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遮天蔽日的黑暗,见不到紫禁城,也看不到任何人。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沉香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数不清摔了多少跤,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当她站住身子向前摸索的时候,却发现身前是一道道冰冷的栅栏。

不,不只是身前,当她惊叫一声回头的时候,身后的路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同样是冰冷的栅栏。这些栅栏仿佛拥有生命一般,慢慢向她挤压过来,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将她关在了里面。

“不要!求求你,放我出去!”沉香哭喊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向谁求饶,她只想离开这个可怕的笼子,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地方。

四周围渐渐传来了笑声,由小变大,最后尖利地回荡在她的耳边。这个笑声充满了恶意,带着居高临下,带着嘲讽轻蔑,一遍又一遍刺进她的大脑,让她绝望而迷茫。

伴随着笑声一起到来的,还有那铺天盖地的冰冷雨水,从天上直接灌进笼子里面,没有从缝隙间流走,反而越积越高,最后将她彻底淹没。

“咳咳……”剧烈的一阵呛咳之后,四周骤然变得明亮起来。沉香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坐起身子,眼前一黑险些栽到床下。

“哎呀,你总算是醒了,快点躺下,我去给你端药。”身后及时伸过来一双手,扶着她的身子慢慢躺下。入眼处的摆设再熟悉不过,这里正是她住了七年的通铺房。而耳边的那个声音,也是同样的熟悉。

“……琉璃?”沉香勉强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来,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你怎么会在这……咳咳咳……”

琉璃端着药碗过来,见沉香咳嗽急忙帮她抚背顺气,脸上挂着担忧埋怨道:“快别说话了,先把这药喝了。你说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去乱跑什么?要不是四阿哥送你回来,你这条小命真就危险了。”

琉璃一边絮叨着,一边拿起勺子将药送进沉香口中。苦涩中又略带清香的味道滑进嗓子,干涩和不适立刻得到了缓解。

清宫规矩,宫女们生病了是没有资格接受诊治的。沉香心里清楚,这一次若不是胤禛发话,她便只能自生自灭了。

一夜之间欠下他这么多人情,这笔债,她怎么才能还得清?

“时辰不早,我得去德妃娘娘那里请安了。你喝了药好好休息,晌午回来我再来看你。”一碗汤药喂完,琉璃伸手帮沉香把被子掖好,又关切地叮嘱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等到出了门之后,琉璃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微微眯起眼睛自语道:“在哪里呢?怎么还是找不到?”

昨天的事情,她算好了开始,却没有算到结尾,本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被半路里突然出现的四阿哥胤禛搅了局。虽然心有不甘,可是她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假借照顾沉香的机会,在通铺房里上上下下翻了一通,却始终不见那只耳坠的踪影。

费尽心机平白折腾了一番,除了看出胤禛对沉香与众不同之外,再无其他收获。琉璃越想越气,抬脚踹在院子中央的樱花树上。只听“哎哟”一声,疼得她弯下身子,按着脚趾一阵咬牙切齿……

接下来数日,始终风平浪静。四阿哥的威胁起到了效果,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被深深掩盖,再也无人提起。

得知沉香病了之后,许久未曾出现的春寿终于露了面。一段时间未见,他竟然消瘦了许多。放下了一碟清咽润喉的茶膏糖之后,便坐在一边絮絮叨叨责备沉香不知道照顾自己。沉香也没有提那个晚上的事情,免得春寿听了多心又去自责一番。

琉璃有时会抽空过来探望,叮嘱她好好休息,等彻底养好了身体再回来服侍。那情真意切的样子,看得其他宫女眼红不已。纷纷感叹沉香真是有福之人,能得到如此重情重义的姐妹真心相待。

太医开的方子效果不错,沉香卧床休养了三五日之后气色便好了许多,除了还有些咳嗽之外,已经并无大碍。唯一记挂的,便是被胤禛带走的苍其,那夜一团混乱,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得怎样,要不要紧。想要找机会去和胤禛问个清楚,却总是找不到人,这一耽搁,便又是两三天时间过去。

