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出了长安,一路无人能够真正安心,此时得了五千羽林郎的助力,进了陪都洛阳,才真正松下绷紧的神经。

局势变化太快,我脑子委实有些跟不上,直到荆佩来访,将所有事件串在一起,我才算弄清了整个事变的始末。

原来齐略在确定李昭仪给自己下了毒以后,又气又怒,顾不得太医署没有对症的治疗办法,就决定强行戒毒。可已经有了三年多毒史的人,突然强迫自己断绝毒品,那反应可不是一般的强烈。毒瘾上来的时候,毁物自伤也罢了,还有几次猝然昏倒,连呼吸心跳都停了。多亏他身体底子不错,意志强韧,才又在太医们的救治下醒过来。

他毒瘾发作疯狂的时候,竟将皇后的灵堂毁了,连伤了十几个内侍。为此宫里一片惶惶,他自己深觉不妥。越姬和王楚初时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让他不会太过狂躁,就哄他太后的毒已经解了,能够主理军政,让他把庶务放权给尚书台代理,好安心养病。

越姬安慰在当时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心怀谋算,不得而知。齐略相信了越姬和王楚的话,以为太后的身康复,能够主理军政,便真的传诏给尚书台,让他们暂理庶务,自己则搬到桂宫戒毒养病。

尚书台一开始行政,还算有条有理,但见齐略发起病来状若疯癫,病了一个多月毫无起色,太医署束手无策,便都有了些异心。不过齐略积威日久,他们一开始还不敢放肆。但越谨身为皇长子和皇次子的舅公,有恃无恐,却是胆子越来越大,竟挑唆越姬哄齐略将天子印“借”给尚书台,给尚书台“临机决断”之权。

陈全一开始是十分信任越姬的,认为齐略确实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最初也帮着越姬她们对齐略只报喜,不报忧。但他的信任在发现越姬伙着叔叔来骗天子印,盗印空白诏书时,就动摇了。

便在此时,楚国的刺客潜入宫中,意图刺驾。齐略虽没受伤,但却受了惊,据说还中了楚巫的诅咒。陈全警惕心起,当即借口去太医署传医生,将传国玉玺和天子之宝带去了太医署,扔进井中。

越谨哄骗国玺不得,暗生毒计,一方面联系李昭仪的家属,威吓利诱跟李氏结党,准备害死嫡皇子,以皇长子为嫡;另一方面,他欺齐略病发时神智不清,哄他割分南州,以钱粮挟制南疆大营,谋取南军的兵权。

楚国在长安的间谍闻听越氏有异心,真是喜不自胜,当下由楚国的翁主亲自出面与越谨订约。楚国愿意帮助越氏夺权,但越氏当权以后,要承认楚国为一朝,两方划江而治,各取所需。

越氏在眼见楚国刺杀太后,咒惑天子后,本来对楚国又有惧怕之心,再听说虎符在他们手里,更觉惊惧,左思右想,利欲熏心,竟真的与楚国订了盟约。楚国一方面利用虎符调遣军队胡乱打战,另一方面又试图利用巫术控制齐略。

齐略哪料所信赖的嫔妃和臣属竟为了权柄联合起来,大大的坑了自己一把,一时不察,差点着了道,就此变成了傀儡。幸而他意志之强,实为世所罕有,在差点迷失本性的时候又清醒了过来。只是他强制戒毒,身体和精神本就虚弱,再跟巫师做了一次精神对抗,损耗过剧,一条命十亭里去了九亭,昏迷了四五天才醒。

这时候宫禁军里天子直掌的凤翔军已经被越谨借口给皇后建陵调走;荆佩和林环两名武卫,已经一个护着嫡皇子外逃,一个往楚国求援;陈全被越谨派人软禁;日常随侍的亲信内侍则被越姬或杀或调隔离了。

齐略困局一隅,最初的惊怒愤恨过后,便开始策划脱身之计。为了不让越氏生疑,也为了防止越氏猛下毒手,他不得不继续装病,甚至有时候装出半疯的样子来。

也亏得越氏虽然野心被楚国挑拨得无法无天,但才具却实在不足,加上怕被人发现破绽,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撕扯不开,竟让齐略寻隙找到了几个可用之人。

