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无话,次日刀那明便来带我去给王太后看病。王太后中风瘫痪,说起来不算什么难治的病,只是要耗时间以针灸用药等方法仔细调理。

我和荆佩等几人在王廷里给王太后治病,节使周平却带了虎贲卫游走滇国街衢,寻找适宜的地段修建使领馆。在王城外的跑马地圈了一个山头,占用一个可以东扼教坛、西制王宫的山头,准备将它建设成为一座可以当成军事要塞用的堡垒。

堡垒内围是使领馆的核心,外围却分区划立,给在滇境经商务工的汉裔建造商业、手工、居住等屋宇。

周平在那边请王廷调拨奴隶,采办用具督造使领馆。我这里给王太后治病也有进展,在第七次给王太后下针以后,原本一直连嘴也动不了的王太后突然开了金口。

近十年不能动,也没出声的王太后突然能说话了,由不得王廷震动。很快包括国王、王后、王太子、众王子王女在内的人都纷纷跑了来问病,给我的赏赐流水价地送了过来。

我虽然自负医术,但也自知绝不至于能只用六天功夫,就能将瘫哑近十年的病人治好。王太后好得这么快,岂止是我的努力在生效这么简单?

看来,王太后的瘫痪虽然不假,但喉哑却是假的。只是这王宫里有她顾忌的人,所以她才借用我这“上国太医”的身份,利用汉庭之势压住对她不利的人,才好“康复”。

滇国的王廷里,瘫痪的王太后、强势的滇王妃、病怏怏的妻管严滇王、先天残疾的王太子、野心勃勃的四王子——仿佛已经开幕的戏剧,人物已经出现,只不知情节当如何发展,刀那明想让我替他走到哪一步。

在王宫众人围绕着十年没有开口说话的老祖宗问东问西,却把我和两名助手都被挤到了角落里,远远地看着热闹。

荆佩满脸佩服地望着我:“云郎中果然神技,手到病除。”

我摇头,并不打算将王太后之病的根由细细说明,只是提醒她:“荆医生,王太后醒了,以后我们的饮食、住行等方面都要加倍小心了。”

荆佩冷笑一声,哼道:“有徐太守在江北镇压,我谅他们也没胆害我们的性命。”

“性命自然没人敢害,但别的就难说了。巫蛊魇镇,件件都比直接取我们的性命更可怕。”我望着干枯衰老的滇王和风韵不减少女的王后,再看一眼夹在人群里喜不自胜的刀那颜,猜想那天晚上陪我饮酒的女子也该出现了。

果不其然,晚上我给王太后施针以后,迎面便撞上了那女子。

她一身侍女打扮,明显与护送我的王廷侍卫相识,很自然融进护送我的队伍里。而有她领路,原本护送我的王廷侍卫很快就被甩开了。她言笑宴宴,我也温声柔语,随着她的引领而向前走,岔了几个路口,前面越来越僻静,就在我猜想自己可以看到这女子身后站着的人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站住!”

长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刀刃破空的锐响向那女子袭来。那女子正拉着我往前走,不管身后的吃喝,没料到王廷中竟有人敢一言不合,立即拔刀砍人,吓了一跳,赶紧松手闪避。

身后追来的人正是高蔓,他一击不中,抢身前进,“刷刷”两刀,一劈一挑,直取那女子要害之处,颇有剽悍之气。看来上次跟刀那明的手下生死相搏,极好的洗炼了他的公子脾性。

那女子惊慌之中反手拔出一把短刀,来斗高蔓。短刀利于近战,高蔓怎肯让她占这样的便宜,退后两步,扼在长廊之前,一把刀将她远远地逼在外围,使她无法近身,怒道:“我早看你不像好人,果然!你想把云姑带去哪里?”

