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博雅回到太太家。他太太还没睡。

“你身上有酒味。”她说。

“不错。”

“你又跟女人出去了?”

“不错。”

“我以为你住在我娘家,至少会顾全面子。”

博雅继续脱衣服。

“你住在哪一家旅馆?”

“你不必知道。”

“今天下午有一个人来找你,问你在哪儿,我甚至答不出来,我母亲以为我至少应该知道,这不是过分了吗?”

“他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他还会再来。”

博雅看出她的眼睛红红的。她话还没说完,自己喃喃念个不停。“我知道,”她说,“年轻人在上海就像馋猫走进鱼罐似的,没有妓女也有逃妾。”

博雅抬眼看她:“原来你还在谈这个问题。什么逃妾?有些姨太太不喜欢一个男人,还懂得逃开哩。”

他的话里带刺。想到香云说太太竞争的那段话,他咯咯笑起来,凯男声泪俱下,他却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其实那天下午她母亲问起博雅,凯男已经哭了一场。她母亲是一个好强的女人,便把一切告诉丈夫,但是夏先生是一个老秀才,不太习惯时髦的环境,又感激阔女婿带给他的一切舒服的生活。他说话还用文言文,不爱用现代语助词。此外他心里也没有什么异议。

“自找麻烦亦无用,”他对老妻说,“凯男虽如此说,女婿总是女婿。她想阻止他,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你阻止他和一个女人来往,难保他不会找另一个女人。有何妨呢?他不是很照顾我们两老吗?”于是问题到此为止了。

第二天早上博雅起得很晚。午饭后他想起自己答应找一个律师,就走出门去,告诉凯男他今天要走一整天。

他跨入巷道,一个方肩长袍的男子向这边走来。后面有一辆新车和一个结实的司机。

“你是姚先生?”

博雅点点头。

“董先生要见你。”

“谁是董先生?”

“别管啦,上车。”

博雅看看那位壮司机,以为是绑票。他想溜,但是那个人抓住他的手臂说:“别怕。我们主人约你去谈谈。”

博雅觉得他被绑了,也许要签一纸巨额的支票才能放回来。他尽量保持镇定,上了车。那个人对他很客气。司机穿着便服,面孔还蛮愉快的,看起来很像是上海本地的劳工阶层。

“怎么回事?”他问道。

那个人说上海话:“董先生见了你,你就知道了。他派这辆车来接你,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我们奉命行事,从来不多问的。”

汽车驶入法租界,在一间雅致的花园洋房边停下来。守卫认出车子,便把一扇大铁门打开。

博雅现在不再害怕了。他听到过董先生,据说是中国黑社会最有名的头领之一。三天前他才听阿非说过,董先生是中国方面最活跃的人员,专掩护地下活动。也许董先生听说他到上海来了,想要他捐献工作资金。

一个穿中山装,个子挺高的青年领他入内。董先生的办公室在楼下,占了两间相连的房间,家具中西式都有,墙上挂着八张书法。屋里有一个漂亮的小姐和几位秘书。董先生亲自站起来迎接他,笑容坦白有力:

“这样打扰你真抱歉,姚先生。但是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你的忠告。”

“有机会认识你,非常荣幸。”博雅说。

主人要博雅坐下。他的态度揉合了中国旧式的礼貌和行动分子干干脆脆的率直感。他快步走向里屋,对一位秘书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回书桌,再度露出笑容。

名人董先生年方四十,留着小平头,一边说话一边摸头发。他面色可亲,颧骨中等,骨骼均匀。身穿一件蓝棉袍,而衬衫袖子卷在棉袍袖的外面,博雅对他整齐的仪表十分倾心。他是法租界政府的议员,对方没有他根本无法执行法律和命令。他手下的党羽确实参加绑票案,不过不知道背景,不可能了解这个秘密组织。这一类非法组织具有千年的历史,在政治紊乱的时代产生,杀税吏贪官,劫富济贫,自有一套“江湖人物”的侠义规矩。结果董先生也变成上海最有力、最强大、最受尊敬的人物。他常常名列救灾活动的领导地位,连佛教红十字会字标记、和纳粹旗帜相反也不例外。