凭这几个人要将齐略从越氏的囚禁里救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却能充当信使,替齐略调兵遣将。

楚国得了虎符以后,倒也没想过仅凭虎符就能掌握朝廷的军队,而是派使者拿着虎符先后给各地的军队下一些看似合理,实际却是大肆削减朝廷军队实力的命令。

楚国的间谍却不知道,齐略与太后考虑到虎符调兵存在破绽,有意改制。凡是以原羽林郎、龙骧卫、虎贲卫、期门军为骨干组建起来的新军,都另有一套调兵的系统。那就是调兵的文书,必须以白篾间青简,册线上另系细索标志,行文的抬头文字和落款都点墨为记。

楚国所得的虎符,除了北疆军因为成军日久,势力错综复杂,一时不好革新,沿用旧制以外,所到之处半点用处都没有,却引起了诸军的疑心。

齐略相信这些宫禁军出身的军队的忠诚,在得了信使以后,了解了朝廷的情况后,没有急于脱困。反而准备趁楚国自以为得计的时候将之彻底荡平,借越氏这次的动乱,一辩朝廷臣属的忠诚与才能,为日后革新作准备。

他的这番计划没有传给长乐宫,是因为太后中毒昏迷,如果没有异动,有鸣鸾军和三署郎驻守,无论是楚国还是越氏,都不会对她不利。却不料长乐宫寿延等人见势不妙,沉不住气,竟想用矫诏强召的办法,先把他带去长乐宫。

结果桂宫事变,寿延和数百名内监宫娥枉死,于事无补,却让齐略白受一次折磨,被雨淋成了伤寒。

越姬所居的宫殿被烧,越氏一党为了给越姬正名,给皇长子正位,索性拥着她住进了未央宫椒房殿。这是已故皇后的势力所在地,皇后大行以后还没有经过系统的整理。内内外外数千宫娥内监,越氏换不过来,大大的方便了齐略,也大大方便了各派势力的渗透。

我们这派人救驾和王楚出手,都出乎齐略的意料,但我们出手的那天,也正是他传令救太后的日子,加上他当时感冒引发肺炎昏迷,竟就在糊里糊涂中被我们抢出长安来了。

齐略身在军中,一时吃不准我们这派人的忠奸,加上他身体亏损得厉害,他最急的是先恢复健康,因此虽然身在异地,但却没打算询问缘由。

“楚国以为朝廷大乱,好拣便宜,在四月二十日的时候派兵突袭宛城,准备夺取南阳,进犯司隶,哪知陛下早已传令吕纯等人准备,沿着洛阳、南阳、襄樊、巴东筑成了防线,严阵以待。楚国一动,他们这里就设好了埋伏,一战全歼楚国五千骑后,一万步卒。楚国不产马,骑兵总共也就一万,这一战下去,相当于打掉了楚国向关中发展的半只手……云郎中,陛下真是天纵奇才,病成那样,竟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楚国和朝中的奸佞笼入彀中,真是太叫人佩服了。”

荆佩说得眉飞色舞,一扫桂宫起火那夜所见的凄惨颓丧。我附合着点头,心里却暗暗叹气:齐略狠下心来除了太后以外,谁也不顾的弃了长安,准备来一次彻底的朝臣清洗,这哪里是天纵奇才,谋算在前?分明是伤心至极,被逼得不能不狠心。

以他的性情,是能采取温和手段绝不滥用血腥的。若不是对唐源等不思忠君,坐等渔利的勋贵老臣灰心,加之前期的身体和精神太差,实在无力控制局面,他怎么忍心把政局给越氏糟蹋?又怎么忍心抛弃长安?

“荆佩,吕纯他们忠心可靠吗?”

荆佩笑道:“陛下的亲卫三军,历来是最忠于陛下的。怎么会不可靠?”

我仔细一想,叹道:“如果吕纯他们都不能靠,陛下也就真没有可靠的人了。”

吕纯他们忠诚可靠,那两枚玉玺也就该拿出来了。

给我守了十几天医箱的陶实和岑默两人,一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等我领着荆佩拿过那医箱,用钥匙打开被锁了五层的里盒,取出里面的两颗大印,对着光一验,登时把凑过来看陶实和岑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结结巴巴的叫嚷:“天啊,我们居然……居然背着……背着……天……天……天……国……国……国……”

文奇比他们镇定一些,只是吓得两腿发抖,有些语无伦次:“老师,它们怎么会在医箱里……不,是怎么会在你手里?”