不知不觉间,已经夏去秋来。七月初七那天,正好是立秋的日子。每日里忙忙碌碌提心吊胆的宫女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昨儿一大早,那些心眼伶俐的小太监们便用瓷碗盛了水在阳光下晒着,准备让宫女们在今日午后和织女乞巧丢针,讨她们一个开心,以后有事情也好求着她们帮忙。

沉香倚在樱花树下,远远地看着宫女们嬉闹玩耍。几个新入宫的小宫女见了,跑过来拉着沉香的手笑道:“姐姐一个人坐着多闷啊,一起过来玩吧?”

“我不太舒服,你们去玩吧。”沉香笑着打发走了小宫女们,看着她们打打闹闹地离去,脸上的笑容立刻被惆怅取代。

往年的乞巧节,是琉璃最盼望的节日。每到了这一天,她便兴奋得不得了。一大早便起床拉着沉香晒水丢针,祈求织女赐福,保她心灵手巧。到了晚上便坐在廊子下面仰望着天河,嘴里嘀嘀咕咕,盼着老天爷开眼,让她早日脱了这苦海。那执著而坚定的眼神,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如今,祈祷真的灵验了,琉璃终于得偿所愿,得到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锦绣良缘。虽然那个“他”,本来应该是她的……

想到那个“他”,沉香心中便闷闷地痛。她不是琉璃,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只想要平平安安地活着,直到离开这座囚笼。胤祥的出现,完全在她的计划之外。从七年前他为她裹上斗篷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便装上了他;冬夜折梅他抱着她飞奔的时候,她便喜欢上了他;延禧宫里他将她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她便已经爱上了他。原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相遇,奈何命运捉弄,他竟然会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只是这一次……却是咫尺天涯。

看着他羞涩,无措,绞尽脑汁地讨另一个女人欢心的样子,她的心便仿佛被一把钝刀来回地切割,鲜血淋漓的伤口,在每一个孤寂的夜里痛彻骨髓。

不知不觉间,泪水又一次盈满了眼眶。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悠然飞过,沉香低头将脸埋在双手掌心,哽咽着呢喃:“……十三阿哥。”

“竟然被你发现了。”惊讶的声音突兀响起,沉香顿时呆滞。这是……胤祥的声音?如果说是她思念过甚产生了幻觉,那这个幻觉也未免太过清晰了一点。

捂在脸上的手指轻轻启开一道缝隙,沉香试探着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灿烂的阳光在地上洒下了一片光晕,胤祥挺拔的身影就站在这光晕中。笑容被染上了耀眼的金色,俊美的五官比阳光还要炫目。

沉香的呼吸顿时凝滞,捂在脸上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手腕忽然被人轻轻握住,温柔却又坚定地将它们从脸上慢慢拉开。泪眼蒙眬间,是胤祥关切的注视。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被沉香的泪颜吓了一跳,胤祥连忙松开了她的手自责道:“对不起,我有些唐突了。”

“没有,奴婢只是……只是有些不舒服。”沉香抬起手背胡乱地擦拭了泪水,低着头跪了下去:“参见十三阿哥。”

“快起来吧。”胤祥伸手将沉香扶起,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关切道:“我这几日出宫办了些事,回来便听说你病了。怎么样,好些了吗?”

沉香轻轻退了两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胤祥的手。长睫毛垂下掩去眸中的动容,平静的语调规矩有礼:“谢十三阿哥关心,奴婢已经好了。这里是宫女们住的地方,十三阿哥在此逗留于理不合。若是无事,还请十三阿哥回去吧。”

觉察到了沉香的疏远,胤祥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失落。犹豫了一下,这才轻声开口:“沉香姑娘,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沉香愚笨,恐怕帮不上十三阿哥什么忙,请十三阿哥去找别人吧。”沉香自然清楚胤祥找她帮的是什么忙,当即毫不犹豫地婉拒。她不想再忍着心痛帮着他去讨好别的女人,即使那个人……是琉璃。

胤祥不甘心,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后院忽然传来小宫女的欢笑声:“快看快看,我的针浮起来了,是个梭子的形状呢!沉香姐,你也过来看看啊!”

