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国王城已是唯一一个汉军前锋在攻破以后,分了兵将驻守的地方,圣驾原本的目的地也正是王城。不料离王城还有八十余里,前面便来了阻止圣驾入住王城的期门卫。

王城果然在混战中爆发了瘟疫,期门卫和虎贲卫攻入王城立即派人全城戒严,不许百姓出入。汉军主力也不敢在疫区停留,而是从使领馆取得防疫的药品以后,直接出了王城,追杀流亡的王室和巫教神庙祭司阿乌和阿诗玛。

听到王城已经成了疫区,春风得意的众将领目光齐刷刷地向我看来。却说不清到底是对我事前料事准确的佩服,还是对我预见的瘟疫的猜疑。

我心里紧张,面上却含笑:“防治瘟疫是臣本分,臣请命入城。”

久不听齐略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却见他正仰望着天边的流云,仿佛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敛去笑容,平声道:“臣在北归之前曾经辗转疫区三个多月,对防治瘟疫颇有心得,入城治疫正是合适。”

“你若仅是太医署的郎中,派你进城自是应当。然你如今身在军中,熟知南疆一应军情庶务,乃是参襄军务的要紧幕宾。若是你……”他顿了顿,转头问候在旁边的一干将领,“以这等熟知军情要务的参襄幕宾轻涉险地,你们认为可值得?”

众将领一时颇显踌躇,我微微皱眉,扬声道:“陛下,臣于南滇军情庶务所知者都已尽言,参襄军务作用有限。但防治瘟疫却是臣长处所在,正可一展身手。”

徐恪应声道:“臣也以为云郎中言之成理。陛下亲征滇国,开拓南疆,须以合宜之事付予合宜之人,不可因怜才而使臣属掩长而露拙。”

我感激地看了徐恪一眼,再抬头向他望去,恳切地说:“陛下,瘟疫之地,人心惶惶,反而容易收拢。朝廷若在此时防治瘟疫,济民于水火,其恩德比起免黎民五年租赋亦毫不逊色。这是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事,不能不做。况且臣于战后瘟疫的防治早有心理准备,绝非仓促应战,若能得能吏相助,胜算是相当高的。”

徐恪接口道:“臣请与云郎中同行入城,收拾残局,整顿危乱。”

徐恪是理政的好手,如果有他帮我治疫,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他深得齐略倚重,俨然为南疆藩篱重臣,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却不适合他也跟我一起去冒险。

我再想反对徐恪的提议,吕纯已经先开口了:“为了还没有归心的蛮民让云郎中去冒险,我都觉得不值得。要是还捎上一个徐太守,那更是万万不可。不是我心狠,到底那城中的人现在跟我们还是异族离心,无香火情义,便当真死绝了,也没什么相干。”

徐恪大怒,喝道:“没什么相干?若是南疆无人,陛下亲征所为何来?你道陛下经营川滇数年,要的是块无人烟的白地么?就算别人跟我们不相干,使领馆驻守的那些人和城中的汉人呢?如果瘟疫流播没有有效控制,深处腹地的汉军前锋必然受害。”

其实朝廷派人防治瘟疫是大势所趋,争执的不过是治疫派谁去合适而已。等诸人意识到天子久未出声,一齐抬头看他,等他决断时,才听到他说:“你们二人进城以后,再据实况将治疫条疏奏上来,凡于药材人手有所请者,朕皆应允。”

“是。”

我领命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很平静,但那平静中却带着一股灰败的清冷。远比他任何时候生气怒骂,更令我心惊。

明知局势择人,他刚才依然有过阻止我踏进疫区的试探。那阻止虽然因为徐恪的谏言和我的坚持而失败,却让我们都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及无奈。

情不自禁的危险,在位忠事的无奈。

不能走错路,不可以做错事……然而,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使你我将对方从心抹去,再不成为彼此的负累?