董先生是蒋介石和许多政治领袖的好友。战争一起,他变成政府和外在世界最重要的爱国联络人,因为他的担保受到普遍的信任。他升上今天的地位,主要是他处事公平,对金钱又视如粪土。除夕夜他屋门大开,一堆堆钞票放在桌上,谁需要谁就来拿。组织里的下属人员则在公共澡堂里接受分红。战争爆发,他投身反汉奸工作,对政府帮助很大,他还负责刺杀过不少汉奸。后来他在上海和香港把最后一文钱也花在政治工作上。但是他需要钱的时候,随便哪一位银行家朋友都会乐意捐出一二十万来。

秘书拿出一叠资料。董先生接过来,叫他把拉门关上。

“这是一件调查中的事项。”他的国语还马马虎虎。他拿一份小报的剪辑给博雅看,上面登着崔梅玲的故事。“你看过这个吧?”

“我听人说过这个故事。”

“好了,姚先生,”他改用上海话说,“你也许听过我的工作——在谈判区除奸。我知道你祖父曾慷慨帮助革命,当然我们都是中国人。两周前,我们突袭一位汉奸的住宅,发现了这些文件。有些天津来的信件和电报用的是崔梅玲的名字。”

他说得很慢,很客气,使博雅有时间考虑要怎么回答。他正在做决定。但是董先生继续说下去:“我们也收到天津的报告,他们搜那位小姐的公寓,找到不少文件,表示她和南方的汉奸有联络,这个女人显然逃走了。我们还看到天津警方的报道,说她曾经在北平你家住过。她现在可能在此地,她人在哪儿?”

博雅第一个反应就是保护她,连忙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

博雅没有机会说不认识她,只好说:“我的一个女亲戚是她的朋友,她们一定是好几年前认识的。不过她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请看看这些文件,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女人,她是一个舞女。我们调查过了,但是这里没有人认识她。”

博雅现在搞糊涂了。他不知道丹妮详细的身世,只知道她矢口否认拐款潜逃,还说她同居的男人替日本人工作,她才逃走的。她要告诉他,他却说不想听了。他拿起文件,匆匆看了一会儿,有些电报和信件签着梅玲的名字,主要是和几个特别秘密的人物的行动有关,只有日本名字一眼就看得出来。报告上提到要和日本人商量,在华北组织伪政府。文件中的一切对他完全陌生,他脸色发白,董先生也看到了。

“你知道这个女人对我们很重要。”

“也许是别人用她的名字当掩护。”博雅说。他想起丹妮的话,又说:“小报不足采信。伪警察要找她,她不可能替他们工作的。”

“那就看你由哪一方面来看了。”董先生说。“我承认,她很神秘。伪政府找她,也许因为她躲起来了,而且知道他们的一切秘密,我们也是如此,反正有证据在。我希望你和我们合作,不是和她吧?你肯不肯说出她的下落?”

董先生两眼发光,眉稍稍竖起。博雅知道董氏的名声,心里很害怕,但是他故作欢笑说:“董先生,你不是说我也是汉奸吧?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但是她突然离开我们家,神秘失踪了。”

董氏转身,叫一名秘书进来。

“姚先生,”他说,“请你帮我们形容她的样子。”

“好的,当然。”博雅说。他有点想说出真相。丹妮没告诉他电报和信件的事,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汉奸的信函上,使他非常吃惊。他唯一的能力就是保护她,不让她有任何麻烦。一秒之间,他决定叫丹妮立刻离开本市。他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所以对方问话,他故作镇定地回答他。董先生看出他猜疑的脸色和激动的口音。秘书准备作笔录。

“她有多高?”董先生问道。

“以女孩子来说,她算相当高了。我没有注意量过。”

“她长得什么样子?”

“很漂亮,很漂亮。”他回答说。他想起凯男,于是说话就流利多了。“北国佳丽,大眼睛,浓眉毛,涂指甲。我记得她的声音有一点沙哑。”

“有病吗?”

“我没看见。”

“头发呢?”