“好。”沉香答应了一声便要过去,谁知胳膊忽然一紧,竟然被胤祥伸手拉住。

“十三阿哥快放手,若是被人看到这个样子,那就说不清了!”没有想到胤祥有如此举动,沉香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禁锢。

胤祥也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可是当他看到沉香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心里突然泛起莫名的恐慌,仿佛她这一离开,便再也不会回来。当下心中一急,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她要挟道:

“若是不答应的话,就不让你走。”

“奴婢答应十三阿哥,请十三阿哥放手!”沉香惊慌失措,顾不得考虑其他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申时初刻,我派人来接你。”见沉香终于答应,胤祥这才松了手。

沉香得了自由,急忙向后院跑去。刚刚跑了几步,小宫女已经寻了过来。

“沉香姐,你磨磨蹭蹭做什么呢?再不过去,我的针就沉下去了。”

沉香顾不上敷衍小宫女,急忙转身向后看去。只见樱花树下空空荡荡,已经不见了胤祥的身影,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胤祥侧身躲在院门旁边,看着沉香被小宫女拉着走远,这才慢慢走了出来。回想起刚才那近乎耍赖的行为,忍不住脸上一红……

神武门。

宸垣重地,戒备森严。纵然是烈日之下,守门的侍卫依旧是精神抖擞,密切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十三阿哥,我们要去哪里?”按照胤祥的安排,沉香换了一身太监的服侍,低着头跟在他的身边。眼看着神武门越来越近,她的腿已经开始发软。

“出宫。”胤祥轻轻一笑,脚步不停继续前行。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沉香后背一麻,冷汗立刻渗了出来。未经准许私自离开紫禁城,这样的罪责她可承担不起。转身想要逃走,却被胤祥不动声色地拽住了袖子。

“有我在,别担心。”

不远处的侍卫眼尖,立刻颠颠迎了过来:“参见十三阿哥。”

“起来吧。”胤祥淡淡应了一声,放开了沉香信步向前走去。这一下沉香就算是想逃也没有了机会,只好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神武门。

回头望向那高大巍峨的城门,沉香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算上入宫那一次,她这是第二次从这里走过。一进一出间,已是七年光阴。

门外早已经备好了马车,待胤祥上车之后,车夫便赶着马车缓缓而行。沉香满头雾水却不好多问,只好和其他随从一起,跟在马车后面一并走着。

马车三弯两绕,最后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巷子里。胤祥下了马车,身上锦服已经换成了藏蓝色的棉布长衫,打发走随从之后,胤祥看向沉香笑道:“上车去把这身衣服换了,咱们去逛集市,给琉璃买点宫里见不到的稀罕玩意儿。”

“……十三阿哥,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一会儿琉璃找不到我,她会着急的。”听到胤祥带她出来就为了这个,沉香急忙建议道:“你要是想给琉璃买东西的话,不如直接带她出来。”

“我已经问过了,德妃娘娘刚刚传了琉璃过去陪她,怎么着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放人。而且若是带她出来的话,就没有惊喜可言了。”胤祥说完,见沉香还在拖拖拉拉,索性伸手掐住她的腰举到了马车上。“快点,我在这里等你。”

沉香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胤祥抱上了马车。被他的举动惊住,她急忙钻进车厢,生怕再耽搁下去的话,胤祥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望着沉香仓皇钻进马车的背影,胤祥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刚刚那个举动完全是自然反应,没有多想便顺理成章地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不太合适。纵然隔着衣服,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腰肢的纤细和柔软。掌心开始发烫,他的心也控制不住地狂乱跳起来。这种感觉新鲜而又美好,让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车厢里,凌乱地堆着他刚刚换下的衣服。旁边的角落,还有个小小的包裹,应该便是给她准备的衣服了。

