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论是怎样的委托,似乎并不紧急。

好不容易把事情讲开,主角小玉却从八兵卫长屋消失无踪。加奈很是担心,喊着“小玉、小玉”四处搜寻,却遍找不着。八兵卫也表示,这几天都没瞧见小玉。

“毕竟是野猫,随兴地来,又随兴地去。”

加奈露出大人般的愁容,“小玉可能是在家里和伙伴商量。”

妖猫的伙伴,约莫也是妖怪。不过,听加奈语气轻松,应该不是恐怖的家伙吧。

父女俩在草市买齐盂兰盆节的用品,准备迎接十三日。当天一早,加奈就开心地说,娘今天会回来。源五郎右卫门搭了一座小小的灵棚,加奈摆上私塾的习字簿,并翻开最近在学的页面,旁边则放着练习缝针线的旧手巾。

“我想让娘瞧瞧。”

八兵卫长屋的住户聚在长屋的大门前,燃烧门火。街道上,四处化缘的僧人们的诵经声和敲釭声忽远忽近,不绝于耳。

志乃的灵魂将会归来。短暂的盂兰盆节期间,家人会再度团聚。与其说是想像,不如说有预感,源五郎右卫门的心里起了阵阵涟漪。

——加奈真是个好孩子。

尽管针线还不拿手,但她已学会不少字。

——此外,她似乎与妖怪感情不错。

麻杆的浓烟熏得源五郎右卫门眯起眼,他暗自苦笑。

——总之,她要我承诺,不能遇到妖怪就出手收伏。

哎呀,真是伤脑筋。志乃仿佛也露出微笑。

当晚刚入夜,源五郎右卫门哄加奈上床睡觉后,忙着编草鞋。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不知是谁敲着腰高阵子,听起来像女人的话声。

来不及回应,拉门已静静打开,一名女子悄悄走进土间。

源五郎右卫门停下手,屏息凝视着女子。那扇拉门不好开,进门不可能没发出任何声响。

女子身形修长,脸蛋白净,梳着岛田崩,上插一把红玉发簪。一袭质朴的窄袖灰和服,腰带是大大的方格图案,每隔一格,就是不同的花朵刺绣。

夜晚点灯工作时,源五郎右卫门总不忘严格比对灯油用量与作业进度。由于他剪短灯芯,淡黄光圈范围极小,几乎照不到土间,却能清楚看见女子的身影,着实诡异。

对方不是人类。

“深夜打扰,请见谅。”女子轻柔行一礼,依旧站在门口不动。她乌黑的眼珠紧盯源五郎右卫门。

“请关上门,夜风会吹进屋内。”源五郎右卫门低语。

女子不显一丝怠慢,转过身,礼貌周到地双手阖上门。这次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趁短暂的空档,源五郎右卫门觑向加奈的睡脸。为了遮蔽座灯的亮光,他立起枕屏风。年幼的女儿微握双手,抵在嘴边,蜷着身子睡在枕屏风后面。

女子回过身,再度恭敬行礼。她抬起脸,眼角泛着笑意。

“我还是第一次以这副样貌拜见柳井先生。”

我们算是熟识了—语毕,女子咧嘴一笑,两边嘴角几乎快扩至耳际。

源五郎右卫门深吁口气。女子的纤纤玉指抵着唇,忍不住咯咯笑。

“虽然拜托加奈告知,您还是吓一跳吧?”

真是对不起,女子笑着道歉。

没拔除眉毛,牙齿也很白净,看样子这只猫又似乎没丈夫。只瞧得出有些岁数,但猜不准年纪。话说回来,人的岁数套用在妖猫身上,不晓得合不合适。

“我确实听小女提过。”源五郎右卫门将座灯拉向身旁,“但我不晓得你是否已接获通知,因为最近都没看到你的踪影。”

直接称呼“你”恰当吗?还是称呼“您”比较好?源五郎右卫门在意起无关紧要的细节。

“我都听说了,毕竟有对猫耳。”女子没有一丝难为情。

“那边坐吧。”