“向后梳,后面短短的,是一般摩登的发型。我记得她有一颗金牙齿。”

博雅的创造力并没有消除董先生的疑窦,但是他说:“姚先生,我很感谢你,希望这份形容是正确的。你明白,她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帮助,我们必须揭发这个集团的活动。现在,我不多留你了,如果你想到其他的有趣的重点,希望你来通知我的秘书。”

博雅道谢告辞,董先生对秘书做了一个讯号,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竟被带入另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两位绅士。

“我已经向董先生告别,我要回家了。”博雅对秘书抗议说。

“董先生要你休息一下。请坐,这里很舒服,如果你还有话对我们说,请过来找我。”

博雅静坐沉思。他觉得他答话很成功,但却知道自己掩饰不了脸上的激动。这份暗示令他吃惊,他不懂丹妮怎么会落到这一地步,但是他不相信她替汉奸工作,他不敢确定丹妮到董先生面前能不能澄清自己。他想起她过去的一切,她老是在逃避什么,她是不是利用他做逃避的媒介呢?他想起她对玉梅说他很富有,她自己也问过他有多少钱,也许他最初的怀疑是正确的。然后他想起她迷人的地方,心里非常痛苦。

最后他进去对秘书说他要走了,但是秘书告诉他,董先生的意思要他多考虑考虑。

他待了足足两个钟头。那是一间普通的会客室,佣人进进出出,还有各种各类的访客。每次佣人给新客倒茶,总是替博雅换一杯,还拿一块热毛巾给他,另一个房间电话响个不停。

四点左右,穿中山装的卫兵进来说,董先生要用自己的车子送他回去。他走出屋子,好像每一个佣人眼睛都看着他。

他回到家,告诉太太他不出去了。她看出他脸上的愁容,但是他不肯说是怎么回事。晚饭时分,他出去打电话给丹妮,后来又改变主意,打到他的旅馆,他在那边是以庄先生的名义登记的。他留话说他最近几天不来住,如果那位小姐来了,就叫她别等啦。

他出去打电话的时候,看到一位糖果小贩坐在他巷口的人行道上。他一走过,那个人就迅速瞥了他一眼。这不是闹街,他觉得在这个时间这件事有点蹊跷。

丹妮整天都在等他例行造访或者打电话来。晚饭后,她再也耐不住了,就到他旅馆去。

“姚先生刚刚来过电话,”小弟说,“他说他这几天不来,叫你不要等他。”

丹妮吓了一跳,他为什么连一个电话也不挂给她?

博雅待在家里,苦思他要如何安排丹妮的问题。他退到三楼太太的房间,太太进来,他就假装看书,但是她看得出来,他心情很沉闷。

丹妮的音容笑貌不断激扰着他,他无法把这些姿态和她的行为连结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他决定去请教叔叔阿非,他十一点到达柏林敦旅社,宝芬出去了,阿非把小孩赶到暗香的房间,博雅就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阿非和博雅是姚家唯一的直系子孙,两个人很谈得来。阿非年届四十,但是看起来很年轻,只是鬓边有几撮早熟的灰发。“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阿非说。“如果那位小姐是无辜的,她可以替自己澄清嫌疑。如果她有罪,也不过受到应得的处罚罢了。”

“你不明白。”

阿非看看博雅忧戚的面容。

“我爱上她了。”博雅坦白地说。

阿非笑笑:“那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让她离开这儿。董先生很客气,但是我知道有人监视我。”

“信任董先生吧,”阿非说,“他若不能由你口中得到她的消息,他会由别的地方弄到。”

“昨天晚上我们巷子外有一个手推小贩,今天早上还在那儿,还有一辆陌生的车子停在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如果她被抓,你的谎言会使你惹上麻烦。”

“只要她离开本市——她一直想去内地——她就不会有麻烦了。”

“你告诉她啦?”

“还没有,我拿不定主意。我自己受监视,自然没办法帮她脱逃。如果她和我在一起被人看见了,只会给她添麻烦。”

“你自己对她看法如何?你相信她替汉奸工作吗?”

博雅停了半晌,相当困惑:“我昨天晚上就是想解开这个疑云。

“她可能是被同居的男人当做掩护了,但是我爱她。别笑我,我是认真的。”

“你不觉得你太轻率吗?”阿非用冷静、商量的态度说。“你也许自以为爱上了她,我觉得她很漂亮、很迷人,我知道你对凯男不满。我是你叔叔,我劝你考虑考虑。如果一般的女子,我不会看得这么严重。但是这位小姐——我了解你对她的心惰——具有可疑的记录——警方、汉奸和除奸团都在找她。你说过,她在北平差一点给我们家惹上麻烦。你何不等一等——进一步认识她——再做决定呢?不知道女眷们知道这件事会怎么说法。你不觉得你陷得太深了吗?”

