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的钱袋变得丰满起来。他又在想:我该上路了。

根鸟打算先把这个意思告诉秋蔓。这天上午他没有再去背米,来到了秋蔓的房前。女佣告诉他:“小姐到镇子后面的草坡上,给你放马去了。”

根鸟走出镇子,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在草坡上吃草的白马。他走近时,才看到秋蔓。

太阳暖融融的,秋蔓竟然在草坡上睡着了。

正是菜花盛开的季节,香气浓烈。草木都在熏风里蓬勃地生长,空气里更是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秋蔓的周围,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她显出一副无忧无虑、身心惬意而慵懒的样子:她四肢软绵绵地摊放在草地上,两只手的手背朝上,十指无力地伸出,在绿草的映照下,分外白嫩;她把两只鞋随意扔在草丛里,阳光下的两只光脚呈倒“八”字分开斜朝着天空,十只脚趾,在阳光的映照下,发着暗暗的橘红色的光亮,仿佛是半透明的;微风将她的头发吹起几缕,落在了她的脸上,左边那只眼睛就常被头发藏住——藏又没有完全藏住,还时隐时现的。

根鸟远远地离她而坐,不敢看她。

马就在近处吃草,很安静,怕打扰了谁。

有时,风大了些,她的眉毛就会微微一皱,但风去了,眉毛又自然舒展开来。有时,也不知梦见什么了,嘴角无声地流出笑容来。有时,嘴还咂吧着,仿佛一个婴儿在梦里梦见了母亲的怀抱,后来知道是一个梦,咂巴了几下,就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

几只寻花的蜜蜂,竟然在秋蔓的脸旁鸣叫着,欲落不落地颤翅飞着。秋蔓似醒非醒侧过脸来,并将身子也侧过来,一只胳膊就从天空划过,与另一只胳膊叠合在一起。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似睁非睁,只是上下两排原是紧紧合成一线的睫毛分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她终于看见了根鸟,连忙坐起来,用双手捂住脸,半天,才将手拿开。

“马在吃草。”秋蔓说。

根鸟点点头:“它快要吃饱了。”

“你怎么来了?”

“我看马来了。”根鸟说着,站起身来。他没有看秋蔓,只是朝远处的金黄的菜花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秋蔓看着根鸟消失在通往镇子的路上,就觉得田野很空大,又很迷人。

根鸟没有再提离开米溪的事。他使湾子他们觉得,根鸟可能要在米溪做长工了。

湾子他们还要常常驾船将米运到另外的地方,或从另外的地方将米运回米溪。那粮食似乎老是在流动中的。这天,湾子、根鸟和另外两人,驾了一条大船,从百十里外的地方购了满满一大船米,正行进在回米溪的路上。傍晚时,湾子他们落下了风帆,并将桅杆倒了下来:河道已变得越来越狭窄,再过一会儿,就要过那水流湍急的葫芦口了。湾子他们一个个都精神起来,既感到紧张,又有一种渴望刺激的兴奋。

大船无帆,但却随着越来越急的水流,越来越快地向前驶去。两岸的树与向日葵,就像中了枪弹一般,不停地往后倒去。船两侧,已满是跳动不停的浪花。

“船马上就要过葫芦口了!”掌舵的湾子叫道。

根鸟往前看,只见河道像口袋一般突然收缩成一个狭小的口,本来在宽阔的河床上缓慢流淌的河水,就一下汹涌起来,发狂似的要争着从那个口冲出去。根鸟的心不由得就如同这浪花一般慌慌地跳动起来。

船头上,一侧站了一人,一人拿了一根竹篙,随时准备在船失去平衡而一头冲向河道两侧的石头时,好用它抵住石头,不让船碰撞上。

转眼间,大船就逼进了葫芦口。

大船在浪涛里晃动起来,两侧的水从岸边的石头上撞回来,不时将水花打到船上。湾子两眼圆瞪,不敢眨一眨,两只手紧紧握住舵杆。不知是因为船在颤抖,还是他人在颤抖,他两片嘴唇颤抖不止。

握竹篙的两位,那竹篙也在手中颤抖。

没有根鸟的任务。他只是心惊肉跳地坐在船棚顶上看着。

距离葫芦口八九十米时,浪涛的凶猛与水流毫无规则的旋转,使湾子一下子失去了掌舵的能力,那船一头朝左岸撞去。左边的那个掌篙人一见,立即伸出篙子,猛劲抵住。船头被拦了回来,但因用力过猛,那竹篙被卡在石缝里一时无法拔回,掌篙人眼见着自己就要栽到水里,只好将竹篙放弃了。此时,大船就像断了一只胳膊,右边的那个掌篙人立即惊慌起来,左右观看,竹篙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而此刻的舵,在过急的水流中基本上失灵了。湾子一边还死死地握着舵杆,一边朝掌篙人大声叫着:“左手!”“右手!”

