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还是天天晚上去看金枝的戏。看完戏,根鸟总是转来转去地想到金枝的房里去看她。而金枝也似乎很喜欢他去看她。两人总要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班主看在眼里,在心中冷笑:蛮好蛮好,将这小子的钱袋掏空了,再叫他滚蛋。

根鸟的钱袋越来越瘪了。那原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杜家的工钱是很丰厚的,他在前些日子又赢了不少钱。但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

根鸟终于不能再去看金枝的戏了。

根鸟不顾金枝的劝说,又去了赌场。但这一回,却几乎将他输尽了。被赌场上的人赶出来之后,他将剩下来的一点钱,全都拍在了酒店的柜台上。

根鸟摇晃着回到客店,但未能走回自己的房间,就在楼梯上醉倒了。

金枝闻讯,急忙跑下来,将根鸟的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脖子上,吃力地架着他,将他朝楼上扶去。他在矇眬中觉得金枝的脖子是凉的。他的脑袋有点稳不住了,在脖子上乱晃悠。后来索性一歪,靠在金枝的面颊上。他感到金枝的两颊也是凉的。他闻到了一股气味,他从未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女孩儿的气味。他的心底里,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清醒的意识。但这一点清醒的意识,显得非常虚弱,不足以让他在此刻清晰起来。他就这样几乎倒在金枝身上一般,被金枝架回到她的房间里——根鸟因交不起房钱,就在他出去喝酒时,女店主已让人将他的房间收回了。

根鸟被金枝扶到床上。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金枝用力地将他的脑袋搬到枕头上。金枝给他脱了鞋。她大概觉得他的脚太脏了,还打来了一盆热水,将他的脚拉过来,浸泡在热水里。她用一双柔软但却富有弹性的手,抓住他的脚,帮他洗着。那种感觉很特别,从脚底板直传到他的大脑里。他有点害臊,但却由她洗去。

根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当他发现自己是睡在金枝的床上时,感到又羞又窘。

此时,金枝趴在椅背上,睡得正香。

根鸟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满是愧意。他轻轻地下了床,穿上鞋,看了金枝一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开了门,走了出去。

他已什么也没有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金枝的房间,走出客店。他从大树上解下白马,跳上马背,双脚一敲马腹,白马便朝小城外面的草原飞奔而去。

初冬的草原,一派荒凉。稀疏的枯草,在寒风中颤抖。几只苍鹰在灰色的天空下盘旋,企图发现草丛中的食物。失去绿草的羊与马,无奈地在寒风里啃着枯草。它们已不再膘肥肉壮,毛也不再油亮。变长了的毛,枯涩地在风中掀动着,直将冬季的衰弱与凄惨显示在草原上。

根鸟骑着白马,在草原上狂奔。马蹄下的枯草,纷纷断裂,发出一种干燥的声音,犹如粗沙在风中的磨擦。

马似乎无力再跑了,企图放慢脚步,但根鸟不肯。他使劲地抽打着它,不让它有片刻的喘息。马已湿漉漉的了,几次腿发软,差一点跪在地上。

前面是一座山冈。

根鸟催马向前。当马冲上山冈时,根鸟被马颠落到地上。他趴在地上,竟一时不肯起来。他将面颊贴在冰凉的土地上,让那股凉气直传到焦灼的心里。

马站在山冈上喘息着,喷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雾。

根鸟坐起来,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心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就像这冬季的草原一样,根鸟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他觉得他的心空了。

中午时,阳光渐渐强烈起来。远处,在阳光与湖泊反射的光芒的作用下,形成了如梦如幻的景象。那景象在变化着。根鸟说不清那些景象究竟像什么。但它们却总能使根鸟联想到什么:森林、村庄、宫殿、马群、帆船、穿着长裙的女孩儿……那些景象是美丽的,令人神往的。

根鸟暂时忘记了心头的苦痛,痴迷地看着。

太阳的光芒渐弱,不一会儿,那景象便像烟一样,在人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根鸟的眼前,仍是一片空空荡荡。

冷风吹拂着根鸟的脑门。他开始从多年前的那天见到白色的鹰想起,直想到现在。当空中的苍鹰忽地俯冲而下去捕获一只野兔却未能如愿、只好又无奈地扯动自己飞向天空时,根鸟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幻觉的牺牲品。

根鸟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家,想起了在黑矿里的煎熬,想起了被他放弃了的米溪与秋蔓,想起了一路的风霜、饥饿与种种无法形容的苦难,想起了自己已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他颤抖着狂笑起来。

终于笑得没有力气之后,他躺倒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在嘴中不住地说着: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他恨那个大峡谷,恨紫烟,恨梦——咬牙切齿地恨。

根鸟已彻底厌倦了。

根鸟要追回丢失的一切。

他骑上马,立在山冈上,朝莺店望了望,将马头掉向东方。

他日夜兼程,赶往米溪。

根鸟后悔了对米溪的放弃——那是一个多么实实在在的地方!后悔对秋蔓的背离——有什么理由背离那样一个女孩儿?