齐略,我自对你动心以来,你就成了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烙在我灵魂里的一个印记,碰一碰都觉得痛,摸一摸就觉得苦;我似乎未从你那里纵情的享受过欢娱,想必你面对我亦是如此。

这样的痛苦负累,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们明明决意放弃,却一次又一次地碰触禁忌?

我在他平静凝视的目光里随着徐恪离开中军,清点一应治疫所需之物,然后开拔进城。

我直到此时,才真正明了人的心脏的坚强,明明胸口已经胀得似乎要爆炸似的,但大脑却可以清晰无比地向身体传递着准确冷静的指令,不叫外人看出异样。

“云郎中,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转头,见看出我的异样的人竟是荆佩与林环,既感觉意外,又觉得事在情理之中。

她们医术虽然不是十分精湛,但也不是庸医,本来就是我防治瘟疫时惯用的左膀右臂,再行加入防治瘟疫的队伍,那也理所当然。

她们明确了身份,再不可能与我为友,但却还能与我共事。

王城连经战乱,火灾和瘟疫,几成废墟。往日那栉鳞比次的竹楼木屋大多都已经倾败,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离开王城时还能看到的闲适景象,如今已尽付黄尘青烟。许多我以前面熟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触目所及者的神情大多已经麻木,对街上来往的汉军毫无反应。

没有憎恨、没有厌恶、没有好奇、也没有喜欢,有的只是木然。木然地望着汉军来去,游魂似的在家园附近徘徊。不知是哀悼信仰的破灭,还是统治者的无能,或是对瘟疫的恐惧。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荆佩和林环一眼。她们跟我一起离开王城,如今又一起回来,心中所怀者,相差无几,三人对视一眼,都黯然无语。

王城的大型建筑群或多或少遭到了破坏,只有使领馆当初是以要塞形式建成,自成格局,受的影响不大。成了防治瘟疫的首选基地,我强行克制着自己跑去搜寻黄精和白芍的冲动,尾随徐恪进了使领馆,咨询一应事务。

“明公放心,我使领馆内防疫得当,并无一人染病。甚至环使领馆而居的汉人和滇民,都因为得到了防治瘟疫的教导,染病的人比较少。”

周平和使馆武官都死了,馆内事务便由地位最高的一名掌事书记唐方暂领,依章办事,在滇国的内乱里没有建功,却也守住了使领馆不失,并且尽了最大的力量庇佑汉人。他对徐恪禀报过他所知的情报以后,便转过头来对我歉然道:“只是在大乱之中,我们没有护住云郎中的制药厂。”

我此时探知黄精和白芍没死,已是心中大喜,对毁了个药厂并不在意。

我们在前堂议事,时间一久,使领馆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是天子派了人来治理瘟疫,收抚王城,外面登时人声鼎沸,喧嚣一片。我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姑姑!姑姑!”赶紧转头,果见黄精正在院门外探头探脑,守门的郡兵恐他闯进来吵了我们议事,正在呵斥他快走。

若没有见到他,我还忍得住不去找,但此时见他就在门外大叫,我却哪里耐得住?匆匆对徐恪告了声罪,便飞奔而出,抓住他问:“你身上有没有伤?有没有病?这些天饿着了没有?”

“我没伤着,没病,也没饿着,我就是……就是……”黄精说着说着,突然“哇”的一声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姑姑,我就是害怕!你不知道,巫教和王廷打战,然后朝廷的军队又来和他们打,大火天天都在烧,每天都死好多人……姑姑,我怕死了!”

他虽然精明能干,但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又是在长安宫里长大的,何曾见过这样的残酷杀场,也难怪会吓得当着众人便搂着我大哭。

我拍着他的肩背,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好了,不怕了,不怕了,以后这里不会再打战了,也不会再烧房子了。”

让他受这样的惊吓,其实都是我害的,若非我执意南下,他们也不会跟着来这里。我心中酸楚,突见院门左侧似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躲着,似乎想靠近又有些不敢。

“阿芍?你躲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让姑姑看看!”