沉香踌躇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包裹,取出里面的女装麻利地换上。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想让胤祥现在便送她回去已经不太现实,倒不如动作快点,也好及早买好东西,赶在别人发现之前回宫。

将换下来的太监服叠好包起之后,沉香探出指尖轻轻触上了胤祥换下的衣衫。淡淡的熏香味道从上面飘散开来,若有若无地弥漫了整个车厢。那一日马场之上,她被他拥在怀里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清爽、干净,让她沉迷。

“我——喜欢你——”

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沉香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将胤祥的衣服抱在了怀里。

仿佛是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捉住,沉香被火烫到一般急忙松手跳起,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还在马车里,“砰”的一声闷响撞得马车颤动了两下。

“沉香,你没事吧?”

听到马车里的异响,正在一旁发呆的胤祥立刻回神跑了过来。顺手正要挑开帘子,忽然想起沉香是在里面更衣,伸出的手又急急忙忙缩了回来。

“……奴婢没事。”沉香深吸了口气,竭力让声音保持平静。三两下将衣服叠好,挑开车帘钻了出来。“十三阿哥,我们走吧。”

胤祥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沉香果然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微微笑着掩饰着自己尚未完全平静的心绪,他当先一步向巷子外面走去。

“好,走吧。”

正阳门外,商铺林立。本来就是京城最繁华的集市,加上今日正好是七夕佳节,更是显得比往常热闹了些。

沉香跟在胤祥身边,眼睛早已经不够用了。穿梭往来的人群,形形色色的物件,让久居宫中的她看得目不暇接。与肃穆静寂的紫禁城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嘈杂与喧哗。贩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宛转悠扬的曲调让沉香压抑的心情奇迹般地放松了许多。

胤祥不动声色地侧过头,看着沉香脸上兴奋惊奇的神情,唇角弯起,轻轻地笑了。带着她来逛集市,并非是早有预谋,而是临时起意。在通铺房中看到她失魂落魄流泪的那一刻,他便忽然有了这个心思。他想带她出来散散心,离开那个冷冰冰的皇宫,感受一下这些最普通的快乐,看看这个与她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一切,就当是感谢她为他出谋划策的酬劳吧。胤祥用这样的借口来解释自己反常的行为,却不知心中那最柔软的位置,早已经根深蒂固地烙印上了某个人的身影。

“姑娘,请留步……”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正忙着东张西望的沉香觅声瞧去,只见旁边墙根底下,蹲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伛偻老人,满脸沟沟壑壑,堆满了岁月的沧桑。虽然只是夏末秋初,他却披了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松弛的眼皮低低垂着,面前摆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签盒。

沉香左右看看,见并无他人留意,于是疑惑地伸出手指点着自己鼻尖,向着老人不确定地问道:“老人家,您是在叫我吗?”

“相逢即是缘,姑娘,求支签解解命吧。”老人稍稍撩起眼皮,一只眼睛空洞干瘪。枯瘦得如同树枝的手指微微用力,将那个陈旧的签盒向前推了推。声音沙哑干涩,有气无力地低喃道。

沉香先是一怔,随即涩然地轻轻笑了。求签?有什么好求的呢?她的命,被朱红的宫墙牢牢锁住,好似被困在笼子里的鸟,生死只在主子们的一念之间。她的情,则被她自己牢牢锁在心底,虽然倾尽感情所爱之人就在身边,她却只能当作陌路,甚至亲手将他推向别人的身边。

一只小小的竹签,怎么能算尽她的命、她的痛?无论签语是吉是凶,于她而言,都只是笑话一场。等到熬出头来离开那紫禁城,所有的一切便如过眼云烟般散去。如果,她能平平安安熬到那个时候……