源五郎右卫门朝门口台阶处努努下巴,女子走过去坐下。虽然怎么看都像女子,举止却像流动的油般顺畅,非常人能及。

就近一瞧,女人的脸更显白皙。细长的双眼,配上圆滚滚的黑瞳。没抹发油,没散发香味,也闻不到动物的臭味。

进入座灯的照明范围,女子益发透着怪异。亮光所及的上半身,及理应位在暗处的脚下,看得一样清楚。

“以你的道行,应该不怕光吧?”源五郎右卫门略带恫吓地问。

倏地,女子的瞳眸变得像丝一般细,旋即恢复原状。那是猫眼。

源五郎右卫门后颈寒毛直竖,女子却淡淡一笑。

“像我待在世上这么久,对大部分的事都不会感到害怕。如同您不论接受再棘手的委托,也不为所动。”

这就叫“姜是老的辣”,她优雅地点点头。

“我可没那么老练。”源五郎右卫门说完,再也无法忍受,微微挪动身子。

“伤脑筋,你真的是……”

“气是的。我就是那只上了年纪的花猫,和加奈感情融洽的小玉。”

“小玉是吧……”

“我以这副模样现身时,您要是能喊我‘阿玉’,我会很高兴。”

“那么,阿玉。”源五郎右卫门将编到一半的草鞋搁到一旁,面向女子,“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阿玉仿佛想避开问题,转动纤长的颈项,望向酣睡的加奈:“我听加奈提过。”

那座枕屏风——阿玉说。长屋住户里有个木匠,替他们做了木框和脚架,源五郎右卫门贴上许多废纸,与加奈合力完成。

“我不会擅自闯入别人家,没机会就近看个仔细。”

做得真好,她温柔地称赞。

“加奈在睡觉吧?”

微微的呼息声传进源五郎右卫门耳中。

“那我就小声说话,以免吵醒她。要是让加奈看到我这副模样,我也会不好意思。”

“你不都让她看过分叉的尾巴了吗?”

面对源五郎右卫门的反驳,阿玉的瞳眸一缩,旋即恢复原状。

“嗳,真难为情。”刚才那是感到难为情吗?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阿玉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源五郎右卫门。

“我要请老师帮忙的,不是别的事,就是请您收拾一只作恶的妖怪。”

这次换源五郎右卫门眯起双眼:“这就奇了。提到妖怪,不就是你的伙伴吗?”

“如果会危害人类,便不再是伙伴。”阿玉答得斩钉截铁,语气严肃。

“其他伙伴也同意。大家讨论的结果,认为除了请老师出马收拾,别无他法。”

钻进门缝的冷风吹得灯火摇摇晃晃,源五郎右卫门发现对方没有影子。

这一点极为关键。此刻他面对的,非但不是人,甚至可能已不属于阳间。

说来丢脸,源五郎右卫门率先反问的竟是……

“为什么找上我?”

阿玉维持人类眼珠的模样,以人类的表情流露惊讶:“因为您是万事通啊。”

“我没收伏过妖怪。”

“凡事总有第一次。”阿玉的口吻像是在说服源五郎右卫门,接着她秀眉上挑。“老师,别露出那样的神情,又不是拜托您斩杀盘绕成小山的大蛇。”

我看起来那么胆怯吗?

“只是小妖怪,才这么一丁点大。”阿玉双手比出约一尺的宽度,“原本是支木槌。”

“木槌?”

“是的。老师,您知道老旧的道具会变成妖怪吗?”

那叫付丧神吧。根据古老的传说,遭丢弃的道具和用具会变成妖怪。

“那类的东西会聚在一起游行吗?”

“您是指百鬼夜行吗?”阿玉莞尔一笑,摇摇头。“妖怪才不会那样明目张胆,总是低调地离群索居。变成妖怪后,还能混在人群中生活的,大概只有我们猫又。不过,这也得花一番工夫。”

她难为情地低下头。

“像今晚,要是以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模样上门拜访,就太扫兴了,不知道我的决定对不对?”

这实在太超脱现实。源五郎右卫门不禁怀疑自己在做梦,偷偷捏下巴一把,清楚传来痛觉。

灯芯发出声响。

“我活了约百年之久,”阿玉继续道,“还算有点识人之能。决定委托老师,就是相信您会助我一臂之力。”

请务必帮忙——阿玉端正跪坐,伏身行礼。

“我们无法收伏它。”

“妖怪不是会互相斗法吗?”

“老师,您看太多凭空杜撰的故事。难怪加奈一点都不怕我。”

源五郎右卫门一时无法反驳。他接租书店的副业,有时会誊写绘双纸或黄表纸的抄本,确实很熟悉这类故事,但从没和加奈说过……大概吧。

“或许不该用‘收伏’这个字眼。”

嗯,肯定没错—阿玉热切地低语。

“希望老师能送它上西天,我们妖怪办不到。”

“那你何不请求和尚帮忙?”