“但是我必须立刻想办法。”

“你何不打电话给她,叫她自己解释?你不想和汉奸有瓜葛,她刚脱离另一个男人。你若不相信她能对董氏集团澄明清白,你自己又怎么能确定她无辜呢?”

博雅激动地踱来踱去。

“我想她自己能逃掉,愈快愈好。我要跟她说话。”

他拿起话筒,叫她的号码。阿非叫他在电话上别谈太多。

“喂,莲儿!”

“喔,博雅!你吓了我一跳!怎么啦?你找到律师没有?”

“莲儿,听我说,我把那件事给忘了。莲儿……听我说好吗?有件事发生了,你必须尽快离开本市……我不能见你,有人监视我……电话里说不清楚……不,我不能来……”

他听到她哭的声音。“莲儿,别哭……听我说……你必须尽快离开上海……自己打算。”他继续地说,但不知她是否听见,电话无反应。

“在电话上简直没有法和女人说话,”他挂上话筒,“我还是去一趟,我要冒冒险。”

“别去,你们说不定会双双被捕。如果你愿意,写信给她吧!这样比较安全。”

博雅靠在椅背上,懊恼地摇着双臂:“你不懂,叔叔,我要娶她,我发过誓了,现在我竟不能救她出险。”

“我不干涉你谈恋爱,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若去看她,只会害她。且又有什么好急的?你已决定娶她。”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晓得——我硬是没法思考。”博雅掩住面孔。

于是博雅写了封信给她。

“叔叔,”信件送走后,博雅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私人的。”

“什么?”

博雅看着地板:“红玉阿姨死时,你是何等心情?”

阿非的双眼在灰白的鬓角间露出深深伤感的表情,多年来他一直搁在心底这份痛苦。“喔,很难,”他慢慢地说,“尤其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明白。我不妨告诉你,她是为我死的,她的丫头说的。”

他停下来,声音沙哑。

“我提起这件事,”做侄儿的说,“因为丹妮对红玉阿姨特感兴趣:她特别说要看,我就带她去看看春明堂的遗像。”

阿非双眼一亮:“那张画还在呀?”

“嗯。”

两个人各自陷入沉思。博雅提到红玉,使他的恋史在叔叔眼中更加亲切了。最后阿非终于说:“丹妮有点教我想起红玉。定下心来等着看吧。”

他们不再提红玉了,宝芬回来,发现两个男人默默相对,仿佛见了鬼一样。

旅馆告诉她说,博雅不会回来了,丹妮回去后总觉得有些事情很奇怪。她整晚胡思乱想,希望能等到电话铃。一晚过去,等待变成强烈的渴望,困惑和怀疑也产生了,她尽量说服自己,也许他正找律师。

她习惯于通宵等同居的人,深知躺在床上幻想男人在别的女人怀抱里的滋味。她简直睡不着,迷糊中睡了一个小时,又醒来听脚步声,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充满了渴望。

第二天近午时电话铃响了,她躺在沙发上,马上兴奋地跳起来。博雅在电话中说话含混不清,很难懂。她挂上电话,唯一想到的就是他不肯来看她,女性的直觉告诉她,他正躲开她,她对他的理由不感兴趣;其实他也没说出理由来。然后她慢慢想起几句话来,他叫她尽快离开上海,要她自己打算。他为何不自己来说,是不是前天叫他写誓言,他想抛弃她了?因为这次恋爱对她情深意长,因为她没有保留,甚至愚蠢地期望太多,她感受的疑云就更大了。

玉梅看到她倒在沙发上,泣不成声。

“怎么啦,小姐?少爷出了什么事?他病啦?”