见沉香怔怔地望着签盒,胤祥误解了她的意思。淡笑着递给老人几枚铜钱,将签盒拿了起来。

“不用了……”沉香回过神,正想要拦住胤祥,他已经抢先一步将签盒递了过来,笑容里透着他自己都未觉察的宠溺。“喜欢的话,就抽一支吧。”

被他温柔的笑容迷了眼睛,沉香慢慢接过了签盒。冰凉的签盒似乎是黄铜铸就,冰凉凉沉甸甸,里面堆着几十支竹签,宽约一指,签头上雕着古朴拙雅的图案。那份厚重和神秘的感觉,让沉香不由自主地虔诚起来,闭了眼,双手扶着签盒上下摇了几下,一支竹签忽地跳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微声响。

老人颤巍巍伸手摸起竹签,粗糙的指尖抚摩过上面刻着的字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此签又为姐妹签,求签人与身边人各占半句。请姑娘写出两个字来,解一解你们姐妹之间的运数。”

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穿透力,透过沉香的耳朵直直刺入她的心里。接过老人递过的纸和笔,沉香犹豫了一下,缓缓写出两个字来递给了他。

“香、璃。”老人接过宣纸,一眼扫过之后忽地沉笑出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日(禾日)相聚,玉离之期,纠缠难解,当局者迷。此解甚是有趣,有趣啊……”

说完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胤祥,起身拿过沉香手里的签盒,不再理会一头雾水的两个人,蹒跚着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了踪影。

望着老人消失的背影,胤祥纳闷地看向沉香:“我怎么觉得他话里有话,沉香,你听懂了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日相聚,玉离之期……”沉香无声地呢喃着这两句话,脑中似有灵光一闪,却又难以捉住。懵懵懂懂间听到胤祥询问,便压下了心中疑惑向着胤祥摇头强笑着转移了话题:“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十三阿哥,我们赶紧去买东西吧。”

“嗯。”胤祥虽然有些难以释怀,可是又想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只好暂时抛到脑后,与沉香继续向前走去。

越向里走,集市里的人便越发多了起来。沉香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老人的话,心思恍惚没有防备,被迎面挤过来的几个人撞得踉跄了一下。等到站稳身子,身边的胤祥已经不见了踪影。

“十三阿……”吓坏了的沉香张口欲呼,话到嘴边又急忙咽了进去。这里鱼龙混杂,若是被人认出了胤祥,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当下不敢开口,只好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四下张望。

入眼处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唯独不见他的踪影。

恐惧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沉香愈加惊慌失措。原来这些热闹繁华的景象,只有跟在他身边的时候才显得有趣。如今她孤身一人,那喧哗吵闹的声音落在耳朵里,竟然是那么令人胆战心惊。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陌生的景象,就连那来时的路,她都已经寻不到了。

有几个闲逛的纨绔之徒看出了沉香异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围拢过来。

“这位姑娘,是不是迷路了?你家在什么地方,本大爷亲自送你回去。”一个酒糟鼻子的男人堵在沉香面前,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可是那直勾勾地落在沉香身上的猥琐眼神,已经将他的本质暴露无遗。

沉香的心吓得怦怦乱跳,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跑。另外几个人早就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狞笑道:“别急着走啊,爷儿几个和你说话呢,快点回答啊。”

见此情形,旁边的路人急忙躲闪到了一旁,唯恐受到牵连,偶尔有一两个人想要上前拦阻,却被他们凶神恶煞的一眼吓得退了回来。商贩们常年在此摆摊,更是深知这几个八旗子弟的厉害,纷纷收拾摊子,生怕受到池鱼之殃。

扫视了噤若寒蝉的众人一眼,酒糟鼻子相当满意这样的场面。当下哈哈一笑,毫不顾忌地走到沉香身旁,趁她不备伸手便将她的手腕抓住。

“既然无家可归,不如和本大爷回去享福吧。”

“不要!”沉香惊惧之极,尖叫一声抬手向着酒糟鼻狠狠扇了过去。酒糟鼻早有防备,轻轻松松便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了起来。看着沉香那羞怒交加的俏模样,酒糟鼻淫邪地笑着,低头便向着她亲了过去。

“砰!”

