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根鸟果然见到了长脚所说的那个峡谷口。

根鸟骑在马上,向西张望着。这是一条狭长的峡谷。尽是乱石,它们使人想到这里每逢山洪暴发时,是洪水的通道。那时,洪水轰隆轰隆从大山深处奔来,猛烈地冲刷着石头,直把石头冲刷成圆溜溜的,没有一丝尘埃。根鸟低头一看,立即看出了当时洪水肆虐时留下的冲刷痕迹。晚风阴阴地吹拂着根鸟,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白马朝黑洞洞的峡谷嘶鸣起来,并腾起两只前蹄。

根鸟真的在马上犹豫了。他望着这个峡谷,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了一种难以说清的疑惑。

天已全黑了,几颗碎冰碴一般的星星,在荒老的天幕上闪烁。

根鸟忽然用脚后跟猛一敲马肚。他要让马立即朝峡谷深处冲去。然而,令根鸟不解的是,一向驯服听话的白马,竟然不顾根鸟的示意,再次腾起前蹄,长长地嘶鸣着。根鸟只好从腰中抽出马鞭,往白马的臀部抽去。白马勉强向前,但一路上总是不断地停住,甚至在根鸟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调转头往回跑去。最后,根鸟火了,用鞭子狠狠地、接连不断地抽打着它。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峡谷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洞。

半夜时分,已经疲倦不堪的根鸟见到了前面的半山坡上似乎有一星灯火,精神为之一振。他揉了揉眼睛,等终于断定那确实是灯火时,不禁大叫了一声,把厚厚的沉寂撕开了一个大豁口。

那温暖的灯光像引诱飞蛾一样引诱着根鸟。

在如此荒僻的连野兽都不在此出入的峡谷里居然有着灯光,这简直是奇迹,是神话。这种情景,也使根鸟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丝恐怖。

一间木屋已经隐隐约约地呈现了出来。

白马却怎么也不肯向前了——即使是根鸟用鞭子无情地鞭打它,它也不肯向前。根鸟毫无办法,只好从马背上跳下,然后紧紧扯住缰绳,将它使劲朝木屋牵去。

灯火是从木屋的两个窗口射出的。那两个窗口就仿佛是峡谷中一个怪物的一对没有合上的眼睛。

根鸟终于将马牵到了小木屋的跟前。“反正已经到了,随你的便吧。”根鸟将手中的缰绳扔掉了,拍了拍白马,“就在附近找点草吃吧。”

根鸟敲响了小木屋的门。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家伙站在灯光里,问:“找谁?”

根鸟说:“我找一个叫黑布的人。”

“我就是。”那人说道,并闪开身,让根鸟进屋。

根鸟从怀中掏出长脚写的信,递给黑布。

黑布走到悬挂在木梁上的油灯下,打开信,并索索将已打开的信抖动了几下,然后看起来。看着看着,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越笑越大,在这荒山野谷之中,不免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木屋里还有两个人正呼呼大睡,被黑布的笑声惊醒,都坐了起来。他们揉着眼睛,当看到屋里站了一个陌生的少年时,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与黑布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嘿嘿嘿地笑起来。

根鸟惶惑地看着他们。

黑布说:“好,送来一个人,还送来了一匹马。老板说,那马归我了。还是匹好马。”他对一个坐在床上的人说:“疤子,起来去看看那匹马,把它拴好了。”

叫疤子的那个人就披上衣服,走出木屋。

黑布坐了下来,点起一支烟卷来深深地抽了一口,问根鸟:“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吗?”

根鸟说:“我是来请你指点大峡谷在什么地方的。”

“什么?什么大峡谷?”

根鸟就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黑布。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生长着不安。

黑布听罢,大笑起来,随即将脸色一变:“好,我来告诉你。”他用右手的手指将拿在左手中的信弹了几下:“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你是来开矿的!”

根鸟吃惊地望着黑暗中的黑布:“开矿?开什么矿?”

黑布说:“你明天就知道了!”

根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边望着黑布,一边往门口退去。估计已退到门口了,他猛地掉转身去。他正要跑出门去,可是,那个叫疤子的人将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堵住门口。

黑布不耐烦地说:“老子困得很。你俩先将他捆起来,明日再发落!”

于是,床上的那一个立即从床上跳下来,从床下拿出一根粗粗的绳索,与疤子一道扭住拼命挣扎的根鸟,十分熟练地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然后将他扔到角落里。

这时疤子对黑布说:“我下去时,远远看见一匹马来着,但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明日再说吧,它也跑不了!”黑布说。

第二天一早,根鸟被黑布他们押着,沿着峡谷继续往前走。路上,根鸟听疤子对黑布说:“怪了,那马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黑布说:“可能跑到山那边的林子里去了。且别管它,总有一天会逮住它的。”根鸟就在心中祈祷:白马呀,你跑吧,跑得远远的。

大约在中午时分,当转过一道大弯时,根鸟看到了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景象:一片平地上,盖有十几间木屋,有许多人在走动和忙碌,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脚下,忙碌的人尤其多,那里似乎在冶炼什么,升起一柱浓浓的黄烟。荒寂的山坳里居然一派紧张与繁忙。

黑布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石头,对根鸟说:“这就是矿!”掉头对疤子说:“将他带走,钉上脚镣,明天就让他背矿石去!”