丹妮泪水满面说:“我要走,我们马上离开,我们自己走。”她不哭了,把脸埋在沙发上。

她躺了良久,心里想着那句话,“我不能见你”,其他事都忘了。因为她习惯了他每天来访,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加上她的恐惧和疑心,一切更严重了。她是不是对他表现得太贱了,现在也像别的男人一样,想甩掉她?这次恋爱在他眼中是不是逢场作戏?她只是他的另一个姘妇而已?她不能打电话问他,因为他不来旅馆,她根本不知到哪儿去找他。

她心中升起强烈的愤恨——基于她过去的经验,她恨所有的男人。

“薄情郎!薄情郎!”玉梅听到她说。“女孩子把身心献给男人,等他满足了,他就弃你而去了。”

“他说什么?”

“他不来看我。”

“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姐呢?”玉梅怒气冲冲地说。“等他来,我找他算账。”

“他不来。玉梅,我失败了。我毫无机会,也许他的女亲戚们说我的坏话。不过男人心最狠,女人只是他们的玩偶罢了。”

“小姐,我听说他结过婚,你还和他出去,我很担心。他是坏人,他欺负你。”

“你觉得他是坏人吗?”丹妮半为他辩解说。

“他已结婚,这难道不是欺负你是什么?”

“是啊!我瞎了眼,天下男人都不可靠。”丹妮软弱地说。

“不是全部,”玉梅说,“彭大叔就是好人。”

一说到他,她对男人的恶感减轻了些。“是的,”她慢慢地说,“我们到汉口去见彭大叔。”

她起身装扮自己,但一坐到化妆台边,看到的都是博雅——他送的小香水瓶、玉别针——在他眼中像玩物似的——他喜欢的花边,以及镜中的她。她闭上眼,还感觉他用特别的方式闻她的脸,还感觉他的手托住她的小脸。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些?老彭那句“你们不能相互猜疑”的话又在她耳际出现,仿佛他还在房中,他清新的话还在空中回转。那晚她心痛如绞,半是激情,半是悔恨。

一清早她叫玉梅到张华山旅社去,看看有没有彭大叔的信。玉梅满脸带笑回来,手上拿着两封信。

丹妮一把抓过来,一看就知是老彭和博雅写的,她先拆博雅的,上面写着:

莲儿妹妹:

有件事发生了。我无法在电话中或信中说明,但相信我,妹妹,别猜疑,准备立刻出城,找彭大叔,遗憾我无法帮助,但你要自己打算,我只关心你的安全。你要格外小心,别和陌生人说话,别去找香云。

连名都没签,丹妮初看时很高兴,只是有点困惑。后来没有说出理由,更感觉在欺骗她,心中的疑云和怨恨没有消失。

“上面说什么?”玉梅说。

“还是一样。”她短促地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你还没看另一封呢?”

丹妮已经忘了,她用颤抖的手拆开了老彭的信,信是从南京寄来的,简单报告他的行程及到达各城的日期,及交通的困难,如一切顺利,他十二月可到汉口,劝博雅一起去,他还记得问候博雅。

马上要见到老彭,丹妮宽慰多了,她把信读给玉梅听。

“再没有比彭大叔更可靠的人了,”玉梅说。“我们在张华山旅社不是很愉快吗?”

丹妮笑笑。“我们和彭大叔度过的那几天多好?”

“是的,只可惜你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等待你的少爷。我不喜欢他,他不和我说话。”

丹妮拿出一根烟来抽,她看看打火机是博雅送给她的,她几乎是怨恨地打开。

她突然想起香云,她叫她不要去找她,也许他因此才躲避她。

“玉梅,你想不想去看舞厅?”她问。

“我听说过,但没想过什么样子。”

“今晚你跟我来,我要你作伴。”

头天博雅老对自己生气。他回家时,发现牌照相同的那辆车停在附近。糖果小贩走了,但换了一个乞丐。那晚,出乎凯男意料之外,他竟同太太全家吃饭。

第二天他想起香云,记得她知道丹妮就是崔梅玲,也知道她的地址。他忆起她在旅社的趣谈,决定找她出来,叫她替丹妮保密。

他来到丹妮和她初见的舞厅。找到了香云,要她伴舞,然后叫她坐台。

“她呢?”香云问。

博雅叫她小声,只能叫她丹妮。然后隐隐约约地告诉她,他专程来,还叫她不要泄露丹妮的身份和住址。

“原来你是为这个?”香云愉快地说。“好的,你可以信任我。”

