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根鸟来到这家客店门口。他在外面徘徊了很久,也没有见到金枝。他只好空落落地离开了这家客店,在街上心不在焉地闲逛着。

有一阵,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回米溪。

在街上又晃荡了半天,他走进了一家赌场。

虽然现在是白天,但小黑屋里却因为太暗,而在屋梁上吊着四盏灯。屋里乌烟瘴气。一群赌徒将一张桌子紧紧围住。他们在玩骰子。桌上放了一只碗,碗的四周押了许多钱。操骰子的那一位,满脸油光光的,眼珠子亮亮的,不免让人心中发憷。他将骰子从碗中抓出,然后使劲攥在手心里。他看了看碗四周的钱:“还有谁押?还有谁押?”然后噗地一下往攥骰子的那只手上吹了一吹,将手放到碗的上面,猛地一张开,只听那三颗骰子在碗里,像猴儿一般跳动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瞪得溜圆,眼皮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三颗骰子。三颗骰子终于都在碗里定住,那操骰子的,大叫一声:“啊!”随即,伸出胳膊,将桌上的钱统统地拢到了自己的面前。

根鸟站在一张凳子上看着,直看得心扑通扑通乱跳。他感觉到,那些人也是这样心跳的。他仿佛听到了一屋子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一颗颗脑袋,都汗淋淋的,像雨地里的南瓜。

一双双无毛的、有毛的、细长的、粗短的、年轻的、衰老的手,无论是处在安静状态还是处于不能自已的状态,透露出来的却都是贪婪、焦灼与不安。那些面孔,一会儿掠过失望,一会儿又掠过狂喜。喘息声、叹息声和情不自禁的狂叫声,使人备觉欲海的疯狂。

钱在桌上来来去去地闪动着。它们仿佛是一群无主的狗,一会儿属于他,一会儿又属于你。它们在可怜地被人蹂躏着。

一个八九岁的光头男孩,拖着鼻涕挤进赌徒们的中间,直到将身子贴到桌边。因为他太矮,因此,看上去他的下巴几乎是放在桌面上的。他的两只奇特的眼睛,像两只小轮子一般,在骨碌骨碌地转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进怀里,掏出几个小钱来。他没有打算要立即干什么,只是把钱紧紧地攥在手中,依然两眼骨碌骨碌地看着。

根鸟一直注意着这个光头男孩。

光头男孩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注意他,就掉过头来看了根鸟一眼。然后,他又把心思全部收回到赌桌上。

骰子在碗里跳动着,跳动着……

光头男孩伸出狗一样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终于将他的小钱放在一堆大钱的后边。那是一个瘦子的钱。那前面的钱堆得像座小山,相比之下,他的几个小钱就显得太寒伧了。光头男孩有点不好意思。

骰子再一次在碗中落定。

光头男孩竟然连连得手。

掷骰子的那个人瞪了光头男孩一眼:“一个小屁孩子,还尽赢!”

光头男孩长大了,准是个亡命徒。他才不管掷骰子的那个人乐意不乐意,竟然将所有的钱一把从怀中抓出,全都押在瘦子的钱后边。

掷骰子的那个人说:“你想好了!”

光头男孩显得像一个久战赌场的赌徒。他将细如麻秆的胳膊支在桌子上,撑住尖尖的下巴,朝掷骰子的那个人翻了一下眼皮:“你掷吧!”意思是说: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骰子在那人握空的拳头里互相撞击着。那人一边摇着拳头,一边用眼睛挨个地审视着每个人的脸,直到那些人都感到不耐烦了,才一声吼叫,然后如突然打开困兽的笼门一般,将手一松。那三枚骰子凶猛地跳到了碗里……

根鸟只听见骰子在碗中蹦跳的声响,却并不能看到它们蹦跳的样子,因为那些赌徒的脑袋全都挤到了碗的上方,把碗笼罩住了。

脑袋终于又分离开来。

根鸟看见,那个掷骰子的人,很恼火地将一些钱摔在光头男孩的面前。

光头男孩不管,只知道喜滋滋地用双手将钱划拉过来,拢在怀里。

“小尾——”

门外有人叫。

“你妈在叫你。”掷骰子的那个人说。

叫小尾的孩子不想离开。

“小尾——”喊叫声过来了。

“走吧!”掷骰子的那个人指着门外,“呆会儿,你妈见着了,又说我们带坏了你。”

小尾这才将钱塞进怀里,钻出人群,跑出门去。

小尾走后,根鸟的眼睛就老盯着瘦子的那堆钱后边的空地方。他觉得那地方是个好地方。果然,瘦子又赢了好几把。根鸟的手伸进怀里——怀里有钱。当瘦子又大赢了一把之后,他跳下板凳,将钱从人缝里递上去,放在瘦子的那堆钱后边。