就在大船即将要通过葫芦口,那惟一的一根竹篙在用力抵着岸边石头而终于弯得像把弓时,咔嚓一声折断了。

全船人立即大惊失色。

根鸟一时呆了。

船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波浪里横冲直撞。

当葫芦口的黑影压过来时,全船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大船在无比强大的水力推动下,正朝一块有着锋利斜面的石头冲去。

湾子双腿一软,瘫坐了下去,舵杆也从他手中滑脱了。

两个掌篙人跳进了船舱里,只等着那猛然一震。

就在一刹那间,他们的眼前都忽地闪过船被撞裂、水哗哗涌进、大船在转眼间便沉没的惨象。

根鸟却在此时敏捷地跳起。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抱起一床正放在船棚上晾晒的棉被,跳到船舱的米袋上,几个箭步,人已到了船头。就在船头与利石之间仅剩下一尺的间隙时,他已将棉被团成一团,塞到了这个间隙里,船在软悠悠的一震之后,被撞了回来,随即,穿过狭小的葫芦口,顺流直下。

湾子却发疯般地喊了起来:“根鸟——”

其他两个人,也跳到了船头上,望着滚滚的流水,大声喊着:“根鸟——”

根鸟被弹起后,离开了船头,在石头上撞了一下,掉进水中去了。

只有翻滚的浪花,全然不见根鸟的踪影。

大船在变得重又开阔的水面上停住之后,湾子他们都向回眺望,他们除了看到葫芦口中的急流和葫芦口那边跳跃着的浪花之外,就只看到那床挽救了木船使其免于一毁的棉被,正在向这边漂来。

他们将船靠到岸边。湾子派一个人立即回米溪去杜府报告,他和另一个人沿着河边往葫芦口寻找过去。

湾子他们二人喊哑了喉咙,也不见根鸟的回应。两人又跳入水中,不顾一切地搜寻了一通。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

米溪的人来了,浩浩荡荡来了许多。他们在秋蔓的父亲指挥下,四下搜寻,直搜寻到深夜,终未有个结果。知道事情的结局八成是凶多吉少,大家只好先回米溪。剩下的事,似乎也就是如何将根鸟的尸体寻找到。

杜府的人,上上下下,彻夜未眠。

秋蔓没有被获准到葫芦口来。米溪的人走后,她就一直呆呆地站在大门口。佣人们说天凉,劝她回屋,她死活不肯。深夜,见父亲一行人毫无表情地回来,她一句话没问,掉头进了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将门关上,伏在床上,口中咬住被子的一角,呜呜哭泣起来。

秋蔓的母亲一直坐在椅子上,叹息一阵,流泪一阵。

秋蔓的父亲说:“应该通知他的家人才是。”

秋蔓的母亲说:“他对秋蔓讲过,他已没有一个亲人了。再说,谁又能知道他的家究竟在哪儿。”

白马在院子里嘶鸣起来,声音在夜间显得十分悲凉。

第二天的寻找,也是毫无结果。

下午,杜家的一个男佣突然发现白马也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

黄昏时,当整个米溪全在谈论根鸟救船落水、失踪,无不为之动容时,一个在街上玩耍的孩子,突然叫了起来:“那不是根鸟吗?”

街的东口,根鸟的白马摇着尾巴在晚霞中出现了。马背上,坐着根鸟。

白马走过街道时,人们都站到了街边上,望着这个命运奇特的少年。

根鸟一脸苍白,充满倦意地朝善良的人们微笑着。

杜府的人早已拥了出来。

秋蔓看见白马走来时,发疯似的跑过来。后来,她一边随着马往门口走,一边仰脸朝马背上的根鸟望着,泪水盈眶。

佣人们将他从马上接下,然后扶着他朝门内走去。

秋蔓的父母走过来。秋蔓的父亲用力握了一下根鸟的手,那一握之中,传达了难以言表的心情。秋蔓的母亲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慈祥的目光,则一直看着根鸟。

根鸟落水后,被激流迅速地卷走,当湾子他们回首朝葫芦口眺望时,他大概还在水下,而当他们往回走时,他已在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浮出了水面。当时天色已晚,水面上的景物已什么也看不见。后来,他被水冲到了一片芦苇滩上。他苏醒过来时,已是深夜。他吃力地朝岸上爬着。等用尽力气,爬到河岸边一个大草垛底下时,也不知是过于疲倦还是昏迷,他在干草上竟又昏沉沉地睡去。再一次醒来时,已差不多是第二天太阳快落的时候。他一时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儿,更加纳闷的是,那白马何以侧卧在他的身旁?他挣扎着上了马,任由马将他驮去。

根鸟在佣人们的帮助下,换上干衣,被扶到床上。一时间,他的房门口,就进进出出的全是人,有喂姜汤的女佣,有刚刚被请来的医生……忙了好一阵,见根鸟的脸色渐渐转红时,人才渐渐走净。

根鸟后来睡着了。矇眬中,他觉得被擦伤的胳膊不再灼痛,同时,他还感到有一股细风吹在伤口上,睁开眼来,借着烛光,他看到秋蔓跪在他的床边,圆着嘴唇,正小心翼翼地往他的伤口上轻轻地吹着气。他又将眼睛悄悄地闭上了。

夜里,秋蔓的父亲和母亲一直难以入睡,而在枕上谈论着一个共同的话题——关于根鸟的话题。

秋蔓的父亲原是一个流浪汉,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浪到了米溪之后,便在这里扎了根,从此开始在这里建家立业。几十年过去了,他有了让这一带人羡慕的家业。如此身世,使他本能地喜欢上了根鸟。他觉得只有根鸟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秋蔓的母亲则在心中不免有点凄清地想着:杜家没有儿子,而根鸟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喜欢的孩子,若能留住他,该有多好!

秋蔓的父亲终于说道:“我想将这孩子留下来!”

秋蔓的母亲微微叹息一声:“就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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