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苕狂

一、为自传文开一好例

自传文以真率不涉虚伪者为上

何谓传文?那就是作者将自己一生,或是一生中某一时期内所经历的事情,很详细,很忠实的,用文字叙述了出来。这也是文字的一体;我们要在旧时的文苑内,上找寻这—的作品,当然是非常之多的。不过,在这些自传文中,要找到一篇可当完美二字之称者,却又似凤毛麟角,这般的不可金得了。此无他,自传文以真率不涉虚伪者为上;而文字的能臻化境,也贵乎其能自然:二者原是相与为因,相与为果,同属一个机杼之下的。

产生不出完美的自传文来的大原因

但是,旧时的一般文学家,饱受着经史的毒,自以为:自文王,周公,孔子……等所递传下来,不绝如缕的那个“大道”都在他们的肩上抗承着,而再由他们放出旋乾转坤的手段,使之坠绪重续,更能千秋万古的传下去;他们的责任,是非常的重大的!所以,他们在平时,固已是“行必法乎先王,言必称乎尧舜”了;便是动起笔来,也不外乎是些个“载道之文”,“名山之作”的。即或偶尔高兴,作者自传的文字,也无非套着一个假面具,说几句迂腐的话;凡有关于闲情逸致的,决不肯赤裸裸的把他写上去,因为,一写上去,就要与他们所谓的“先王”,所谓的“大道”有背,说不定还要受到同辈的排斥,得到一句“非吾徒也”的骂词呢!文艺所由臻美的条件既如彼,而一般文艺家所走的道路,所秉的态度又如此,在这般绝不相容的一个情形下,又怎能产得出完美的自传文来呢?

浮生六记为自传文开一好例

然而,宇宙如是这广大,不见得个个人都投入于年谓“先王”“大道”的翼蔽之下,终究也有几个天分绝高、生性潇洒的人,会从这势力圈中逃了出来,而仍能保持着他们的真性情和真面目的。在这里,可就找得了我们所要找的书——一部较为满意的自传文了。那就是沈三白所写的《浮生六记》,从此,也可以说是为这一体的文字开一个好例。

作者个人历史及本书内容的概略

沈三白,名复,苏州人;习幕作贾,也能绘事;在当时并无文名。他是生于乾隆二十八年——西历(公元)1736年;卒年无可考,然我们知道本书第四卷写成,是在嘉庆十三年,则他的逝世,无论如何总不会在这个一年之前了,娶妻陈芸,是一个有才而生性洒脱的女子。关于他个人的,我们所能知道的,仅限于此。至于这部《浮生六记》,共分作六卷;因每在一卷中记一事,故有六记之名。六记的顷序是:第一卷闺房记乐,第二卷闲情记趣,第三卷坎坷记愁,第四卷浪游记快,第五卷中山记历,第六卷养生记道。

二、乐与愁对照下所涉及的家庭问题

本书中孕臧着一个家庭问题

在这六篇文字之中,有二篇的性质是绝对的相反,并可互相作一对照。那就是第一卷闺房记乐和第三卷坎坷记愁这二篇。前者是自写其闺房间的乐事;后来却写他历尽坎坷,在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拂逆之事。但是,这二篇实有相联属的关系的;原来,这中间有孕藏着一个家庭问题存在。

作者夫妇不得于大家庭的原因

在中国,历来是采取着大家庭制度的;可是,在这大家庭中充上一员,而要能一无风波的相处下去,实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本书作者的所以遭坎坷,不得于家庭,实是一个大原因;而他的所以不得于家庭,他们夫妇俩都生就了浪漫的性情,常与大家庭所赖以维持的礼法相柄凿,又是一个大原因。这一来,夫妇俩沆瀣一气,伉俪之情固然愈趋愈笃;但与家庭间却愈在水火之势了!