他们再度跳舞。香云跳舞不如丹妮轻活;她随博雅的舞步,身子有点拖拖拉拉的。但她很健谈,消磨了很多舞曲时间。有一阵博雅到盥洗室,穿过大厅,看到一个很像在董先生办公室见过的男人,他回到台边,低声告诉香云,那人正监视他。

丹妮十点左右和玉梅进来,她们不引人注目,就坐在最边的位子,玉梅满脸通红,笑个不停,看了她没见过的场面。丹妮静坐角落,偶尔抬头打量客人,几分钟后,她看到博雅和香云在共舞,她的心快跳出来了。

“他在那里!”她对玉梅说。

“哪儿?”玉梅问,两个影子消失在人群里,后来他们跳到舞池外侧,一直谈话,好像玩得很高兴,这次玉梅看到了。

“坏蛋!”她喃喃说。她想站起来对博雅大吼,但丹妮把她拉回来。

“原来是这样!”现在她明白了。“我们走!”丹妮说。

“你要走哇?等一下。我要看他能否对付我们小姐!”

丹妮气得发抖。

“别莽撞,”她说,“我不走,我要让他知道你在这里,看他要说什么?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站起身,走向大厅前侧。博雅和香云绕过来,离她只有二十尺。丹妮孤单单地站着,四只眼对上了,博雅吓了一大跳,脸上充满困惑。但他继续跳舞,丹妮两腿摇来摇去。

一曲终了,舞客回到座位上,丹妮有了愤怒的勇气。她慢慢地穿过大厅回到座位,走过大厅,博雅双眼直视着她。

她刚坐下,就看到博雅起身叫侍者,香云也站起来。现在灯光大亮,丹妮看到他们走向拥挤的台桌。她看到他再度转向她这边望,才走出门去。他在前头,香云在后面也抬头看了一眼。

玉梅抓紧丹妮的小手,想看看结局如何。但是他们走近的时候,博雅掉头直盯门口。他们必须经过丹妮的座位咫尺之内的地方。然而两个人却没有看见她,就匆匆地走过去了。丹妮看见他们的背影由厅门消失在走廊外。

丹妮目瞪口呆,两手气得发冷发麻。她并不失望,只是充满愤怒的烈火,以及爱情梦破碎的感觉。

“我们何不跟去?”玉梅问她。“也许他在外面等你呢。”

“让他走!这个懦夫!”

乐队奏起“圣路易蓝调”,灯光放暗了,天花板上的大玻璃球一圈圈转动,把各色光影投在拥挤的人群上。丹妮听到麦克风疯狂的吼声。

怒气加强了她的感觉,她看到屋里别人看不见的景象。他们活在一个疯人屋中,里面尽是旋转的怪人影——弱小的影子戴着面具,把空虚掩藏起来,在眩人的涡流中转来转去。音乐也在毁灭的狂喜中发出空虚的尖叫。屋子像麦克风管演奏家摇晃的双腿,正在动摇倒塌。一切都像可惜的音乐,在她面前粉碎、摇撼、尖叫,男人的鬼脸和女人的白臂突然缩小了,正像我们晚上熬夜太久,看到眼前房间的情景——一个投在视网膜上的意象,还没有透过大脑的分析,丹妮软弱的双眼也有这种感觉。大家都像没有心肝的机器人,舞来舞去,只有她自己抱着一颗滴血的心。

一切都过去了,这种感觉使她产生奇怪的安详感,仿佛暴风雨后平静的海面。她就静静坐着,甚至没想到她握着玉梅的手掌。一位男士把她当做等舞伴的女人,上前和她说话,她抬头看他,只看到另一个怪异的人影。她瞪着他,他终于走开了。玉梅一直看着她,发现她喉咙激动得哽咽了,现在才感觉她手掌恢复了温度。

乐队突然中止,一盏紫色聚光灯照在舞池上,五个漂亮的白俄女子走出来,身上几乎一丝不挂。观众“啊”了一声。玉梅站起来大叫说:“羞死人了!”但是她一直站着。五个舞女旋转了几圈,然后在平滑的地板上翻跟头。她们站成一排,弯腰把手放在膝盖上。最后一个女人张开大腿,把其他女子当做低栏,由她们身上跳过去,然后学别人弯在另一端。她们一个接一个跳——一堆移动、乱转的白肢体、肉体在亮光下显得很漂亮。最后一个高女在末端站好,臀部比别人翘得更高,观众都发出一阵狂吼。下一位舞女想跳过她的背部,结果摔在地板上,观众叫得声更大了。

