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板金在离开莺店四五里的地方,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他掉头回望走过的路,看到了一个背着行囊的人正朝他这边走来。“根鸟!根鸟!”他在心中念着根鸟的名字,“他到底还是来了!”

根鸟赶上来了。他朝板金笑笑。

板金站起来,将胳膊放在根鸟的肩头,用尽力气搂了搂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继续西行。根鸟扳了一根树枝,给板金当拐棍,还在一旁扶着他。两人唱着歌,一起走在旷野上。

三天后,他们走到了草原的边缘。他们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大山。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当太阳冲出云雾时,山头便呈现出皑皑白雪。它使天地间显出一派静穆。而当云雾又席卷过来,它梦幻一般沉没时,又给天地间造出一片神秘。

气温开始下降,风也大了起来。

板金在眺望这山时,双腿一软,拐棍从无力的手中脱落,一下摔倒了。

根鸟连忙甩掉行囊,单腿跪下,用胳膊托住板金的后背:“你怎么了,板金先生?”

板金企图挣扎起来,但已没有一点力气。他颤动着干焦的嘴唇:“就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

根鸟守候在板金的身旁,看着远山在阳光与云雾中的变幻。

板金闭着双眼说:“你要走下去。你离大峡谷已经不远了。一路上,我一直在帮你打听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有的,不远啦,不远啦……”

根鸟向板金,也向远山,坚定地点点头。

黄昏即将来临时,板金让根鸟将他扶起,靠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树干上。他的眼皮吃力地抬起来,露出一对浑浊的眼睛。他困难地呼吸着,但他努力以一种不变的姿态靠在大树上。

“躺下吧。”根鸟说。

“不,让我就这样站着。”板金没有看根鸟,只眺望着远方,“我已走到尽头了……”

“不,板金先生,我们一起走!”

“我得留在这儿了。”板金的双眼渐渐合上,“知道吗?我已离梦不远了。我都隐隐约约地看见那群小鸟了,亮闪闪的,像金子一样在天边飞着。”他欣喜但又不免遗憾地说道。

“板金先生……”

板金说:“那天,走出家门时,我对我妻子说过,十年后还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该让儿子上路了。他已经上路了,我都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微笑着,眼角渗出两滴泪珠来。

“板金先生……”

“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儿。记住我,孩子!”板金慢慢举起胳膊,指着前方,“往前走吧,这是天意!”他顺着树干滑落了下去。

根鸟将板金的行囊打开,将褥子铺在树下,然后将他已经变凉的躯体抱到褥子上,并将他放好。他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

根鸟从周围的草坡、水边采来了无数的香草与鲜花,堆放在板金身体的四周——他几乎被香草与鲜花淹没了。

天黑了。根鸟没有离开板金。他在大树下坐下,守着板金。他觉得四周的树林都在为板金肃立。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在夜风中,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在嘴中呜呜噜噜地唱着悲哀的歌。那歌是送板金上路的。那路铺满银子一样的月光,板金飘飘然地走着。根鸟在心中为这个好人祝福——祝福他一路平安。

后来,根鸟就睡着了。

根鸟醒来时,霞光在草原的东方已如千万只红鸟飞满天空。他揉着眼睛,定睛西望时,心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白马立在西去的路上!他怀疑自己处在幻觉里,使劲地眨着眼睛,但白马依然还立在那里:它一身霞光,威武之极,英俊之极。他站起来,拍了一下巴掌,白马闻声,对着寂寂无声的旷野长鸣一声,随即一摇尾巴,嘚嘚嘚地跑过来。

根鸟也朝白马跑去。

白马围着根鸟绕了两三圈,并不时地用颈磨擦着他的身子。

根鸟一下紧紧地抱住了马头。

太阳颤悠悠地升上来了。这颗巨大的万古不衰的生命,顿时给这个世界带来隆隆的轰响,使天地间的万物一下子获得了勃勃生机。

偌大一片草原,成了一张没有边际的毛茸茸的金毯。远山在阳光下,渐渐显现出来,将一股豪迈、崇高之气,浸润着根鸟的整个身心。林中的小鸟纷纷飞出,飞到草原上,飞进阳光里,使空中变得喧闹非常。

根鸟背起行囊,骑上马背,在马上朝板金鞠了一躬,看了他最后一眼,掉转马头,迎着大山飞驰而去。

十天后,他走进崇山峻岭。山磊磊,石崖崖。他似乎走进了永远也不能走出的群山。他已一连四五天,没有看到行人了。但他已经又习惯了这种孤旅。实在觉得寂寞时,他就会在群山间大喊大叫。喊叫声在山间撞来撞去,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喊叫。