生性浪漫是最初所种下的厌恶的根子

如今,请先看下面所载的二段,其—云:

“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

然又其一云:

“芸欣然,及晚餐后,妆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妄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密来密去,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

这虽不过写出他们两的伉俪情笃,并都生就了一种洒脱的性情而已。然他们平日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而旧家庭所崇尚的,是礼法;又怎能把这一类的情形看得入眼?自然,一切厌恶之根,都种于此的了!

金钱的纠葛言词的不检是跟下来所放的二把恶火

何况,接着又有下面所述的这些事情发生:

“吾父谓孚亭(是其父邗江幕中的一个同事)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牛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父,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禾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

这金钱的纠葛,言词的不检,好似在已伏有火种的场合,又放上了二把恶火,当然会要莲蓬勃勃的烧了起来!他们夫妇俩那里还能在家庭间相容得下呢?

在水火不相容的状态下一次二次见逐于家庭

于是,三白的父亲立刻摆出了家长威风,在盛怒之下,一封书把陈芸来斥逐!三白在不能两全的情形之下,也只好“携妇告别”了!虽隔不上二年,又蒙到了老人的谅解,仍许他们回到家中去。可是,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他们是无论如何改不了那一种浪漫性情的!而种在有庭间的厌恶他们的根子,也是既给一度种下之后,老是拔它不去!故不久便又有下面的这些情形:

“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闻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这一来,他们夫妇俩再也在这大家庭中留身不住,只得又作第二次的出走了!然而试思:以一个久已依赖了大家庭而生活的人,一旦离去了这个大家庭,要去自谋生活,急切间既找不到一桩事情,又挈带着一个病妇在一起,又怎能教他不一步步的走入坎坷之境呢?

最可慨叹的一个家庭剧变

而最可痛恨又最可慨叹的,尤莫过于三白的父亲死了以后,他的兄弟竟不来通报他,还是由他的女儿青君来信,知道了这个噩耗,始得前去奔丧。不料,他的兄弟误会了,还以为他是回去夺产的;竟于暗地召集了许多人来,汹汹然向他索逋,说是他父亲所欠下的。可是,尽他兄弟是怎样的巧安排,这种鬼域的内幕,终究给人拆上一个穿!于是,三白唤了他的兄弟来,很愤慨的向他说道:

“兄虽不肖,并未作恶多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

这一番话非常坦白,当然是很能得到人们的同情!可是,家庭之变,可谓至斯已极了!

作者不是一个歌颂大家庭者

由此看来:这大家庭制度,实是要不得的一件东西!在这大家庭制度下,产生不出别的什么来,只不过养成了一种依赖的习惯,造出一种苦乐不平均的局面,弄出不少明争暗斗的怪剧来罢了!而作者关于这种家庭问题,看他虽是很随意的写来,其实,却不是出自无因,他在本书中所揭示的,实是含着一种很严重的意味的!而他是在歌颂着这个大家庭,抑是怨诅这个大家庭?固可不言而喻的了!

作者描写闺房之情是十分大胆的

至于,他在第一卷中,自写其闺房间的乐事,却是取着一种很大胆的态度。因为,从来人们对于闺房之情,总是这么的“密而不宣,”以为万万告诉不得人的;他却一点也不管,竟十分坦白的写了出来了。然则,他如此的大胆写下来,文字也会涉于淫秽吗?不,一点也不,仍是写得不浓也不淡,深得“乐而不淫”之旨的。此无他,他所写的,悉根于很深挚的一种爱情,自然一切都美化了!现在,我且在书中选出一段来录在下面:

“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闺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娘在旁促卧,令其闭门也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如此写来,文字固然是非常的香艳,但我们总不能把一个淫字,轻轻的加到它的上面去。后来的文人墨士,对于他这一类的文字,也有不少的效颦之作;但不是为了用情不真或不正,就是为了写得大过火的缘故,总有点涉于下流之嫌呢?