这不是丹妮第一次看到可耻的白肢展览。她知道人体美,但是现在她看到人类赤裸裸的兽性,刚刚又深感到疯人屋的印象,于是她看出其中的愚蠢、无耻和缺陷,就像她过去生活的愚蠢、无聊和缺陷一般,那种感官的生活她太熟悉了。

“羞死了,不过很漂亮。”玉梅惊叹说。

但是丹妮那一夜看到的幻影却永世难忘,她感受到了人类的悲剧。要知道人类的本质,必须看看赤裸裸的人体,尤其以激励身心的观点来看看群体或大众,丹妮现在就是如此。

“博雅有一天会不会和那个光屁股的外国女人睡觉?会的,他会的!”她自言自语。她看出博雅也是人,腿上长毛,是千千万万人类之一。

于是她找到了新的人生哲学。

“现在我们走吧。”她平静的肃穆感使玉梅吃了一惊。

回到家,她拿出那块和博雅写下情誓的红绸,用火柴点燃。

她带着疲倦的笑容,看它燃烧,丢入铁炉里。玉梅看着,不明白她的用意。

她开始当着玉梅的面前脱衣服。她们开始独住后,她第一次这么做,玉梅吓得要命,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喏,玉梅,把这个烧掉。”她苦笑着拿出刚脱下的奶罩说。

“这也烧掉?”玉梅吃惊地说,然后她笑了,高高兴兴地把奶罩丢入铁炉里。

“其他的呢?”

“也烧掉。”

玉梅走向丹妮的皮箱,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把她的奶罩一一丢入铁炉里,边丢边说:“该死!该死!”

“人体应该穿得庄重些。”丹妮自语说。玉梅没听见,她正望着熊熊的火焰出神。

丹妮突然觉得头昏,喉咙也就哽住了。地板胀了起来,她双腿摇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倒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玉梅转身,惊慌失措,走向她大叫说:“小姐,小姐!”她抬起她赤裸白皙又僵又暖又漂亮的身子,放在沙发上,慢慢在丹妮头下垫一个枕头,替她盖上毛毯,跪在她身旁,一面哭泣一面听她的呼吸。然后她扭了一块冷毛巾,放在她前额上。她想给她喝一杯温茶,但是她的嘴唇一动也不动,茶水全漏在颈部和毯子上。

丹妮躺了十分钟左右,玉梅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揉她的鬓角,最后她终于恢复了体温。然后她的呼吸正常了,眼皮开始掀动。

“小姐。”玉梅叫道。

她睁开眼睛:“我在哪儿?”她问道。她看看房间四周,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她移动双手,才知道玉梅粗糙的手指正抓着她。

“我在这儿多久了?”

“一刻钟左右。小姐,我吓慌了。”

“给我一点喝的吧。”

玉梅站起身,端了一杯温茶来。玉梅把杯子放在她唇边,丹妮再度碰到粗粗的手指。她看出玉梅的眼睛红红的。

又有一些茶泼在她脖子上。玉梅拿了一块毛巾,轻揩她的嘴巴和颈部。她掀开毯子,看见雪白的酥胸和红艳的乳头。玉梅脸红了,丹妮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也不禁满面通红。

“有没有人看见我?”她问道。

“房间里只有我,没有别人,我没看见是怎么回事,只发现你躺在地板上。”

丹妮发抖了:“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梦?”

“没什么,把我的睡衣拿来。”

“好的,你得上床躺一躺。”

