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为沈睿的大理寺少卿昏迷了十多天,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人快要不行了的时候,江陵城主府找来一位懂歧黄之术的老爷爷,有了一点起色。

这位老人说是通岐黄,晓得医理。实际上却是以一些民间偏方闻名的,而且往往有些邪乎。

王府上的众人都把死马当活马医,请来了这位老爷爷后,便见到他烧了三张符,熬成浑浊泛黄的符水,要人喂给沈睿。过后又写了一张符贴在床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祛除病痛,药到病除。

星弈揽着小凤凰坐在床边,看着下人把沈睿扶起来,勉强灌进去,皱起眉问道:“这管用吗?”

请人来的是少城主的那位小军师。他有点拘谨,也像是说悄悄话一般,小声告诉他们:“这位是紫薇台国师的人,最近才从京中回来,据说救人治病很有一手,就是不知道现下如何。总之全江陵的医师都找遍了,此刻也是迫不得已,无论如何都试一试罢。”

星弈道:“也好。”

小凤凰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

老爷爷开出药方时,他就主动过去磨墨。因为病人身份特殊,他们平常只留一两个下人服侍,小凤凰有时也会帮着烧水、添灯火什么的,他不懂官场间的忌讳和讲究,只能以此来帮星弈做点事,能做一点是一点。

床头那张符咒写得很简略,也没有小凤凰听过的那种诡谲神秘的符号和文字,他看着老人写着,有些好奇:“爷爷,你这是什么符?”

老人笑而不语。

这位老人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也没有曾在朝中紫薇台做事的官气,一眼望过去即知是闲云野鹤,合该终老山林。听人说这位老人不是国师倒台之后走的,而是因为理念不合,主动离开了王城,大起大落间无悲无喜,只是牵着一只小毛驴到处跑,遇到不幸的人,就点化一番,帮忙破解,以此讨得几个饽饽钱。

小凤凰见他不回答,也就知道这大约是不好透露的事。他接了药方,出去吩咐人抓了药回来,便见到房中的男人们已经围在一起坐下来,认真谈着当下的情况。

那小军师道:“城主被一道圣旨召回京去面圣了,传来信件说是有一群邪道士正往南下,近日已经在江陵活跃了起来。陛下是很听信鬼神之说的,前几天,紫薇台的那位国师殁了——现在的国师紫薇台相当于半个朝堂,京中局势全面洗牌,这也才让我们找到这位老先生,得以了解一些情况。目前我们知道的消息,那些邪道士煽动人心、偷窃八字,在民间大行养蛊、养小鬼、炼尸走尸和诅咒之术,陛下很重视。这件事也需要解决,王爷和凤篁公子,二位很快就要离开江陵了,这事就交给我和城主罢,我们有办法的。”

星弈垂眸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水,淡淡道:“我总感觉这事没有这么简单。陛下从前跟着先帝听取了许多术士道人的妄言,信炼丹得长生、谱青词问神灵,历代帝王少有不这么做的,可这回无论是紫薇台还是陛下本人的意思,都很难捉摸。”

“不难捉摸。”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十分陌生。

众人都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地将视线投往床边。果然是药到病除——昏迷了这么久的病人已经不见之前的奄奄一息之态,甚至有力气说话了。

沈睿有气无力地道:“我这回,是去闽南查一件案子,与鬼神多有关联。可是回京途中就被人追杀了,九死一生才逃来这里。”

星弈皱了皱眉头,起身屏退众人。看到小凤凰时,小凤凰主动站起来要往外面走,但是被星弈拉住了:“你就坐在这儿。”

小凤凰就跟他们一起听。

沈睿的眼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十分不善:“我认识你们,一个是皇帝的亲哥哥,一个是江陵城主最宝贝的军师,两位都是前途无量之人,只是救了我,怕你们自个儿也惹上一身腥。”

那小军师先笑了起来:“既然救了你,便不怕惹上一身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你当我们是等闲之辈么?”

“那好,我告诉你们,我自己也没多少时间了,这些事必须有人知道。”沈睿喘了口气,眼神却落在星弈身上,“但是这件事,唯有王爷可以听。”

小凤凰于是又站起来,拉着不情不愿的小军师也溜了出去。

小军师不死心,非要扒着门缝听:“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保障。”

可房门内静悄悄的,谁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房中,沈睿下了床,捉笔写了几个字给星弈。他大病刚醒,险些没了半条命,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手都是抖的,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

“王爷,您还记得您那个三岁夭折的皇长兄,先皇后唯一的嫡子,林兆吗?”

沈睿给他写,“他一直都没有死,就在皇城中活到了二十五岁,然后被陛下找人杀了。先皇后本人也不是病逝,而是被您——您和陛下的母亲,所毒杀的。”

星弈微微睁大眼睛。

沈睿写:“不管您信不信,现在人人都说他死后成了神灵,陛下在怕他回来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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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美”“你好漂亮”这些奉承阿谀的词汇在星弈耳旁飘了半晌,最后只剩下小凤凰有点害羞的询问:“你看,你和我长得很像,我从前不会化形,你会吗?”