荆佩看到这两颗大印,恍然大悟:“你去见陈常侍了,这是他交给你的?他怎样了?”

“他被期门卫救出来了,但四肢断折,不能奔波,我将寄在长安的一家医馆里了。”

我细看两枚大印上我做的暗记还在,没有被调包,这才将它们重新包好。荆佩有些不解的问我:“两枚大印都在你这里,你怎么早不拿出来给陛下用?”

“这个原因再简单不过了!”旁边的文奇终于恢复了正常,看着我说:“在陛下没有掌握全局,身体康复以前,这两枚印玺能起的作用不大。拿出来可能让别人起异心,危害陛下。反而是在没有玺的情况下,陛下本身就是国之大宝,全军上下必须誓死保护。”

荆佩恍然大悟,看我有意让陶实和岑默去献国玺,赶紧阻止:“云郎中,你若让你的学生去替你献玺,你让他们怎么解释得宝的原因?”

我知荆佩所言有理,想到有意的躲避齐略,连他昏睡都不敢去看,终究还是不免要直接面对他,不禁心间酸甜苦辣涩五味齐出,一时人都木了。

洛阳是在西周或周城和西汉雒阳城的基础上扩建起来的,作为前汉便有的陪都,其建筑规模虽然不如长安,但所定的规格却是都城的。在承汉朝的历史里,天子移驾洛阳就食不算少见,因此洛阳除去具备军事功能以外,还具有储备关东财赋的功能,财力足以支持行朝所需。

齐略到洛阳后,先去拜见了依旧昏迷不醒的太后,然后驾临北宫却非殿,以却非殿为起居朝议之所。

却非殿没有长安未央宫的几大殿那么宽阔宏伟,且因为其建筑起因是为君王就食游乐,沉肃之气便淡了几分,里面的布置偏于纤巧华丽,连悬垂的幔布都是色泽明亮的蝉纱薄绢。

天子在却非殿缺少亲信贴身的内侍,我献玺又不能让无关人等知道,因此齐略召见我时,殿中除了一个陛下听宣的文侍以外,连传物的阿监都没有。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足前尺许方圆的地方,托着装着两枚国玺的银盆,静静的向丹陛的台阶走去。心跳似乎凝滞了,带得连手指都仿佛僵硬不听使唤,在将国玺奉上案几后,用尽全力的力量克制,才压住想抬头看他的冲动:“这便是陈常侍交托予臣的国宝,请陛下查察验收。”

一双纤瘦见骨的手伸过来,将两枚印玺拿了过去。我等了许久,才听到他淡漠平静的声音问道:“除了国宝,你可有其它应缴之物?”

我早有准备,伏首道:“臣自陈常侍处得到国宝之后,曾经四次盗用陛下的大宝,用于救驾。虽是事急从权,但盗用国宝,罪在不赦,臣有奏疏请罪。”

盗用国玺,矫诏调兵,这罪名如果放在太平时期,足以株连五族。我这么慷慨的认罪,却是认准了眼前大局未定,需要安稳局势,且我行事是放在救驾这一背景下,料想不会有太多的责罚。所以我虽然递上请罪的奏疏,但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恐慌。

只是我没想到,我将奏疏呈上后,过不多时便听到一声拍案的大响。我心一惊,眼前黑影一闪,刚刚递上去的竹简竟已被他当头掷在我前面。他那一掷的力量好大,竟生生的将串简的绵线都绷断,竹片四散飞溅,有两片射到我怀里。

我心一突,脱口道:“陛下息怒……”

“息怒?你居然有胆叫我息怒?”空气中却陡然多了一股凝重凛冽氛围,那是极力克制,却依然洋溢四散的暴怒戾气,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咆哮:“你这混帐东西,配在我面前这样说话么?你配么!”