“身子应该穿得正经些。”玉梅帮她穿睡衣。她自言自语说。

丹妮站起来,双腿还摇摇晃晃的,于是她靠在玉梅身上。

“你是一个好女孩,玉梅。”玉梅把她扶上床,她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在一间充满棉被的圆屋里,棉被转来转去,一件塞一件,最后我都窒息了。全是毛茸茸的软丝棉,几百万层,在我周围转呀转的。我没法呼吸,也冲不出去。后来棉被渐渐轻了,我往外逃,地球在我脚下移动,我跑啊跑啊,突然发现我没穿衣服,很多男人都在追我。我迅速向前滚,简直像溜冰,不像跑步,不久我滚到一个大水车上,身体粘住车轮,它一直转动,我身体也向后滚,很多人看着我,有人笑,也有人欣赏我的肉体。但是我不在乎,轮子慢慢转真舒畅。但是我对自己说:‘我得落在地面上。’轮子停了,转到另一个方向,我突然着地了,你猜我看到谁啦?老彭。他穿着僧衣,正盯着我,但是笑眯眯的。我为赤身露体而害臊,但是他拿一块毯子包住我,我觉得又暖又舒服,我们一起上路,听见水车在后面吱吱响。毯子很刺人,我松开,他对我说:‘不行,盖好。’我赤脚走路,路很难走,双脚都流血了,我也一跛一跛的,我们到一座小山上,站在峰头俯视山谷,他对我说:‘看那边,那就是孽轮!’我看到轮子转动,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孽’字,还有很多女人绑在轮子上,跟着乱转。我又看到谷里有很多其他的轮子,都带着女人转个不停。‘我刚才是不是也那样转法?’我问道。老彭说:‘是的。’老彭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裸体,我觉得羞愧,连忙拉紧毯子。然后有一阵寒冷的山风吹来,我醒了,发现自己和你待在这个房间里,这梦不是很奇怪吗?该怎么解释呢?”

“小姐,你刚才看到外国女人翻跟头。该死!”

她这才想起今晚的一切。

“薄情郎!薄情郎!”她叹气说。

“别提他了,我说他不是君子。你烧掉的那块有字的红绸是什么?”

“那是我和博雅爱情的‘凤凰誓’。”她说到他的名字,声音柔柔的。

“你不恨他吗?他居然这样欺负你!”

“是的……我恨他,我们去汉口找老彭。我要问他孽轮的事。”

“我很高兴你把‘奶头袋’也烧掉了。那种邪门的东西!”

“我也很高兴。”丹妮笑笑说。

于是丹妮对她的身体失去了兴趣。看到外国裸妇翻跟头,使她的人生观有了深刻的改变。后来她才透过老彭,看见了另一种人类裸体的大量景象——难民男女、小孩辛劳的臂腿,路边饿死的妇人衰老、憔悴、僵硬的身子,少男少女尸身的四肢,幼童流血、跋涉的小脚,生前死后都美丽又可爱。但那是另一种美,两种意象互相补足。她由俄国裸妇身上看到了人类的兽性,也在男人女人的粗手上,农家难民奔跑的脚跟膝肉和弯背上,以及伤者流血的四肢上看到了人体的高贵性——不管是生病是健康,却很可爱,很珍贵。由婴儿或少女那垂危的喘息,她终于知道生命气息的价值。直到那时候她才重新爱上了人体,爱上了生命,因为生命的悲哀,好美呀。

第二天她还在床上,电话铃响了。

“丹妮……莲儿!”

“喔,是你!”她说。

“我必须解释……昨天晚上……”

“别解释……”

“不过你一定要……”

她猝然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迟疑不决,不晓得该不该去接,最后还是接了。

“莲儿,你听我解释……有人监视我……”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别解释了。”

“莲儿,你在生气……”

“你玩你的吧。我曾经是你的姘妇,现在我不当姘妇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云去吧,她需要你……你不用怕看我。我马上要走了。”

她抬高声音,然后把听筒摔下去。没放对地方,听筒落在床柜上,她还隐约听到了博雅的声音,尖锐得可笑。

玉梅拿起听筒大叫说:“你这只猪!”然后啐了一口放回去。“你用不着这个样子。”丹妮说。

“他是猪!他就是。”

“好像你比我还气嘛。”丹妮笑笑说。

“小姐,你不该让他欺负你。如果我是你,除非他答应娶我,绝不让他靠近。”

丹妮低头沉思:“他也许会来——如果他真在意的话。”

“他来了,我就对他吐口水。”玉梅说。

丹妮情不自禁还希望他来。那天她在房里等了很久,听他的脚步声,他的敲门声,但是他没有来。

第二天傍晚,她带玉梅乘船去香港,没有留话给他。她们在港稍作停留,就乘火车到汉口,除了路上碰到两次空袭,倒也没有遭遇更大的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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