走到这步田地。辛者库两个月之期,倘若她不能熬下来,倘若届时已经错过阅看之期……

“我不会让你在这儿待很久。”允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放松了一些搂着她的力道,轻轻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

“可如果我不能在阅看中脱颖而出呢?”莲心抬眸,红着眼睛看他。

待选秀女诸人,无论是品貌技艺还是才学家世,太多都是翘楚。倘若她不能通过阅看,就会像那些筛掉的少女一样被送出宫外。

允礼在她的额头印下轻轻的一个吻,清浅瞳心,眼底含着淡淡的温柔、淡淡的疼惜,像池水中被拂碎的月光,“你是我定下的人,无论身份,无论地位……”

院里的花树在风中簌簌抖动,几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地上。已是芳菲荼蘼之季,花事将尽,比起昨时,晚风似乎也跟着变得更凉了。这一天,院里的几处槐花,竟是不知不觉都凋零了。

寿康宫里的熏香还暖着,添香的奴婢拿着小火箸将炉火熄灭,然后将香饼捻碎了撒了进去。

允礼撩开垂花门前的红呢子软帘,瞧见那一抹明黄凤纹的身影,就站在桌案上一盆巨大而绮丽的红珊瑚盆栽前,他轻步而至,端端请了个安,“额娘金安。”

勤太妃转过身,一看见身后的人,随即露出慈和的笑容,“怎有工夫上额娘这儿来,听说前个儿皇上将国子监的稽查事务交给你了?”

“什么都瞒不过额娘的眼睛,皇上对儿臣极为信任。”

勤太妃吩咐奴婢将珊瑚盆栽端下去,而后坐在敞椅上,“就算皇上对你信任,也不能仗着身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事先是不是得想清楚,究竟这人是不是你能见的。”铜炉里噼里啪啦地燃着火炭,四角镇着的是冰库里的冰,散发出来的温润香息,使得整座宫殿都不至于太燥。勤太妃说罢,端起杯盏吹了一下茶末,头也不抬地问他,“你去过辛者库,对么?”

允礼扶着桌案上的一方砚台,“额娘都知道了……”

勤太妃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不禁怒道:“真是越大越不像话,那样的地方,是你一个堂堂王爷能去的么?你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可额娘既然能知道,就代表这宫里面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为了个女子,额娘看你是昏了头了!”

允礼低沉着嗓音道:“儿子以为额娘并不反对。”

“额娘是不反对,可事有轻重缓急,你怎么变得如此拎不清?”

“老师的事,儿臣一直在想办法从中斡旋。倘若皇上心意已定,就算我娶了嘉嘉,也不代表就一定能挽回老师的命。更何况婚姻之事,并不是用来做交易的。”

允礼想起在天牢中,跟阿灵阿的一番对话。皇上登基之时,恐其落得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声,让朝中老臣对夺嫡一事一律三缄其口。然而老师性情耿直,每每政见不合都会力争到底。这次因为两江巡抚贪赃一事,看出皇上有意偏袒,气急之下拿出当年夺嫡的事情来说,结果惹得龙颜大怒。倘若皇上这次是有意借此杀鸡儆猴,前景则是堪忧。怎么能是联姻冲喜,就能解决问题的呢?

勤太妃啪的一声将茶盖扣上,生气地道:“就算不是因为阿灵阿的事,你也不能娶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嫡福晋!”阳光投射进来,勤太妃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叹道,“记得额娘曾经跟你说过,如果你喜欢她,她又真心待你,就不会反对你将她留在身边,然而却不是嫡福晋的位置。你要明白,皇家的孩子,有哪个的婚姻是靠自己来做主的?就算是皇上,也不是想娶谁就能娶谁的,这里头有着多少利益牵扯、多少权势捭阖。莫说是一介四品典仪的女儿,就算是封疆大吏的女儿,能不能坐上你果亲王府嫡福晋的位置都要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还是一个戴罪之身!”

允礼闭上眼睛,“儿臣并不在那个权力核心范围之内,就算是当年的夺嫡之争,也有八哥肯为心爱之人抛却家世、不计地位,不是么……”

“可你难道忘了老八的下场么……”勤太妃看着儿子,轻叹了口气,“情深不寿。更何况,如果她果真在意你,又怎么会轻易置自己于那样的境地?难道她不知道,一旦将来你要娶她,会遭受多大的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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