“哎哟!”

眼看着酒糟鼻那臭烘烘的大嘴就要亲到沉香的脸颊,一个人影突然破开人群冲了过来。长袍翻飞身形闪动,众人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酒糟鼻已经重重跌飞了出去。

剩下的几个混混被这个变故惊得愣住,好半天才惊醒过来,急忙跑过去将酒糟鼻扶起,只见他满身灰尘狼狈不堪,左脸上清清楚楚印了一个鞋印。

“哪个王八羔子敢对本大爷动手?”酒糟鼻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副都统,早已经作威作福惯了。如今骤然吃了这样的大亏,气得睚眦欲裂双目泛红,咬牙切齿地看向方才他所站之处。

人群包围的空地之中,颤抖着的沉香已经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护在了怀里。虽然那人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单是那漆黑冰冷的眸光便足以令酒糟鼻等人胆寒不已。

“你……你是什么人?”酒糟鼻一伙猖狂的叫嚣被面具人身周冰冷的气息凝结,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

面具人没有理会酒糟鼻一伙,低了头看向怀中吓得面无人色的沉香。感受着她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心中的怒火腾地起来染红了一双黑眸。周身杀气骤起,吓得旁边围观的人仓皇后退躲避。

四周的喧嚣在一瞬间变得遥远,从被他拥入怀中的那一刻,沉香便感觉到了无比的温暖和安全。颤抖的身子因为那熟悉的味道而渐渐平静,即使他戴着面具,她也知道他是谁。

身为副都统之子,酒糟鼻平时趾高气扬早已习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面具人完全蔑视,他终于恼羞成怒。抬手擦去鼻子里渗出的鲜血,顺手抄起身后摊子上的棍子便冲了上来。其他几个混混见状也不示弱,各抄家伙怪叫着也扑向了面具人。

“等我一下,很快就结束了。”见酒糟鼻等人冲了上来,面具人放开沉香,抬腿跨步挡在她的身前,微微侧头低声叮嘱了一句之后,赤手空拳迎上了酒糟鼻等人。

看着面具人以一敌众,沉香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唯恐面具人会遇到危险。

很快,事实便证明了沉香的担心实属多余。先前还猖狂得不可一世的酒糟鼻等人对上面具人,立刻成了病猫一般只有挨打的份。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几个人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呻吟。

虽然酒糟鼻吃喝嫖赌不学无术,可是毕竟是副都统之子,从小耳濡目染,拳脚之上确实有些本事。其他几个混混也是武将之后,惹事打架是常事。正是因为这一点自信,所以他们虽然有些畏惧面具人的气势,却还是壮着胆子冲了上来。原本以为仗着人多势众可以轻松取胜,岂料三五个回合不到,竟然全军覆没躺在了地上。其中尤以酒糟鼻最惨,本来就红彤彤的鼻子彻底没了形状,满脸紫青红绿,就像是开了染坊。

抬起一脚将昏迷的酒糟鼻踢到一边,面具人抬手拂去袖口上蹭到的灰尘,正要向沉香走去,眼角忽然瞥到了一样东西,立刻转身走了过去。

一个扛着冰糖葫芦的小贩正挤在旁边里看热闹,当看到面具人推开人群向他走来的时候,这才如梦初醒转身就跑。刚刚抬脚,衣领已经被人抓住。小贩头皮发麻,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饶……饶命,不关我的事啊!”

