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根鸟才能下床行走。

这天,根鸟被叫到了用来吃饭的大木屋里。那时离吃中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被告知:“抢在众人前头,早点吃一顿好一些的东西,下午恢复背矿石。”疤子第一次变得亲切起来,对根鸟说:“你坐下来,自然会有人给你送来的。”

根鸟在凳子上坐下了,将两只胳膊肘支在已裂开缝的木桌上。

独眼老人出现了。他看到根鸟独自一人坐在饭桌跟前时,独眼闪过一道惶恐与不安。他在角落里坐下,但不时地用独眼瞥一下根鸟。

根鸟实在太饿了,只惦记着食物,并没有注意独眼老人。

也就是一盘食物。但这一盘食物简直让根鸟两眼发亮。它被端过来时,就已经被根鸟注意到了。它盛在一只白色的盘子里,在端着它的人的手中,红艳艳地炫耀着。根鸟还从未见过盘子中的东西:它们是豆子呢,还是果子呢?一颗颗,略比豌豆大,但却是椭圆形的,为红色,色泽鲜亮,晶晶地直亮到它的深处,仿佛一颗颗都是透明的。它们闪动着迷人的光泽,撩逗着人的眼目,也撩拨着人的食欲。望着这样一盘食物,饥肠辘辘的根鸟,不禁馋涎欲滴,颤抖着将手伸向那只盘子。

独眼老人干咳了一声。

根鸟这才注意到了独眼老人。他从独眼老人的独眼中看到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但他无法去领会这种神色,只是朝老人微笑了一下,依然将手伸向那盘美丽的果子。他用手指捏了几颗,放在左手的手掌上,又一颗一颗地送入嘴中。果子在手中时,根鸟觉得它是温润的,而放入嘴中轻轻一咬,又是嘣脆的。根鸟实在无法去描绘这果子的奇妙味道。他生长在山区,吃过无数种果子,但还从未吃到过如此鲜美的果子。甜丝丝的,又略带了些酸涩,并略带了一些麻,那种麻在刹那间就给根鸟带来了一种神经上的快意。他咀嚼着,过一会儿,鲜红的果汁就染红了那因饥饿、营养不良而发白的嘴唇,使他立即呈现出一副健康的状态。

独眼老人连连干咳着。

根鸟又看到了独眼老人的目光,但他依然无法领会。

那果子正一粒一粒地丢入根鸟的嘴中。根鸟还不时地闭起眼睛,去仔细地品味着果子的味道。果子使他忘记了脚踝处伤口的疼痛,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在一种空前的美味中,任由自己在一种满足中徜徉。他想抓几粒果子送给独眼老人尝一尝,但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身体太需要这样的食物了。他在心中不免对独眼老人抱了一番愧意。这种愧意使他不再去注意独眼老人。他将脸偏向窗外,从而避免了与独眼老人的目光相碰。

疤子一直坐在墙角里的一张凳子上。

一束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正好照着盘子中的食物。那些果子便一颗颗如同玛瑙般闪耀着充满魅力的光。这种光,是一种令人向往又令人迷乱的光。

根鸟守着这盘似乎来自于天国的美食,沉浸在一片惬意之中。

独眼老人突然叫了起来:“炼炉那边,好像着火了!”

疤子听罢,立即从凳子上跳起来,跑到门外。

就在这时,独眼老人以出人意料的速度猛扑过来。不等根鸟作出反应,独眼老人就一把抢过那只盘子,冲向窗口,将那盘果子倒到了窗外,然后又迅捷地返转身来,将空盘子放在根鸟的面前,轻声说道:“你千万要说,这盘果子已经被你吃掉了!”他有力地抓住根鸟的手抖了抖,又回到刚才坐的凳子上,依然摆出一副衰老昏庸的神态。

根鸟似乎从老人的用力一握中感觉到了什么。他惶惑地望着那只空空的盘子。

窗外,一片鸦鸣。

根鸟看到,无数的乌鸦,各叼了一颗那鲜红欲滴的果子,从窗下飞上天空。

这天晚上,独眼老人在乱石滩上找到了死人一般躺在那儿痴望天空的根鸟,然后在他身旁坐下。疲倦的人们都已躺到床上去了,乱石滩上全无一丝声响。细镰一般的月牙,只在西边山梁上悬挂了片刻,便沉落到苍黑的林子里。不远处,一条小溪在流动着,发出细碎的水声。