他因为久病而中气不足,咆哮到后来声音便有些尖利,熊熊的怒火带着森然的寒气直刺人心。我被他异乎寻常的狂怒一激,脑海里如有一道惊雷劈过,猛地抬头,想看清他怒骂时的表情。

但这时他却已经因为刚才那急促高亢的怒骂而低头剧咳,面色涨得青紫一片,喘不过气来。我心一慌,无暇思索,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指掌撒开,按住他肺腑的穴道,用力推压。

好一会儿,他缓过气来,哑声道:“你退下!”

我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情急出手,竟忘了身份差异与情感控制,在给他推拿透气的时候,两手一扶一抚,若再环过去些,宛然便是正面拥抱着他。

刹那间我有些忘了时空差异,怔然抬头,向他望去——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用这样的姿态拥抱他,当时他回抚着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浓情的含笑望着我。

那个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刻意深藏的时光,在我意识海里,我将它看成了一世完满的轮回,想将它造成一个遥远的时空片断。但在这一刻里,那遥远的时空片断,却倏然回掠,逼到我眼前,鲜活的与此时的情景交错。

有所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对我凝睇而视。此时的他,却是双目紧闭,满面铁青冷硬之色。

他说的不是情侣的蜜语,而是一句斥责:“你退下。”

我应声放手,退了开去,轻声道:“陛下身体尚未大安,最好尽量避免大喜大怒,静心安养。”

他喉中传出几声急促的低笑,冷然喝道:“你用什么身份来管我?”

我心头大震,刚才的惊骇再次浮现,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他。可这时他却已经站了起来,袍袖展开,正将我的视线遮住。我心头一阵惊,一阵疑,细想他刚才的话语,那却不是帝王对臣属该用的口吻,更像是人一种对亲近者直觉反应的怒恨!

难道我给他的记忆封印没有生效?难道他记得以前的事?

不,不可能!

我在南疆这几年,也有不少人请我让他们忘记一些不愿想起的事,面对以后的生活。在我医过的两百多个病例里,从来没有谁能自行摆脱催眠暗示,将已被封锁的记忆回想起来。齐略的意志再坚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我催眠,下了几重心理暗示,他也不可能仅凭意志力就真的冲破链锁,将记忆找回来。

我眼前一阵恍惚,耳朵却听到他森然道:“朕一时不察,竟使国器被女流宵小窃用,矫诏调兵,若不严惩,便是自毁纲纪,他日难免流毒之祸……”

我诧然,我虽然勉强算是调了严极和铁三郎为用,但那种情况下盗用国玺,怎么算也是反经行权,过错有,功劳也有,功过相抵,轮不到严惩的处罚后果,怎么他这时的话意,却大有绝不宽贷,追究到底的意思?

说到窃取国器,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怎么算也该先打击了越氏和楚国,然后才能算到我头上吧?

又或者,他这是因为一时想不出对长安的越氏做出最合宜的处置,心理不平衡,所以将我当成出气筒?

齐略的袍袖移开,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他面上的红潮还未褪尽,看着我的眼里却是冰冷的憎恶。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里的冷冽,让我如被雪水淋头一浇——他的眼里,没有我!

那冰冷,是对陌生人的;那憎恶,也是对陌生人的;

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不熟悉的臣子,但却因为盗用了国玺,让他有名正言顺的罪名,重惩于我,将权柄为人所窃的恶气发泄出来的途径。

他不顾身份的暴怒,并不是想起了我,而是由于我盗用国玺,让他想起了越氏的叛乱。

我在他冰冷如雪的目光里低头,轻喃:“臣知罪。”

他忘了我,本是我一手造成的局面。可我没想到,当我面对他,正视他已经将我遗忘,不复记忆的时候,心会这么的痛。

本就是我让他将我遗忘,早已预料今日将有的伤痛,何必再作这般小儿女情态?

本就是我封印了他的记忆,取走了他对我的所有情感,却有哪般资格心里暗生怨怼?

只是这预料中的疼痛啊,为何逼上身时,竟是如此的剧烈,比我想象的更难受?

“你既知罪,那便说说盗用国玺,矫诏调兵应处何刑?”

他冰冷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恍惚的回答:“主犯者处枭首之刑,株连五族……”

一句话说完,我不自禁的笑了笑,喑声道:“只是臣一身孤孑,并无直系血亲,陛下降罪,臣只有一身相承,却无五族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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