面具人伸手接住险些倒在地上的稻草垛子,从上面拔出一串冰糖葫芦之后丢下一块银子转身便走。哆嗦着拾起那块足以买上三五百串冰糖葫芦的银子,小贩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将冰糖葫芦塞到沉香手里,面具人伸手拉住她的另一只手轻笑道:“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见二人要离开,围观人群急忙“呼啦”一下让开一条通道。沉香怔怔地举着冰糖葫芦,被面具人拉出了人群,拐入了一条小巷。

面具摘下,露出了胤祥俊美的脸。见沉香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胤祥微微一笑解释道:“虽然是事出有因,但是堂堂十三阿哥当街和几个市井之徒打架,传扬出去总是不妥,戴上了这个,就方便了许多。走吧,我们继续。”

沉香正痴痴地看着胤祥,没想到他忽然转头迎上了她的视线。面上一红,沉香侧过头低声道:“时辰不早了,请十三阿哥送奴婢回去吧。”

“也好,你今日受了惊吓,早点回去歇着也好。”胤祥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沉香出了巷子向回走去。手,从握住她的那一刻便再也未曾松开。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

沉香低垂着头,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一次,就这一次,让她沉醉在他的温柔里,连同着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一并埋藏在记忆的深处。

虽然痛彻心扉,但是沉香已经有了决定。既然有缘无分,不如从此不再相见。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做,对她,对琉璃,都是一件好事。她已经想好了,回去后就去找琉璃说个清楚,不再做她的贴身宫女,彻底远离他们的生活……

车轮滚滚,载着沉香和胤祥回到了神武门。

与出宫时一样,扮成太监的沉香跟在胤祥身后混进了神武门,找了僻静角落换上宫女的衣服之后,这才急急忙忙赶回通铺房。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阴沉了下来,虽然未到掌灯时分,通铺房内却已经漆黑一片。沉香摸索着走到桌边将灯燃起,待回身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

“姑……姑娘,你怎么来了?”

本以为空无一人的通铺房,不知何时竟然多了几条人影。看她们的样子,应该已经是来此多时了。

琉璃一身华服,端坐在沉香的床边。旁边几个宫女肃然而立,看向沉香的眼神里带着幸灾乐祸。

听到沉香的话,琉璃将手中茶盏缓缓放下。明眸抬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沉香。“等你呀!”

烛火昏暗,在琉璃脸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影子。看着她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样子,沉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等……奴婢?”

见沉香有些害怕的样子,琉璃的笑容更加诡异。点点头站起身来,围着沉香上下打量了一圈,最后凑到她的耳边,声音缓慢而轻柔:“跟十三阿哥……玩得开心吧?”

“奴婢……”知道琉璃有了误会,沉香急忙想要解释,才说了两个字,便被她狠狠一个耳光抽得甩倒在地上。“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那还敢背着我勾引十三阿哥,好大的胆子。”

沉香耳中一阵轰鸣,嘴角有腥甜的味道传来。顾不得尚在头晕目眩,强撑着想要解释清楚:“姑娘你误会了,十三阿哥只是向奴婢打听您的喜好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啊……”听了沉香的辩解,琉璃拉长声音恍然大悟道。接着慢慢蹲下身子,一把握住沉香的下巴。“那我岂不是还要感激你?”

看着琉璃那已经有些扭曲的面孔,沉香知道现在她无论怎样解释,琉璃都听不进去了。索性低头不语,任由琉璃出气。

见沉香不再理她,琉璃冷冷一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沉香阴恻恻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又能改变什么?假如你识相,从今天起就别见十三阿哥了,或许我还能念着你的好,给你条活路,不然……”

说到这里,琉璃拍了拍手,几个太监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重重丢在了沉香面前。

“春寿——”借着黯淡的光线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沉香惊叫一声扑了过去。只见他满脸满身皆是鲜血,早已经昏迷了过去。透过破破烂烂的太监服,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皮开肉绽的伤口。

“琉璃,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抱着奄奄一息的春寿,沉香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厉声质问着琉璃。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个很好玩的游戏罢了。”对于沉香的指责毫不在意,琉璃抿唇轻笑,娇媚的表情和恶毒的言语对比鲜明。“我知道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总喜欢为你打抱不平,那以后你犯了错,或是跑到十三阿哥面前胡乱说些什么的话,就由他来受罚好了,这样是不是很公平?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让他死了的,我会很小心很小心地折磨他,哈哈哈……”