根鸟被带到一个敞篷下,被疤子按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椅上。

根鸟也不挣扎,心里知道挣扎了也无用。他的目光有点呆滞,心凉凉的,既无苦痛,也无愤恨,随人摆布去吧。

一旁蹲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他在那里打瞌睡,听见了动静,迟缓地抬起头来。根鸟看到,那是一个独眼的老人。老人默默地看了根鸟一眼。根鸟觉得自己犹如被一阵凉风吹着了,不禁心头一颤。那目光飘忽着离开了,仿佛一枚树叶在飘忽。

“老头,给来一副脚镣。”疤子说。

独眼老人站起身,蹒跚着,走向一个特大的木柜,然后打开门,从里取出一副脚镣来,又蹒跚着走过来。脚镣哗啦掉在根鸟面前的地上。

根鸟望着冰凉的脚镣,依然没有挣扎,神情木然如石头。

脚镣被戴到了根鸟的脚上。一个大汉挥动着铁锤,在一个铁砧上猛力砸着铁栓,直到将铁栓的两头砸扁,彻底地锁定住根鸟。那一声声的锤击声,仿佛在猛烈地敲击着根鸟的灵魂,使他一阵一阵地颤栗。

独眼老人一直蹲在原先蹲着的那个地方,并仍然垂着头去打瞌睡,好像这种情景见多了,懒得再去看。那样子跟一只衰老的大鸟栖在光秃秃的枝头,任由其他的鸟去吵闹,它也不愿抽出插在翅膀下的脑袋一般。

钉上脚镣之后,根鸟就被松绑了。

疤子对独眼老人说:“带他去五号木屋,给他一张床。”说完,他就领着另外几个人回那山坡上的小木屋去了。

独眼老人将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走在前头。

根鸟拖着沉重的脚镣跟在独眼老人的后头。脚镣碰着石头,不停地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离那木屋有一段路。根鸟缓慢地走着,用心地看着这个几乎被隔绝在世外的世界。这里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无论是山还是眼前的乱石,仿佛都不是石头,而是生锈的铁,四下里一片铁锈色,犹如被一场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到处飞着乌鸦。一只一只黑得发亮,犹如一只只夜的精灵。它们或落在乱石滩上,或落在岩石和山头上,或落在一株株扭曲而刚劲、如怪兽一般的大树上。从远处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来。他们稀稀拉拉,似乎漫无尽头。他们的面色不知是为四周的颜色所照还是因为本色就是如此,也呈铁锈色。他们吃力地用柳篓背着矿石,弯腰走向那个冒着黄烟的地方。他们对根鸟的到来无动于衷,只偶尔有一个人会抬起头来,冷漠地看一眼根鸟。显然,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已经在这矿山呆了一段日子了,那脚镣被磨得闪闪发亮。乱石滩上,一片脚镣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有人在高处不停地往下倾倒着生铁。使根鸟感到不解的是,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竟然没有戴脚镣,纯粹是自由的。然而,他们却显得比那些戴着脚镣的人还安静。他们背着矿石,眼中没有一丝逃脱的欲望,仿佛背矿石就是他们应做的事情,就像驴要拉磨、牛要耕地一样。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想必是还有剩余的精力,一边背着矿石,还一边在嘴中哼唱着,并且互相嬉闹着。

根鸟跟着老头路过那个冒黄烟的地方时,还不禁为那忙碌的很有气势的场面激动了一阵。一只高高的炼炉,有铁梯绕着它盘旋而上,又盘旋而下,那些人不停地将矿石背上去,倒进炼炉,然后又背着空篓沿铁梯从另一侧走下来,走向山沟沟里的矿场。这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永无止境的循环。一只巨大的风箱,用一根粗硕的铁管与炼炉相连。拉风箱的,居然有十多个人。他们打着号子,身体一仰一合地拉着,动作十分整齐。风在铁管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炼炉不时地发出矿石受热后的爆炸声。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很让人惊心动魄。

走到五号木屋门口,独眼老人没有进屋。他对根鸟说:“靠里边有张空床。那床上三天前还有人睡,但他已死了,是逃跑时跌下悬崖死的。”

根鸟站在木屋的门口,迟疑着。

独眼老人不管根鸟,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转过头来。那时,根鸟正孤立无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独眼老人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再一次往前走时,他伸出一只已伸不直的胳膊,指了指四周,对根鸟说道:“这地方叫鬼谷。”

那时,一群乌鸦正飞过天空。

第二天,根鸟背着第一筐矿石往炼炉走时,看见了长脚。

长脚风风火火走过来时,人们立即纷纷闪到一边,并弯下腰去,将头低下。

长脚的身后,由疤子他们又押解了三个人。根鸟立即认出来了,他们都是那天他在那个小镇上所看到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瘫坐在巷口的少年。

长脚似乎想要在这里停住欣赏他的矿山,立即就有人搬来椅子。他一甩黑斗篷,那黑斗篷就滑落下来,晾在椅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跷起腿来。阳光下,他的脑袋贼亮,仿佛是峡谷中的一盏灯。

根鸟走过来时在长脚的面前停住了。他怒视着长脚。

长脚冷冷地一笑,仰起头来对身后的疤子说:“这小子十分容易想入非非,你们务必要将他看紧一点。”

第一时间更新《根鸟》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向邪恶追索

劳伦斯·布洛克

高阳公主

赵玫

娇妻难逃

明月像饼

快乐的人生

卡耐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