星弈道:“会。”

小凤凰琢磨了一下,恍然道:“哦,我是因为当蛋的时候有损耗,所以不会化形,也长不大。那你长成这个样子,想必不是因为长不大,而是因为你真的很年轻,对不对?”

星弈道:“对。”

他盯着小凤凰:“你想干什么?”

小凤凰忸怩了一会儿,小声道:“你可以带我回你的家看看吗?”

星弈完全呆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凤凰就又补充了一句:“我,我是白羽,我知道大家都很嫌弃我的,但是你刚刚也看到了,我其实也很厉害的。如果你不愿意带我回去,我也可以去墨水里滚一滚,染成和你一样充满野性美的颜色,这样你的家人也不会嫌弃我了。”

星弈的话音有点僵硬:“你……经常在见人第一面的时候,要求对方把你带回家吗?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小凤凰想了想:“也不是很经常,我只要我的夫君带回家过。”

星弈:“……”

他幽幽地开口道:“所以把你带回家的,都是你的夫君?”

小凤凰被他这个神奇的逻辑绕晕了,他琢磨了起来:“把我带回家的只有夫君一个,所以你说把我带回家的都是我的夫君也没有问题,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他又讨好地蹭了蹭这只疑似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的黑色绒球:“小煤球,你把我带回家玩,好不好?”

小煤球:“……”

这只黑黢黢的小煤球看起来有点生气:“我不,谁再要带你回家,谁就是傻瓜。”

小凤凰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等到听懂的时候,他张了张嘴,有点迷惑。

星弈对上小凤凰那双清澈无辜的小豆眼,片刻后还是放软了语气,转了一个圈儿,背对他:“我没有家,所以我是不会带你回家的。”

小凤凰的眼睛黯淡下来:“这样啊……”

他有点伤心,于是走到了一边,默默地蹲了下来,小脑瓜也垂下来。

好不容易找到一颗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胖球,以为有希望找到把他这个蛋完好无损地下出来的那对父母,纵然知道,能把刚下的蛋抛弃的父母,大约也不会接受他这个白羽的、不详的小孩,可是如果他把羽毛染黑呢?

星弈的千年墨很好用,他上回用墨水给自己化妆,洗不掉,星弈抓着他按在醴泉中洗了一天,差点给他搓秃噜皮,这才又变回他原来的白滚滚的模样。他要是回家了,把自己染成黑色、赤金色或者其他的什么颜色,只要不是白色,或许就能得到一点点爹爹娘亲的爱。

可是现在这颗小煤球也说,自己没有家。

小凤凰有点落寞。他先跟星弈道了歉:“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提你的伤心事的。我看你长得跟我很像,以为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弟弟,所以想跟你回家看看。”

星弈瞅着他,微微一愣。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

小凤凰又叹了口气:“可是我当蛋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有兄弟姐妹、看你长得跟我这么像,我还以为有希望的。可能全天下没有爹爹娘亲的小鸟都长我们这个样子罢,很圆……所以就长得很像,不过圆不是我们的错。”

星弈张了张嘴,想说话,又忍住了。

他走过去陪着小凤凰一起蹲在雪地里,用圆润的鸟肚皮拱了拱小凤凰。

小凤凰回头看他。

这颗黑色的小圆球冷酷地说道:“非要有个家才高兴?你不是有个夫君么,有了他,你还这么在意爹爹娘亲的事情?”

小凤凰想了想:“这个大约不太一样。我和夫君只认识了一百多年,可是还有两百年我在打工呢。有时候我也会想一想,如果有爹爹阿娘给我零花钱,说不定我就有更多时间来找我的夫君了。”

一百多年?

星弈想,明明还不到半年,这小鸟怕是伤心糊涂了。

他循循善诱,继续冷酷地说道:“那有什么用?人人都有爹爹阿娘,我们没有,足以说明我们与众不同,是非常优秀的那一类人。更何况,我听旁人说,你的夫君似乎是个很厉害的帝君?”

小凤凰赶紧认领:“是的,是他,他很厉害的。”

星弈指点道:“那不就结了,你想要什么他都会给你的,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小凤凰拼命点头:“是的,很喜欢。”过了一会儿后,小凤凰又喃喃道:“可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好像是喜欢的,可也是一般喜欢。”

小凤凰有点沮丧:“大约就是看小宠物的那种喜欢罢。”

星弈难得没说出话来。

他承认了小凤凰可以当他未来的帝后,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喜欢。

又或者哪样的喜欢都有一点,可是并不真切。

他又拱了拱小凤凰:“喂。”

小凤凰有点疑惑:“啊?”

星弈把漆黑的小翅膀搭在小凤凰的头顶,道:“没关系,只要你给他一点时间,他肯定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而且你没有家的话不用怕,我也没有家,我们长得这么像,刚好可以凑在一起玩。”

小凤凰的小豆眼立刻放出了精光:“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玩吗,小煤球?”

被叫了好几遍了,星弈在心里一合计,也懒得跟他计较,就这么接受了“煤球”这个称呼:“嗯。”

小凤凰豪气干云,一爪子把他拍翻在地,亲热地扑闪着小翅膀,跟他在雪地里钻钻蹭蹭:“那我以后,就是你的大哥了!”