独眼老人说:“务必记住我的话:不要吃那种果子!他们还会让你吃的。”

根鸟坐起身来,望着老人的独眼——那独眼居然在黑暗里发着黑漆漆的亮光。

“你看见了,有那么多的人,他们并没有戴脚镣,但他们却没有一个有逃跑的心思。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吃了那种果子。那果子叫红珍珠,只长在人难以走到的深山里。一个人只要连着吃上四五顿,从前的一切便会忘得一干二净,就只记得眼前那点事了。”

根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往独眼老人身边靠了靠。

“天底下,那些颜色最鲜艳的东西,差不多都不是好东西,你尽量别去碰它。林子里那些长得鲜红的,红得像蛇信子一样的蘑菇,它打老远就引逗你走过去看它,可它是有毒的。”

“他们怎么没有让你吃呢?”

独眼老人压住声音,用公鸭般的嗓子笑了。他没有回答根鸟的问题。但根鸟似乎感觉到了那种笑声底下,藏着他的得意与自命不凡: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果子,我还能不清楚!

快分手时,独眼老人说:“你是要向西走,去做一件大事,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独眼老人一笑,在根鸟的肩上拍了拍,说道:“我是看出来的。”他走了,但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小声叮嘱道:“千万不要吃那果子。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对付的。”

独眼老人走了。

根鸟看着他弯曲的背影融入浓浓的夜色里。

从此,根鸟与独眼老人之间,便有了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牵着一颗依然稚嫩的心和一颗已经衰老的心。在又一次的相会时,根鸟将那个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全部告诉了老人。老人听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把胳膊无力地搭在根鸟的肩上,然后唱了一支苍凉而荒古的歌。那歌使根鸟仿佛在滚滚的寒流中看到了一片脆弱的绿叶,在忽闪忽闪地飘动。

正如独眼老人所说,疤子他们又以特殊恩惠的样子,单独给根鸟端来四盘红珍珠,但都被根鸟机智地倒掉了,其中一盘是趁人不备倒在怀里的。他走出门去,来到了僻静处之后,腰带一松,那果子便一粒一粒地掉在地上,仿佛一只羊一路吃草一路屙着屎蛋蛋。

这天下午,根鸟背矿石的篓子坏了。得到疤子的允许之后,他走进了一个狭小的小山坳——他要砍一些柳条补他的篓子。进入山坳不久,他便看到了寂静的山坡上长着的红珍珠。那么一大片,生机盎然地长着。这种植物很怪,算作是草呢还是灌木与树呢?根鸟无法判断。叶子小而稀,状如富贵人家的女子的长指甲,深绿,阴森森的;茎瘦黑而苍劲,像垂暮老人的紫色血管。叶下挂满了果子,那果子比盘中的果子还要鲜艳十倍,仿佛淋着一滴滴的鲜血。令根鸟感到吃惊和恐怖的是,这山坡上,除了这片红珍珠之外,竟然寸草不生,四周都是光秃秃的褐色石头。根鸟再看这些果子,就觉得那红色显得有点邪恶。他不敢再靠近了。

山顶上坐着一个孩子。他看到根鸟走来时,便从山顶上冲了下来。

根鸟看着这孩子,说:“你叫青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独眼老人告诉我的。他说,有一个叫青壶的孩子,看着一片红珍珠。”

青壶不无得意地看了看那片由他看管着的红珍珠。他的目光是单纯的。而正是这种单纯,使根鸟心头轻轻飘过一丝悲哀。独眼老人说过,这个孩子是去年秋天被诱进这个峡谷的。他是寻找失踪的父亲,在一个小镇的酒馆中乞讨时被长脚看到的。刚来峡谷时,以为他是个孩子,也就没有好好看管他,他竟然逃跑了。但他在山中迷了路,转了两天,又转回到峡谷里。长脚说:“再过两年,他就可以背矿石了。”于是,疤子就给他吃了四顿红珍珠,从此,他既忘了外面的世界,也忘了失踪的父亲。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青壶总是坐在山头上,聚精会神地守护着这片神圣不可侵犯的红珍珠。

根鸟不想在这里久留,砍了几根柳条,赶紧往外走。

青壶忽然叫道:“你以后还会来吗?”

根鸟回过头来时,看到青壶正用一双纯净如晴空的眼睛,十分孤独地看着他。他朝青壶点了点头,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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