躲着的那人却是白芍,他听到我叫,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但却以袖掩面,不让我看见,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姑姑,我的脸烧坏了,怕吓着你……”

我大吃一惊,一把扯下他的袖子,果然左边脸上尽是血痂,肌肉虬绕,一块巴掌大的骇人伤口横在脸上,连他的眉眼嘴角都毁损得变了形。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还有哪里受了伤?”

黄精见白芍过来了,也收了哭声,抹了把眼泪,回答我的问题:“那天药厂被人烧了,阿芍舍不得里面的制药器械,一心想将它们抢出来,脸被弹出来的柱子烙伤了。手脚也有烧伤,不过好了。”

我又心痛又气恼,想打他两巴掌又下不去手,只得搂着他哭骂:“你这傻小子,那药厂烧便烧了,还要你冒险去拿什么物什?东西都是死的,就是有一千一万件也比不得你重要,你脑子烧坏了?神经接错了?这么赔本的事也干!”

白芍本来有些哭意,但我一哭他反而不哭了,拿着衣袖给我擦眼泪:“姑姑,这药厂虽然建起来不到一年,可实际上里面的东西都是你十几年细心研究才有的成果。我跟着你做那么久的试验,那里面也有我的心血,我舍不得它们被毁了。”

“你还敢犟嘴!”这个榆木疙瘩的脑袋,我真要被他气死!

我细看他脸上的伤疤,见此时伤口已经愈合,想在治伤时用药减少伤疤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不禁皱眉,想了想才道:“你先耐着,过几年我再给你植皮美容,恢复原貌。”

黄精呆了一呆,喜道:“姑姑,你还有办法给阿芍恢复原貌?”

“当然可以,不过得给我几年时间练习熟悉了,才好应用。”我看他们又惊又喜又疑的样子,赶紧驱去心中的悲痛,嗔怒道:“怎么,敢怀疑姑姑的医术?”

“不不不不……”两人四只手一齐乱摆,黄精更是一顶高帽送了上来,“姑姑是举世无双的大国手,您说能治,那是一定能治的。”

我心情平复下来,这才想起前堂还在商议防治瘟疫的事宜。这时候看他们拉着我不放的依恋模样,却又不忍放手,微一衡量,便拉着二人一起进了院子,给徐恪重新见礼。

徐恪对我领着两个孩子进来议事大是不满,我不等他开口,便先告罪,笑道:“灾后与亲人重逢,一时失态,让明公见笑了。不过我这两个侄儿虽然年幼,但一个擅长调派人手,精于人事;一个擅长制药,通晓医理,于防治瘟疫一事都是有用之材,稳重可托。带他们进来与闻治疫之事,是因为他们在滇经营近年,本身也小有影响力,比我们这些初来者更熟悉王城瘟疫防治的侧重点,却不是云迟以私废公。”

徐恪犹自不信,注目四周,唐方忙道:“云郎中言下不虚,我使领馆防治瘟疫,这两位小哥儿确实是出了大力,行事的章程并不比使领馆里坐镇的良医差。”

徐恪也知此时人手紧缺,虽然齐略那里有我们如有所请他都应允的诺言,但从中原调集人手物资南来,解不了燃眉之急。所以他虽然对两小的办事能力有怀疑,但依然让他们留了下来。

不过这两个小子的表现不止让他大吃一惊,连我也大感意外。他们竟从王城各区的疫情轻重,瘟疫的源头,可能流传的途径,应该采用何种手段疏堵病患等方面一件件地说起,俨然便是一份针对王城瘟疫治理的全局施政计划书。

黄精口齿伶俐,说事就由他说;白芍则坐在我身边。见我诧异惊奇,也颇感得意,问道:“姑姑,我们想的东西还周全吧?”

“周全,难得你们怎么想得出来。”我听在耳里喜在心里,嗔怪道,“你们这可砸了姑姑我的饭碗,怎么得了?”