根鸟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单纯与轻松了。他终于冲破梦幻的罗网。他从空中回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实在了。他有一种心灵遭受奴役之后而被赎身回到家中的感觉。

马在飞跑,飞起的马尾几乎是水平的。

一路上,他眼前总是秋蔓。他知道,杜家大院是从心底里想接纳他的。

这天早晨,太阳从大平原的东方升起来时,根鸟再一次出现在米溪。

米溪依旧。

根鸟没有立即回杜家大院——他觉得自己无颜回去。他要先找到湾子他们,然后请他们将他送回杜家大院。他来到大河边。湾子他们还没来背米。他在河边上坐下望着大河,望着大河那边炊烟袅袅的村庄。

河面上,游过一群鸭子。它们在被关了一夜之后,或在清水中愉快地撩水洗着身子,或扇动着翅膀,将河水扇出细密的波纹。它们还不时地发出叫唤声。这种叫唤声使人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令人惬意的。有船开始一天的行程,船家在咳嗽着,打扫着喉咙,好让自己有神清气爽的一天。对岸,一只公鸡站在草垛上,冲着太阳叫着。狗们也不时地叫上一声,凑成了一份早晨的热闹。

米溪真是个好地方。

湾子他们背米来了。

根鸟坐在那儿不动,他并无让他们忽生一个惊奇的心思,而只是想让湾子他们并不惊乍地看到他根鸟又回来了——他回来是件自然的事情。

湾子他们还是惊奇了:“这不是根鸟吗?”“根鸟!”“根鸟啊!”

根鸟朝他们笑笑,站了起来。他要使他们觉得,他们的一个小兄弟又回来了。

湾子望着根鸟:“你怎么回来了?”

根鸟依旧笑笑:“回来背米。”

根鸟与湾子他们一起朝码头走去。一路上,湾子他们说了许多话,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谈到杜家。当湾子打算上船背米时,根鸟问道:“老爷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又问:“太太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就问到这里。他在心里希望湾子他们能主动地向他诉说秋蔓的情况。然而,湾子他们就是只字不提秋蔓。等湾子已背了两趟米之后,根鸟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秋蔓好吗?”

湾子开始抽烟。

其他的人明明也已听到了根鸟的问话,却都不回答。

湾子吸了几口烟,问道:“根鸟,告诉大哥,你是冲秋蔓回米溪的吗?”

根鸟低头不语。

湾子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根鸟疑惑地看着湾子。

湾子说:“秋蔓已离开米溪了。”

“离开米溪了?”

“半个月前,她进城了。”

“还去读书吗?”

“她嫁人了,嫁给了她的一个表哥。”

根鸟顿觉世界一片灰暗。

湾子他们全都陪着根鸟在河边上坐了下来。

根鸟似乎忘记了湾子他们。他坐在河边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早晨的河水格外清澈。根鸟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又瘦又黑的脸上,满是疲倦;双眼似乎落上了灰尘,毫无光泽,也毫无生气。

根鸟无声地哭起来。

当他终于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时,他站了起来,对湾子他们说:“我该走了。”

湾子问:“你去哪儿?”

根鸟说:“去莺店。”

湾子说:“你不去杜家看一看?”

根鸟摇了摇头,说:“不要告诉他们我回过米溪。”他与那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握了握之后,走向在河坡吃草的马。

湾子叫道:“根鸟!”

根鸟站住了,望着湾子:有事吗?

湾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放在根鸟的手上。

根鸟不要。

湾子说:“我看到你的钱袋了。”

其他的人也都过来,各自都掏了一些钱给了根鸟。

根鸟没有再拒绝。他将钱放入钱袋,朝湾子他们深深地鞠了躬,就跑向白马,然后迅捷地又离开了米溪。

当马走出米溪,来到旷野上时,根鸟骑在马背上,一路上含着眼泪唱着。他唱得很难听。他故意唱得很难听:

莲子花开莲心动,

藕叶儿玲珑,

荷叶儿重重。

想当初,

托你担水将你送;

到如今,

藕断丝连有何用?