写悲哀愁苦作者亦是能手

而他的写悲哀愁苦,也正有异曲同工之妙;且不甚作怨天尤人语,更是他的一个特点,此由于他襟怀旷达之故。今也选录一段于下:

“余欲延医治。芸阻云:‘妄病始由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脑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芸又欷歔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索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这是写得何等的酸楚凄切,真可与前面那一段香艳的文字,作一绝好的对照!

一个真字作了前后二段文字中一个共通之点

但在这前后二段相对照的文字中,却有一个共通之点,那就是一个“真”字。作者当下笔的时候,别的他一点都不管,只是扼住了一个“真”字放笔写去;于是,不论其为写欢愉,写悲苦,都同样觉得非常的动人,而头头是道的了。不过,在一般人看到了这二段文字之后,觉得今日的这个花娇柳媚的新娘,即是异日的那个悲啼哀啭的垂危病妇,在曾几何时之间,竟有这般的一个变迁,人生太是梦幻了;不知要如何的低徊俯仰,兴叹无穷呢?

三、闲情的领略

能否领略闲情关于各人的天分

一个人对于闲情,能不能有上一番领略?这是关于各人的天分,一分也勉强不来的,尽有几辈性情生来本强的,浑浑噩噩的过了一辈子,至死也解不了闲情是什么一回事!至于一班专讲“先王”“大道”的孔孟之徒,当然更是谈不上,就有一些些的闲情,也会给他们那一股迂腐之气冲了去!像本书作者,天分极高,可算是谙得闲情的三味的了;所以,虽小而至于闲情看虫类相斗,也会使他不厌不倦,久久神移着!

作者的能领略闲情也仗着他爱美的心性

而他那种爱美的心性,更是与有生而俱来,尤足助成他的种种闲情的。如书中论及布置屋宇的那一节: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深或浅,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橱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这非胸中具有丘壑者,不能道其中字;而也见他在爱美方面,是有如何的一种心得的。

无往而不宜也无往而不得到一种真趣

他凭着这一种的天分,这一种的心得,去赏玩花卉虫鱼,去布置各种赏心悦性之具,小而至于如何的焚香,供佛手,供木瓜,遂觉无往而不见其宜,也无往而不得到一种真趣的了!

虽在生活穷困中能曲尽文酒流连之乐

尤使我们自叹不如的,则作者虽在生活穷困中,也能以费钱不多的经济方法,时与三五同志,曲尽文酒流连之乐。而最有趣的,莫过于南园对花小饮的那一回事: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食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盖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个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垫席,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怀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云:‘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至此!’大笑而散。”

如此的闲情逸致,直使后世人读及了这一节文字,也都为之羡煞!然非其闺中人具此巧思奇想,则在这个雅集中,也决不会有这般的兴会淋漓。怪不得同游的人,都要非常俏皮的,而说上一句“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了!在这里,可使我们知道,对于那些闲情,是应该以如何的一种态度,如何的一种襟怀,而去领略及之啊!

四、作者的游踪及记游的文字

作者写的游记是有种种特异的方法的

作者游幕作贾,时在外面飘流着,地方到得很是不少。他在本书第四卷浪游记快中,一下笔就说:“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滇南耳;”这倒是几句实话,他的作游记,与其他的人们不同:并不喜欢连篇累牍的,作上一种记帐式的文字;只是对于一山一水,很概括的而形容上几句。而这些形容的话,却又似“老吏断狱”一般的,一点儿移易不得!加以,他于此等地方,很有上一种独立的精神;不论哪一个名胜之区,他不品评则已,一品评得,总是在他自己的直觉下面再经过一番邃密的审度的;决不多采前人所又发表过的意见。这一来,他的记游之文,自觉生面别开的了。

在超脱的意境下产生了不平凡的见解

譬如,他去游扬州,在书中是这们的记载着:

“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八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叠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而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面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曰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朝旭,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这是对于这“绿杨城郭”,有上二种的看法:一是把这扬州八景放在一起作整个儿的看;二是把这整个儿下山的扬州景致,当作一幅图画或者一篇文字看。自和他人的漫无—点系统,只是游到一处,胡乱的几句批评的,显然的有些不同。而在如此超脱的一个意境之下,他所发表的见解,自然也是不同凡响,哪里还会人云亦云的呢!所以,他这一节记游之文,虽只寥寥数百字;然而把这“绿杨城郭”,差不多已整个儿涌现到我们的眼面前来了!易以俗手,恐累数千百言而犹不止,正不知要写到怎样的拖泥带水!