根鸟感觉到马一直在走向高处,仿佛要走到天上去。

马总是走在悬崖边上。有时候,根鸟觉得根本无路可走,可马却就是走了过去。悬崖下的山涧,流水哗哗。水鸟在山涧飞来飞去,伺机捕捉水中的游鱼。常常遇到塌方,但白马三下两下,就飞腾到塌方之上。根鸟知道,有这匹马,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用害怕。他一路上倒是很快乐地看着风景。这些风景教他惊讶,教他感叹。有一片竹林原是长在山坡上的,后来塌方了,竟然整片地滑落到山涧中,又居然在山涧的激流中翠生生地长着,还有鸟在竹枝上鸣叫。他便让马停住,呆呆地看着这片水中的竹林。有一个山沟,长满了一种白色的树木,但却飞满了黑色的蝴蝶。那蝴蝶受了惊动,简直如黑色的雪花飘满了天空。根鸟免不了又要让马慢些走,好让他将这个奇异的世界看个够……

这一天,他骑着马走进了一座古老的树林。这座树林很大。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些树木,竟然没有一株是有叶子的,一律都是赤裸裸的,只有枝干。更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就是在这些黑色的树枝上,却晾着一种毛茸茸的丝状物。它们是淡绿色的,像女孩儿用的绿头绳。它们无根无须,却又显出一番鲜活,在林子间到处飘动着。远远地看,像绿色的云,而走近了看时,又觉得林子里正下着绿色的雨——这雨只落了一半,就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停住了。

根鸟竟然在这样的林子里走了一个上午。

这些天来,他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随着攀援高度的增加,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他时不时地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与兴奋,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一般。走在这片林子里时,他的心几次在他不留意时,忽然地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前方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要向他展开,其情形就像久居黑暗小屋中的人,似乎透过窗棂,觉察到了曙光即将来临。

走出林子之后,世界忽然变得豁然开朗。山已高耸入云,但一眼望去,却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高山顶上的草地。说是草地,也不见太多的草,倒是各种颜色的花开了一地。根鸟从未想到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鲜艳动人的花。这种花,大概只有在如此高的地方,才能开成这样。

根鸟催马往草地边沿跑去。他很快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大峡谷。他低头一看,感到不寒而栗:那峡谷之深,似乎深不见底,只见下面烟雾缭绕。屏住呼吸细听,倒也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流水声,但这遥远的流水声只是更让人觉得这峡谷实在太深。他不禁掉转马头,让马离开悬崖的边缘。

马走了不一会儿,根鸟忽然发现了星星点点的百合花。这种百合花,他似乎见到过。马越往前走,百合花就越多,到了后来,就其他什么花也没有了,漫山遍野开的全都是百合花。他一拉缰绳,又让马走向悬崖的边缘。这时,他看到那百合花竟沿着悬崖,一路朝谷底长下去,从峡谷底飘起浓浓的百合花的香气。

谷底虽然烟雨濛濛,但根鸟却在眼中分明看到了百合花正在谷底的各处盛开着。

根鸟垂挂在马的两侧的腿开始颤抖起来——他想控制住,却控制不住。

根鸟不敢相信他认识这个大峡谷——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然而,他的眼前,却不可抗拒地闪现着他已多次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大峡谷。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他的耳边甚至响着那些扇形小叶在风中摇摆、磨擦而发出的雨一样的沙沙声。

他对这里居然没有陌生的感觉,像是重返故地——离去太久的故地。

他疑惑了,慌乱了,几乎不能自持了。他四下环顾,想见到一个人,好向那人问上一声:这里是哪儿?

但四周却空无一人。

就在他的双腿不停地哆嗦时,他忽然听到峡谷的半空中传来了几声鹰叫。“鹰!我听到过这种声音!”这时,轮到他的双手颤抖了,松弛着的缰绳在手中簌簌抖动,不停地打着马的脸部。

凄厉的鹰叫声在峡谷中回荡着。

根鸟朝谷底专注地看着。不一会儿,他看到了乳白色的烟雾里,闪动着一个与烟雾的颜色稍有不同的白点。紧接着,又有几个白点在烟雾里飘动起来,其情形像是几张白纸片儿在风中飘动。其中一张白纸片儿,以快得出奇的速度往上飘来,转眼间,便飞出了烟雾。

“鹰!白色的鹰!”根鸟的心颤抖起来。

明明白白,就是一只白色的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白色的鹰也都相继飞出了烟雾。它们朝上空升腾着。它们一忽儿聚拢,一忽儿又分开,峡谷中的气流使它们无法稳定住自己。

当时,太阳灿烂辉煌。根鸟觉得他从未见到过这么大的太阳。

阳光潮水般倾泻到峡谷里。

根鸟看到白鹰的身上洒满了阳光,纯洁的羽毛闪闪发亮。它们转动着脑袋,因此,被阳光照着的眼睛便如同夜晚草丛中的玻璃,一下一下地闪烁着亮光。那亮光是钻石的亮光。

根鸟痴迷地看着它们在气流中浮起——气流似乎在托着它们。

根鸟已经能够看到鹰的羽毛在风中的掀动了。他再往深处看时,只见一群白色的鹰,正从峡谷深处升腾起来。

当无数只白鹰在长空下优美无比地盘旋时,久久地仰望着它们的根鸟,突然两眼一阵发黑,从马上滚落到百合花的花丛里。

当山风将根鸟吹醒时,他看到那些白色的鹰仍在空中飞翔着。他让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将脸埋在百合花丛中,号啕大哭……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十一时五十九分初稿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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