奴比作荷花,

郎比作西风。

等将起来,

荷花有定风无定,

荷花有定风无定……

他急切地想见到金枝。

他回到了莺店之后,先交了钱,又住进了戏班子住的客店。他没有去看金枝,而是上街洗了澡,理了发,并且买了新衣换上。在饭馆里吃了饭后,他早早地来到了戏园子。

金枝直到上台演出后,才看到焕然一新的根鸟。她不免感到惊讶,动作就有点走样,但很快又掩饰住了。

后来的那些日子,根鸟又像往常一样,白天去赌场,晚上去泡戏园子。他根本不管自己身上一共才有多少钱,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

“你离开莺店吧。”这天夜里,金枝恳切地对他说。

“不。”

“走吧,快点离开这儿吧。”金枝泪水盈盈。

依然还是一道幔子隔着。根鸟只想与金枝呆在一起。他已无法离开金枝。如今的根鸟在孤独面前,已是秋风中的一根脆弱的细草,他害怕它,从骨子里害怕它。漫长的黑夜里,他已不可能再像从前,从容地独自露宿在街头、路边与没有人烟的荒野上了。他要看到金枝房间中温暖的烛光,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微如细风的呼吸声。金枝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微笑,一声叹息,都能给他以慰藉和生趣。

然而,他又没有钱了。

金枝拿出自己的钱来,替他先付了客店的房费和泡戏园子的钱。但没过几天,她终于也付不起了。

晚上,痴呆呆的根鸟只能在戏园子的门外转悠着。他急切地想进去,其情形就像一只鸡到了天黑时想进鸡笼而那个鸡笼的门却关着,急得它团团转一样。

他终于趁看门人不注意时,偷偷地溜进了戏园子。他猫着腰,走到了最后面,然后一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

开始,戏园子里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等上金枝的戏了,才有人看到他,于是就报告了班主。

班主发出一声冷笑,带了四五个人走过来,叫他赶快离开。

台上,金枝正在唱着,根鸟自然不肯离去。

“将他轰出去!”班主一指根鸟的鼻子,“想蹭戏,门也没有!”

那几个人上来,不由分说,将根鸟朝门外拖去。根鸟拼命挣扎。

班主道:“他再不出去,就揍扁他!”

其中一个人听罢,就一拳打在了根鸟的脸上。根鸟的鼻孔顿时就流出血来。

台上的金枝看到了,就在台上一边演戏,一边在眼中汪满泪水。

根鸟终于被赶到了门外。他被推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天正下着大雪。

根鸟起来后,只好离开了戏园子。他牵着马走在莺店的街上。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望着酒店门前红红的灯笼,只能感到更加寒冷——寒冷到骨头缝里,寒冷到灵魂里。他转呀转的,在戏园子散场后,又转到了那个客店的门前。他知道,这里也绝不会接纳他了。但他就是不想离开这儿。他牵着马,绕到了房屋的后面。他仰头望去,从窗户上看到了金枝屋内寂寞的烛光。

不一会儿,金枝的脸就贴到了窗子上。

班主已经交代金枝:“不要让那个小无赖再来纠缠了!”

他们只能在寒夜里默默地对望。

第二天,根鸟牵着马,在街上大声叫唤着:“卖马啦!卖马啦!谁要买这匹马呀!”

这里是草原,不缺马。但,这匹白马,仍然引得许多人走过来打听价钱:这实在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这里的人懂马,而懂马的结果是这里的人更加清楚这匹马的价值。他们与根鸟商谈着价钱,但根鸟死死咬住一个他认定的钱数。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它必须有一个好价钱。他不能糟踏这匹马。他的心一直在疼着。他在喊卖时,眼中一直汪着泪水。当那些人围着白马,七嘴八舌地议论它或与他商谈价钱时,他对他们的话都听得心不在焉。他只是用手不住地抚摸着长长的马脸,在心中对他的马说:“我学坏了。我要卖掉你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良心的人……”

马很乖巧,不时伸出软乎乎、温乎乎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

直到傍晚,终于才有一个外地人肯出根鸟所要的价钱,将白马买下了。

白马在根鸟将缰绳交给买主时,一直在看着他。它的眼睛里竟然也有泪。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根鸟动摇了。

“到底卖还是不卖?”那人抓着钱袋问。

根鸟颤抖着手,将缰绳交给那个人,又颤抖着手从那个人手中接过钱袋。

那人牵着白马走了。

根鸟抓着钱袋,站在呼啸的北风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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