“姑姑才不怕呢!”白芍有些得意,又有些伤感,“我们躲在使领馆里不敢出去,馆墙外天天都有熟人哀告求药,我们无事可做,只好设想假如自己有能力帮助他们,应该怎么办,想得多了,整理起来就成套了。”

我爱怜地拍着他们的手,轻叹:“好孩子。”

这么两个孩子,在战争的漩涡里随时都可能殒命,却还记挂着如何治病救人。这样的性情人品,才是人间第一流。

议事既定,徐恪一面吩咐文吏代书奏疏,一面分派人手分离疫区,收拢当地可为助力的人手,制定防治瘟疫的种种举措。

他是难得的行政人才,办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办事效率极高。与我建立联寨的辛苦相比,胜我百倍。

跟在一个能干的上司手下做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明明王城这里的情势不比当初在秦藏野外求生困难,但有他运筹帷幄,我依令办事,身体虽然疲惫,心里却不觉得辛苦。

劳碌五日,再看王城那洒着消毒石灰的街衢,身体洁净面上又复有了生机的黎民,令人不能不从心里都透出一股轻松——人最可怕的不是身染重病,而是心死。只要他们求生的欲望被激了出来,往后的防治工作就会越来越顺手。

直到治疫之事渐上轨道,我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小的时候,我才有时间去问王城里那些曾经交往的故人。只是经历了内乱外战火灾瘟疫几番蹂躏之后的王城,曾经熟悉的滇人却十个里只存了三四个,且身份变化,再也没有了昔日的交情。

我找到了翡颜,滇国内乱和汉军入城两次大战,都因为她是养在宫外而未受牵连。如今王城平静了,她在服侍染病的奶娘,却不肯见我。

滇国这场倾国的内乱,有我和节使周平推波助澜的功劳。翡颜虽然单纯,但不是傻子,在王城攻破以后自会想通我在其中的作用,不肯见我乃是常理。

整个滇国,我觉得对不起的个人,只她一个。我心有愧疚,也不敢指望能得她原谅,只是靠在她家门边,道:“阿翡,当初我在王城办制药厂时,派了我侄儿黄精去替我找工人。我本以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我要找工人会很难,谁知精精儿出去一趟,竟带回来一百多个身强体壮的奴隶。细问原因,才知道这些人的家族将他们卖出来的原因是精精儿答应,只要做满五年奴隶,就可以替他们转为汉籍。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汉籍如此看重吗?因为在滇境里,只有汉人才不受巫教和王廷的双重压削,只需缴纳一份人头税。你看,滇国平民中最优秀的青年子弟,在当政者的统治下,居然沦落到需要以卖身为奴为代价,去求取一份他国的户籍,来庇佑自身的利益。如此执政者,纵使巫教恐吓手段再高,王廷钳制手段再厉害,这个国家又哪里有不覆灭的道理?”

房门紧闭,屋里却传来一声尖利冷诮的回应:“云迟,这世上最无耻的事,不是明知羞耻还去做错事,而是做错了事,根本就不以为那是错!”我怔然,却听到她在屋里“吃吃”地干笑两声,“其实国家或者王女身份什么的,我都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意的,只是自己身边有什么人而已。所以我不相信有人能够这么狠心,一面亲亲热热地叫着妹妹,仿佛对我怜爱疼惜;另一面却暗里挑拨教唆,害我的祖母父亲嫡母兄长互相仇视残杀,从此再也没有亲人……”

“我没有……他们本身互怀恶意,与我何干?何况我那时远在秦藏!”

“你或许当时没在,但诱发事情的起因的,却肯定是你!你从一开始来南滇,就没怀有好意,从你一到南滇,其实整个国家就没有好事。”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我无力地靠在门上,在这滇国,任何人来问我是非,我都能找到理由,只有她问我情感,我无法回应,因为我确实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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