琉璃越说越是得意,最后忍不住狂笑了起来。沉香的善良秉性她再清楚不过,与其威胁她本人,不如从她身边的人下手。有了把柄捏在手里,她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琉璃,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春寿了!我已经想好了,远远退出你们的生活,再也不会去见十三阿哥。你把我调到哪里都可以,御膳房、浣衣局、哪怕去刷恭桶我都愿意。只要你能放心,去哪里我都愿意!”沉香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向着琉璃哀求着。

这些话便是她回来路上考虑的结果,本来想找个机会主动和琉璃说的,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说了出来。原本以为此话一出,琉璃会正中下怀立刻应允,谁知道她却冷笑一声,脸上表情更加难看。

“你想得美!”琉璃杏眸圆睁,抬脚狠狠踹在了沉香身上。“你是觉得在我眼皮底下做那些不要脸的勾当不方便是吧?调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正好让你放开手脚勾引十三阿哥是吗?别做梦了,我绝对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就是要把你放在眼前,时时刻刻盯着守着才能放心。我告诉你,你的如意算盘瞒不过我的眼睛。若是再犯,我就打折春寿的腿!”

自己委曲求全的想法竟然被琉璃说得如此不堪,沉香再也无力解释什么,用手撑起瘫软的身子,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琉璃,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失魂落魄地一遍又一遍喃喃问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自己好自为之,别逼我不顾姐妹情分,我们走——”觉得沉香这个问题无比的好笑,琉璃懒得和她多说,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带着太监们押着春寿离开。

通铺房内,重新恢复了静寂。沉香瘫软在地上,仿佛回到了十三岁刚刚入宫的那一夜。

“别怕,没事了。她们欺负你啦?不用怕,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以后她们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吓死她们,我叫琉璃,在乾西四所当差,你呢?……”

如此一幕熟悉的场景,只是时过境迁,当初欺负她的宫女,变成了今日的琉璃。而那个披着白布涂了朱砂装鬼救她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夜色沉沉,笼罩着大地。两个小宫女值守归来,躲在树荫下看着天河窃窃私语。

“听,好像有哭声啊。”一个小宫女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推了推身边的同伴。

“你小声些,吵到织女,她会不高兴的。”同伴将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之后,将嘴凑到了小宫女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听额娘说过,只有七夕夜这一天,织女和牛郎才能踩着鹊桥见面。这一天,织女都会哭的。”

小宫女急忙双手掩唇,生怕会打扰到这一对难得相聚的有情人。可是不到片刻,她又忍不住小声开口道:“不过他们真的很可怜,过了今晚,是不是又要分开啊?”

“嗯,不过明年还是会再次相见的。”看着小宫女红着眼圈的样子,同伴推推她换了个话题。“快点快点,赶紧许个愿吧。听说这一天祈福,是很灵验的。”

“真的?”小宫女眼睛一亮,立刻虔诚地双手合十,看着天河郑重道:“求织女娘娘保佑我不挨打不受罚,平平安安事事顺利。”

同伴听了,皱着眉推了她一下。“你怎么许这样的愿望啊?好没出息。”

“那你呢?你许什么愿望?”小宫女撅着嘴,不服气地看着同伴问道。

“哼,你好好听着。”同伴白了她一眼,双膝着地跪下拜了三下,晶亮的眼睛倒映着天河的璀璨。“求织女娘娘保佑我得到皇上宠幸,荣宠后宫。实在不行,太子阿哥也都可以。”

小宫女听得害羞,红着脸取笑同伴道:“羞死人了,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呀。再说了,那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咱们啊?”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同伴不服,冷哼了一声语气坚决地说道:“我可不想就这么等到二十五岁,两手空荡荡地离开紫禁城。咱们是好姐妹,到时候要是有了机会,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嗯。”小宫女掩唇笑着,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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