“光诵经念佛不管用,它已吸食人血。”

源五郎右卫门的神情转为严肃。“你说它危害人类,便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这两个月来,它袭击过四个人,其中一人丧命,就发生在附近。”

那是十天前发生的事。

“它愈来愈凶猛,甚至会取人性命,不是我们所能对付。连要关住它都很困难。”

“关住它……是指关在哪里?”

“我们住的地方。老师若愿意帮忙,我可以带您去。”

源五郎右卫门心头一惊。

“收伏……不,要让它上西天,到底该怎么做?”

“斩杀它,再以火焚烧。请带着火种,我们无法用火。”

源五郎右卫门紧盯着阿玉,阿玉直直回望他。

“它是木槌,对吧?”

“是的。”

“木槌之类的物品化成妖,不就成了名为野槌的妖怪?”

身躯大概这么短——源五郎右卫门双手比出形状。

“是像小蛇般的妖怪,我在妖怪绘本上看过。”

“老师果然很清楚。”阿玉放心地吁口气,点头嘉许。

“不过,会是我们伙伴的它,仍保有木槌的形体。倘若继续袭击人类,夺取无辜生命,很快会完全变身吧。目前,由于维持木槌的外观,只会往人头顶砸落,老师应该能轻松斩杀。”

源五郎右卫门不安地问:“等完全变身,就不好对付吗?”

“它会变成一条蛇,长出毒牙。”阿玉语毕,双手撑在榻榻米上,倾身向前。“要动手只能趁现在啊,老师。”

仔细一瞧,阿玉的瞳眸已变成猫眼,隐隐闪着金光。

“现在还能算准它砸下之际,及时避开,并加以斩杀。”

“野槌会滚到脚边,害人跌倒吗?”

“是先让人跌倒,再跃起敲破人的脑袋。老师,您问得真仔细。”

躲开就行了——阿玉说得直接。

“老师,您不是也当保镖吗?”

“虽然我常受雇当保镖,但从没发生打杀的情况。”

“我不是拜托您挥刀砍人,对方是一把木槌。”

不知何时,阿玉凑到面前,源五郎右卫门身子往后一缩。阿玉察觉不妥,扶着发髻挺直腰背。

“我不能拒绝吗?”

在屏风后熟睡的加奈忽然翻身,面向他们。或许是小脚碰到灵棚,以木片插在茄子上做成的小马,掉落在她枕边。

“你会拿加奈当人质吧?”

源五郎右卫门望向加奈的睡脸。等了半晌,阿玉都没回话。

转头一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怎会干那种事?”她紧咬嘴唇,忿忿不平地说着,泪流满面。

“加奈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拿她当人质。”

源五郎右卫门顿时沉默,阿玉以手背拭泪。

“我会好好答谢您。虽然我们没钱,但一定会支付丰厚的工资,包您满意。我保证。”

猫又的保证能相信吗?不过,锅岛的妖猫不就对主人十分尽忠?

“我明白了。虽然不清楚我是否有此能耐,总之,姑且一试吧。”

阿玉双眼发亮,大嘴几乎咧至耳际。正因是猫又,心情变化全显露在外,源五郎右卫门想着无关紧要的事。

“感谢!我替您带路吧。”没想到真的马上行动。

“这么晚,留加奈单独在家不太好吧……”

“您不必担心。”阿玉的嘴角一扬,叫声“喵”。

蓦地,源五郎右卫门感到头顶有动静,仿佛在呼应阿玉的叫唤。顺着阿玉的视线望去,他不禁倒抽口气。

烟囱里,有个骨碌碌转动眼珠的独眼小僧俯视着他。

“它会负责看家。”

阿玉朝独眼小僧喊声“拜托你喽”,灵活地起身。

“对了,老师,夫人回到加奈身边了。”

源五郎右卫门一怔,阿玉灿烂一笑。

“你看得见?”

“是的。”阿玉站起,朝灵棚行一礼。

“夫人,借用一下老师。不会去太久。”

源五郎右卫门跟着起身。穿鞋前,他将掉落的茄子马放回灵棚,双手不住颤抖。

——伤脑筋。

他小心翼翼地将双刀插在腰际,熄灭座灯。月光透进格子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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