南滇因为铜矿丰富,铁矿发现得少,铸铁工艺又差,所以兵器依然以青铜煅制。那女子手里的青铜短刀,却怎么敌得过高蔓手里那以百炼钢铸成的环首刀?过不了几招,便被斩断。

那女子连中两刀,急切间厉叫一声,衣袖里弹出一条蛇来,直扑高蔓。高蔓闪身躲避,那女子趁机便跑,在王宫深处的密林里闪了几闪,就不见踪影了。

高蔓杀了那蛇,看那女子跑得快,又有地利,也不追赶,便来问我:“云姑,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追查那女子所代表的势力和探清她所策划的阴谋的机会,被他给破坏了,亏我装成傻样跟人周旋这两次。

我心里暗暗怄气,又发作不得,想了想道:“我闭眼睡一觉,你背我回去,别人问起,你替我代答,就说我被王宫的刺客暗算了。”

高蔓不明所以,但他好歹也是侯府出身的,久处权力中心,做起事来十分地道。背我走的同时,还不忘把那女子断折的兵器、已死的毒蛇收走作证。

我作为朝廷万里迢迢派来给属国王太后治病的使者,在治好了王太后的时候,得到的不是酬谢而是谋害,这件事无论从汉、滇两国的国力,还是从世俗的道义来说,滇国都无法交待。

周平他们这队人马是属于无事尚要生非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岂肯善罢甘休?一方面派人将我和荆佩等人接出了王廷严加保护,另一方面则压制王廷缉拿刺客,一时间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王廷几次派太子来请我过去给王太后治病,都被周平以我“重伤未愈”、刺客还没捉拿归案我的安全无法保障为由推了回去。

如此过了五天,四王子刀那明在第十次求见的时候,周平才放了他进来。

既然是备受惊吓的受害者,自然得有受害者的样子。刀那明进我室内赔礼道歉时,我也不起身迎接,只恹恹地歪在竹迎枕上,懒洋洋地回应了几句。

刀那明毕竟是王子身份,被我这样干晾着,好不尴尬,又不得不低声下气:“云郎中,我祖母的病现在还没全好,请你无论如何救她一救。”

“王太后的病还没好吗?我以为她的病早就好了,我来南滇,只是摆样子的呢。”

刀那明被我的话噎得一嗝,好一会儿才说:“云郎中,你答应会治好我祖母和父亲的病的,可不能不守信用。我祖母确实在半年前就能说话了,但身体的瘫痪却真的要你才能治。祖母经过这几天的治疗,对你的医术很是折服。”

果然!刀那明是想拿我当枪使。

“四王子,我答应你会治好你的祖母和父亲,但你答应我什么了?”刀那明顿时失语。“四王子,你答应我灭了巫教以后,将阿依瓦送给我。谁知我连阿依瓦的头发丝儿都没见到,自己却两度遇险。”

“剿灭巫教不是一时片刻能做到,你答应会宽限时日的。”

“就算剿灭巫教需要时间,那我在王廷几乎被人害死,又该怎么算?”我怒道,“你千万别说在王廷里,我的安全不归你负责!假如我在王廷里的安全你都无法保证,那我怎么相信你有能力做到你答应过我的事?”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我祖母!”

刀那明脱口而出的话让我心一跳,话里却尽是讥诮:“四王子,你身体健壮,又得父宠,都没有能力保证自己的承诺有效;你那祖母年老体衰,瘫痪于床,被困得只能装聋作哑,你还叫我相信她有能力保证自己的孙子的承诺有效?”

“我的祖母,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白象王后,只要她能好起来,剿灭巫教又有什么难?”

白象在滇国象征着吉祥如意,一向是王廷统治各部族的神圣之物。现在王廷里供养着一头白象,但除非大祭,就是现任的国王和王后也不能骑乘,尊贵无比。那瘫痪不能动的王太后以白象为号,只怕很是难缠。

“四王子,我不是信哄的三岁小孩儿。”

刀那明气得一怒拂袖而去。我此时已经知道整个滇境除了我以外没人敢给王太后治病,算准了他必定还会再来相求,也不着急,只是对他口中的白象王后很是好奇。找到周平一问,他细想了好久,没想出什么白象王后,却想起了三十年前滇国的一位白象王。

那时中原诸侯王争位时,无暇他顾,南滇王趁机四出占地,连附庸于汉庭的夜郎国也被他灭了国。南滇一向只能倚仗地利自守,能开疆拓土的国王很少见,这种能以个人魅力将松散的部族拧紧在一起,打下南疆强国夜郎国的人更是绝无仅有,因此他才被滇人尊称为“白象王”。