……

两只鸟在雪地中玩到了天大亮时。娱乐活动具体包括学习减肥操、寻找野生浆果以及听小凤凰吹牛。

小凤凰很兴奋,星弈很冷漠,但是还是十分配合的。

小凤凰突然记起了什么:“不对,这个时候了,我要去叫夫君起床了。小煤球,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星弈对他挥挥翅膀:“你去罢。”

他刚想着终于能寻到机会脱身,没想到还没走出几步,又被小凤凰拖了回去:“不对,你跟我回去罢!我带你见见你嫂子。”

星弈:“……嫂子?”

小凤凰充满自信地点点头:“是的,嫂子。对啦,我还可以化人形给你看,你要看吗?”

星弈道:“都行。”

小凤凰很神秘地告诉他:“那你等一会儿,要是夫君已经起床了,我就先偷偷溜进去再变人给你看,免得他发现我半夜偷跑出去。要是他没醒,你就直接进来——我夫君长得可好看了!”

星弈谦虚接受:“还好罢。”

于是这一黑一白两颗毛球又窜进了浮黎宫。

小凤凰让星弈现在窗外的破洞口等着,自己先进去探查情况。

小凤凰钻进去后,先找了一圈,没看到星弈的人影,于是又化了人形,飞快地奔出去问正在扫撒宫殿的仙娥:“姐姐,微兼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大仙娥道:“你是说帝君?不知道呢,我们找了他一早上,可哪里都没找到他。”

星弈蹲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眼见着小凤凰越来越疑惑,他赶紧变回人形,大步走入庭院中,拦住了正在到处找人的小凤凰:“我昨儿突然想起有一件神兵图谱落在了七杀那儿,赶过去取了,忘了告诉你们一声。”

小凤凰抓住他的手,激动地商量着:“微兼,我找到一个小伙伴,是一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小黑鸟,我想把你带给他看一看,你可以回寝殿见见他吗?”

星弈颇嫌弃地把他的手放下去,又摸了摸他的头顶:“乖,改天罢,我手头事忙,你们先玩。”

说着,他步履匆匆地往冶炼室中走去,回头还叮嘱了一句:“过会儿我要催开星盘,七杀和贪狼回过来护法,动静很大,今天你便不要过来陪我了,知道了吗,小圆圆?”

小凤凰点了点头,有点失望。

他拖着步子啪嗒啪嗒地回了寝殿,开窗看了一圈,没有找到他的小伙伴。

他探头问道:“煤球?小煤球?你在哪里?”

与此同时,星弈另一边刚进了冶炼室,转头又从后门走了出来,飞快地化形,重新将自己变成了一颗圆溜溜的小黑鸟,径直往寝殿内冲去。

他一出现,小凤凰有点惊喜:“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对不起,小煤球,我夫君他今天有事,不能来见你,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吹牛皮,我夫君是真的很好看。”

星弈啾啾了几声,而后道:“我没走,我刚刚飞到院中看到了,你说得不错。你很厉害,能找到这么好的夫君。”

小凤凰沾沾自喜:“是的,他特别好。”

话毕,他低头看了看星弈,伸手把他捧起来摸了摸,忽而一拍大腿:“我一天只能化形一次,刚刚出去找人时太急了,顺便就化了形,现在变不回来,也没办法陪你玩了。”

星弈被他捂在手心,瓮声瓮气地道:“没关系。我先在正好回窝睡觉。”

小凤凰揉揉因为熬夜而酸涩的眼眶,灵机一动:“小煤球,你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我睡觉好不好?”

星弈瞪着乌溜溜的小豆眼看他。

小凤凰有点不好意思:“平常都是夫君陪我睡觉的,他不在我有点睡不着,刚好这里睡得下你和我,你就在我这里睡一睡得了,起床我还能请你吃练实,好吗?”

星弈看着他亮晶晶的眼角,叹了口气:“好。”

小凤凰就拉了被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只黑色的小肥鸟睡下了。

不出片刻,呼吸声变得均匀起来,显然是睡着了。

星弈在他手中探出头来,啪嗒啪哒地跳出来,走到了枕畔。

小鸟看人的视角的确和人形不同,一切细节都被放得无限大。星弈蹲在他枕边,瞧见了小凤凰长长的、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也瞧见他白净的肌肤,晨光照下来,好像这个人会发光一般。呼吸是甜的,温软的,樱桃色的嘴唇微张,那点薄红仿佛有丹砂描过,唇红齿白。

星弈想,的确好看。

他默念口诀,又将自己变回人形。枕畔的小黑鸟无影无踪,高大的青年掀开被子一角,躺进来,从背后抱住熟睡的少年人,将下巴搁在少年人的肩窝里。他的嘴唇离小凤凰的脸颊、耳畔极近,呼吸惹得小凤凰痒痒的。小凤凰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柔软的嘴唇就撞在他下颌。

星弈伸出手来,小心按着小凤凰的后脑勺,慢慢调整了姿势,心满意足地让它变成了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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