根鸟的手伸到桌面上来时,赌徒们都将视线转过来看这只陌生的手。他们没有阻止他。这是赌场的规矩:谁都可以押钱。

骰子脱手而出,飞到了碗里……

根鸟还真赢了。这是根鸟平生第一回赌博。当他看到掷骰子的将与他的赌注同样多的钱摔过来时,他一方面感到有点歉意,一方面又兴奋得双手发抖。他停了两回之后,到底又憋不住地参加了进来。他当时的感觉像在冬季里走刚刚结冰的河,对冰的结实程度没有把握,心里却又满是走过去的欲望,就将脚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当听到咔嚓的冰裂声时,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刺激。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投入了进去。

根鸟居然赢了不少钱。

他用赢来的钱,又喝了酒,并且又喝醉了。

从米溪走出的根鸟,在想到自己从看到白鹰脚上的布条起,已有好几年的光景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之后,从内心深处涌出了堕落的欲望。

根鸟被风吹醒后,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客店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然后骑着白马,来到了戏班子住的客店。

女店主迎了出来。

“还有房间吗?”根鸟问。

“有。”

根鸟就在金枝他们住的客店住下了。

傍晚,根鸟照料完白马,往楼上的房间走去时,在楼梯上碰到了正要往楼下走的金枝。两人的目光相遇在空中,各自都在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根鸟闪在一边。金枝低着头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闻到了一股秀发的气味,脸不禁红了起来。

金枝走下楼梯后,又掉过头来朝根鸟看了一眼。那目光是媚人的。那不是一般女孩儿的目光。根鸟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目光。根鸟有点慌张,赶紧走进自己的房间。

金枝觉得根鸟很好玩,低头暗自笑了笑,走出门去。

晚上,根鸟早早来到戏园子,付了钱,在较靠前的座位上坐下了。

轮到金枝上台时,根鸟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表演。他看她的水漫过来一样的脚步,看她的开放在空中的兰花指儿,看她的韵味无穷的眼神,看她的飘飘欲飞的长裙……那时候,除了这一方小小的舞台,一切都不存在了。

金枝迷倒了正百无聊赖的根鸟。

金枝上台不久,就看到了根鸟。她不时地瞟一眼根鸟,演得更有风采。

从此,根鸟流连于莺店,一住就是许多日子。晚上,他天天去泡戏园子,如痴如醉地看金枝的演出。那些阔人往台上扔钱,他竟然不想想自己一共才有多少钱,也学他们的样子,大方得很。若是有一天晚上他没有去戏园子,这一晚他就不知如何打发了。白天,他也想能常看到金枝,但金枝似乎天性孤独,总是一人呆在屋里,很少露面。这样,他就把白天的全部时光,都泡在赌场里。对于赌博,他似乎有天生的灵性。他在赌场时,就觉得有神灵在他背后支使着他——真是鬼使神差。他不知道怎么就在那儿下赌注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先住了手。他心里并不清楚他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些选择。那些选择,总是让他赢钱,或者说总是让他免于输钱,但同样都无道理。他用这些钱去喝酒,去交客店的房费。莺店的赌徒们都有点不太乐意他出现在赌场,但莺店的人又无话可说。赌徒们必须讲赌博的规矩。

根鸟的酒量越喝越大。他以前从不曾想到过。他在喝酒方面,也有天生的欲望与能耐。酒是奇妙的,它能使根鸟变得糊涂,变得亢奋,从而就不再觉得无聊与孤独。不久,他就有了酒友。那是他在赌场认识的。根鸟喜欢莺店的人喝酒的方式与样子。莺店的人喝酒比起米溪的人喝酒来,更像喝酒。莺店的人喝酒——痛快!他们喝得猛,喝得不留一点余地,喝得热泪盈眶,喝得又哭又唱,还有大打出手的,甚至动刀子的。根鸟原是一个怯弱的人,但在莺店,他找到了野气。他学会草原人的豪爽了。他觉得那种气概,使他变得更像个成熟的男人了。在酒桌上,他力图要表现出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的气派与做法。他故意沙哑着喉咙,“哥们儿哥们儿”地叫着,甚至学会了用脏话骂人。

莺店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了这个不知从何处流落到这里的“小酒鬼”。

小酒鬼最得意时,会骑着他的白马,在小城的街上狂跑。马蹄叩着路面,如敲鼓点。他在马背上嗷嗷地叫着,吸引得街两侧的人都纷纷拥到街边来观望。

这天,他喝了酒,骑着马又在街上狂跑时,正好被上街买东西的金枝看到了。当时,金枝正在街上走,就听见马蹄声滚滚而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马就已经呼啦冲过来了。她差一点躲闪不及被马撞着。

根鸟掉转马头,跑过来,醉眼矇眬地看着金枝。

金枝惊魂未定,将手指咬在嘴中,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金枝痴痴地一笑,用力一拍马的脖子,将身子伏在马背上,旋风一般地向街的尽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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