不消说,这位王太后就是白象王的遗孀了。

我隐约觉得这位白象王后肯定不好惹,再转念一想,她贵为王太后,竟会沦落到全身瘫痪,只能装聋作哑的地步,就算可怕,一时半会也威胁不到我头上。

刀那明生气离去,隔天一大早果然又登门来访了。

这一次,我在他开口之前,就先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淡然说:“四王子,我觉得你弄错了一件事。你现在不应该着急说服我去给王太后治病,而是应该把你以前隐瞒了我的事说清楚——你不喜欢被人骗,我也不喜欢。”

刀那明愣了愣,尴尬无比,嗫嚅道:“我也不算有意隐瞒你,而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那就从白象王后、你的父王、王后、还有与巫教的关系慢慢地说起吧!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连丢了命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刀那明想了好一会儿,才算理清头绪,慢慢开口:“王廷由巫教教坛设立,因此每代的王后都必定是巫教教坛祭司培育出来的巫女,二百多年来,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的祖父白象王。”

白象王以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勇气,统合了散沙一样的各部族。他意识到巫教对国家政权的危害,于是坚决拒绝教坛为之安排的婚姻,自己娶了王后。

为此,教坛和王廷爆发了第一次正面冲突。在白象王和王后攻打夜郎的时候,教坛趁机进攻了王廷。白象王震怒,挟新胜之威回师平乱,与教坛大战。

巫教大败,只得答应放弃全部干涉政务的权力,只主掌祭祀、祈福、医卜等杂碎小事。教坛虽然不甘心,但白象王引领着治下诸部向东打下了夜郎,向西取得了昆羌,向北逼得蜀国割地议和,连汉庭直辖的巴郡也受到了威胁。这样的武功,使得白象王的声誉和号召力完全压倒了教坛,王廷因此正式取得了治政的权力,不再是只能顺着教坛之意而动的工具。

如果白象王能有三十年时间,巫教肯定能被他完全拔除,可惜他在四十岁的时候暴病身亡,留下王后和三个儿子。

白象王后开始立了长子为王,可新王只当了两个月的王,突然无疾而终;白象王后疑心是巫教施巫蛊之术魇死了儿子,大怒之下发兵征伐,可征战时她的次子又生病了。

半年时间里,丈夫和长子相继去世,次子又缠绵病榻,对一个女子来说,这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白象王后因为这一犹疑没能彻底摧毁教坛,最后双方媾和共处。

可没有了白象王压制的教坛活跃起来的力量,实在太出人意料。白象王后在立小儿子为王以后,把精力放在照顾病中的次子身上,疏忽中竟又让教坛渐渐地挽回了颓势。

于是王廷新迎来的王后,又是教坛巫女。白象王后直到此时才开始警觉,可此时王廷那种绝对的优势已经被削弱,她想再次强行压制已经不可能。王廷和教坛几次争斗,谁也没讨得好去,只好互相妥协。滇王无奈之下,采取了一种消极的抵抗措施——他除了立后以外,仿照汉庭的制度广选嫔妃,从长子起生下的四子三女,都不是王后所出。

王后无宠多年,却在滇王那久病的兄长死去那一年,莫名其妙地得宠生子。而且不知她施了什么邪术,滇王只要有一天离开她,就必定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王后借机独霸后宫,等到白象王后突然病倒瘫痪,她执掌大权,更是对嫔妃王子王女大下毒手。

王后和教坛一体,滇王支撑多年,勉力维持政权不至于全被教坛把持,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儿女们逐年被王后以各种手法剪除。半年前白象王后就能够开口说话,但她知道儿子实在靠不住,只能在诸多的孙子孙女中选择可靠的人。

刀那明被祖母选中,但却是一筹莫展,祖孙俩愁对两个多月,得知汉庭灭蜀南下,虽有危机感,但也觉得这是唯一摆脱巫教的办法。便由刀那明联合王廷的属臣,准备借汉庭之势来平巫教。滇王虽然受王后所制,但却没有一日甘心,自然支持儿子北上。

汉庭对滇国的了解仅限于地理人情等方面,滇国王廷的这些隐秘,刀那明如果不说,那是谁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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