一段笔致生动的记游之文

此外,他的笔致也是非常生动的,我且选一段录在下面:

“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烂力疲,就池边小憩。……忽闻忆香在树梢,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烂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磴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石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回望环山,较阁尤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

这是他去游苏州无隐禅院时所记的一节。无隐禅院是人家所不知道的一个僻寺,并不如“绿杨城郭是扬州”这般的古今闻名;然经他用十分生动之笔一写,也同样的给了人家一个很深的印象。而前一个“此地有妙境”,后一个“此地更有妙境”,更可称得神来之笔。从此,无隐禅院的胜景,也得留传于后世,这真要谢谢这位沈三白先生呢?

五、文字上的批评

天机与人工相凑合方组成了美妙的文字

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东西,要算是文字了。其他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愈把人工加上去,自然愈为臻於美妙之境;它却不然:有时为了极意求工的缘故,反处处露着斧凿痕,而把天机闭塞了去。然则,文字之美,全仗天机吗?却又不然:无论是如何,纯任天机的一篇文字,有时在修辞的方面,却也得加以三分的人工的。所以,真正美妙的文字,常是七分的天机,三分的人工,这样的凑合着在一起。而《浮生六记》的能在小品文字中挨得上一把交椅,也是为了它的产生,能符合着以上所说的这个条件的。

俞平伯对本书所下的一个最精确的批评

历来对《浮生六记》加以批评的,颇不乏人;我却最赞成俞平伯先生为它所作的那篇序中,最后所说到的那一节话: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构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年儿写着的;虽有千雕百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在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他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致,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如此的立论,实是更进一步的说法:不但它呈露在外的种种美妙之处,全个儿的给他抓住;便是蕴藏在内的一切美妙之处,也都给他剖析而出了!他真可算得是沈三白的唯一知己呢!

六、五六两卷佚稿的发现

五六两卷佚稿的搜求

这样美妙的一篇自传文,却将它的五六两卷佚去,单剩下了前面的四卷,这是凡读《浮生六记》的人们,莫不引为是一桩憾事,而为之扼腕不置的。因之,便有人努力的在搜求着是项佚稿,尤其是一般出版界中人。据公众的一种意见:沈三白生于清乾隆嘉庆间,以年代而论,距离现在还不怎样的久远;是项佚稿大概尚在天地间,不致全归湮灭,定有重行发现的一日;只要搜求之得法而已。

发现是项佚稿者为王均卿先生

同乡王均卿先生,他是一位笃学好古的君子,也是出版界中的一位老前辈;他在前清尤绪末年刊印《香艳丛书》的时候,就把这《浮生六记》列入的了。三十年来,无日不以搜寻是项佚稿为事。最近,他在吴中作菟裘之营,无意中忽给他在冷摊工得到了《浮生六记》的一个抄本;一翻阅其内容,竟是首尾俱全,连得这久已佚去的五六两卷,也都赫然在内。这一来,可把他喜欢煞了!现在,我们的这本,就是根据着他的这个抄本的;所以别个本子都阙去了这五、六两卷,我们这个本子却有,大可夸称一声是足本。至于这个本子,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是不是和沈三白的原本相同?我因为没有得到其他的证据,不敢怎样的武断得!但我想信王均卿先生是一位诚实君子,至少在他这一方面,大概不致有所作伪的吧?而无论如何,这在出版界中,总要说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也可说是一种重大的贡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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