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一片静寂,谁也不再说话,一阵令人心底生寒的杀气从他那边传了过来。我感觉他冰冷濡湿的手扣住了脖颈,却不觉得意外,心中却有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他杀人的手法实在太生疏了,下力的地方根本不对。

他的手越束越紧,我闭上眼,脑中不期然地闪现出自见到他以来的种种画面——齐略,你必会成我灾厄之源,如此了结,倒省了我下半世之苦。

大脑因为缺痒而昏沉,耳朵却偏偏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低喃:“云迟,皇天后土既肯将结识的福泽赐予你我,何故生成我们如此的性情?”

若他昏昧不明,与商纣周幽相似,就不会有我此时之伤;若我能与世俗女子相同,委曲求全,也不会有他的为难。我与他,会生死危悬,进退两难,其实根本原因并非身份地位的差异,而是各自的性情所致。我们骨子里有相同的倔强、相同的高傲。仅以爱情而论,都不是那种愿意让对方占据优势予取予求的人。所以即使明知对方有这样的心,我们也不会有谁肯低下头去,示弱求全。

因他说破迷嶂的这一句,我顿时明白他定要将曾经泄漏的真心视为“恩宠”的原因——只有恩宠,才是他的身份能容许的感情,否则他此次因私情而大乱方寸,就是失了为君之道。他需要自己固守君臣有别的概念,成为英君明主;同时他也要我承认这个概念,不可越规。

我若不认,我若依然执着,那便是沿着死路直直地走了下去。

我心一颤,眼中水汽沿着睫毛滴下。

瞬息之事,似已久过千年。

恍惚之中,喉头肺腑的阵阵刺痛,他的手依然扣在我的脖颈上,却已经没有了那股要将我的呼吸扼断的力气。他的头压在我胸前,太急促的呼吸使他岔了气,呛咳不止。

我想说什么,可喉头热辣辣地刺痛,一张嘴,便有股腥甜之气顺着呼吸的失调冲了上来。

齐略停止了咳嗽,我感觉到他激动的情绪正一点点恢复镇静,就像湖中的波涛息止,余波消逝,只剩一湖沉静无比的碧水。

“云迟,你在明见事态的时候,就该有决断的勇气,采用任何可行之法脱逃,而不是囿于妇人之仁,迟疑不动。”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被刀那明扣着的时候,与翡颜交好,却没有利用她脱逃一事,暗暗叹气,也不争辩,只是静静地听他的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那一字一句间,却让我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云迟,我不杀你,从此以后,我也不会救你,你好自为之。”

不杀我,但从此以后,如果我再陷入与此相同的危险时,他也不会救我。他只当我从未在他心中占有分毫地位,是生是死至此与他毫无关系。

“我明白。”我喑声回答,握紧双手,轻声说,“再见。”从此再也不会有如此相见了。

夏日光炽,时辰虽然尚早,但阳光却已经灼人刺目,我初下马车,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眼前有些昏眩。我竭力镇定,才在路边站稳。

身后的车声未响,他似乎没有立即离开,但我没有回头,挺直了腰身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云姑!”远处传来一声惊喜怀疑的呼喊,日光影里,铁三郎高大的身影向我这边跑了过来,“你怎么出来了?我们还说今晚去救你!”

我再一眼看到铁三郎身边张典和手臂吊着的高蔓都在,心神一松,方才那惊涛骇浪,生死往复的紧张都消退了,这才觉得心神疲惫己极,身体发软。

奔来的铁三郎和张典都脸色大变,一齐伸手来扶我:“云姑,你的脖颈……还有血……”

我看了眼握着的手掌里殷红的血迹,勉强一笑:“脖颈上的伤不碍事,这血只是我这几天五脏不调,咳了点儿。”

张典摇头,急道:“不是你手里的,是你胸口!”

我低头一看,胸口浅黄的衣襟上果然有一小块血迹。我咳血时用手捂住了嘴,此后一直都将手握紧,用衣袖掩着,根本不敢乱碰其他地方,怕露了痕迹,胸口这块血渍断然不会是我的。

我心下一惊,转头后看,齐略的马车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怔了怔,轻喃一声:“我累了……”

实在是累,累得我只想倒头大睡一场,我搭着铁三郎和张典,懵然道:“劳你们送我,找老师……”

这一觉睡醒,睁开眼睛,已是月上中天,我一身清爽地躺在榻上,身体有自中毒后从没有过的轻松,想必是老师替我针灸推拿调理过了。榻侧一个医馆里的医婆也睡得鼻息沉沉,旁边的熏香炉里燃着老师专门用来给病人宁神定气用的安神香,案几上摆着一只温壶。

我悄悄地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温壶,将里面的米粥吃了,略整理了一下衣着,便下楼向书房走去。

此时的书房经过老师大半年的经营,连上他从朋友们那里借来的典籍,已经不复开始时的寒碜。我将门口的松脂灯点起,走进一架架堆放有序的卷册中,将想要的取下架来,坐到窗边,就着灯光仔细阅读。

“阿迟,你身体没好,起来干什么?”

我的动作已经够轻了,不想还是惊动了老师。

“睡不着,随意看看。老师,你去睡吧,我有分寸的。”

老师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我放在旁边的卷册,面色微变,愠道:“你看的全是南滇瘴毒、巫蛊之类的诡术……难道你还想对南滇王廷的使队报复不成?此事绝不可行!”

“老师,您放心吧,我跟南滇王廷的十四王女翡颜是好朋友,不会去报复他们的。看这些是因为身上中的毒跟我们中原的医术理论不相同,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再向南滇的巫医请教。”

老师瞪着我,长寿眉跳动,突然一拍案几,怒声喝道:“阿迟,你当我老朽不堪,会看不出你打算做什么吗?还敢对我撒谎!”

我从跟在老师身边,都被他近乎宠溺地疼爱着,平日里无论我做什么他难以理解的事,他都只当我玩性重,绝不干涉斥责,今晚却是十几年来头一次被他这样骂,强辩道:“老师,您真的误会了。”

老师怒道:“阿迟,你起来后没有照镜子看看自己,所以敢对我当面撒谎吧?”

照镜子?我愕然问道:“有什么不对?”

“眼睛不对!”老师注视着我,慢慢地说:“阿迟,你有双好眼。很干净,那是能看透世事之中所有险恶,但仍旧只愿向善的明澈。可是如今你这双眼,也染上了恶意,我带了你十几年,你的眼神有什么变化,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中一片震骇,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老师,您是让我忍气吞声,什么也不做吗?”

“我也没说要你忍气吞声,可你受了什么委屈,你总该让我们知道,才好想法子出气。”

可我所遇之事的真正缘由,却怎能说出来?

“老师,这件事没有谁能替我出气,我只能自己调节情绪。为此我想离开京都一段时间,去南滇散散心。”

“那瘴厉穷恶之地,能散什么心,你还要说谎!”

“老师,我没说谎,我去南滇,是因为我这口气是由南滇而起的,要散出去自然得寻本溯源。”我深吸了口气,觉得心口隐隐生痛:“老师,若是别的事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这样件事,我若不出气,这一生都将耿耿于怀。”

“老师,请您容我这次任性吧!”

我自在家养伤读书,过得几日,便有消息:南滇承认丽水以北归朝廷所属的郡县,献金万斤,药材、奇珍等物二十车,应允朝廷分三年输铜三十万斤,粮草三十万石。天子东朝廷议,接见南滇使者,正式允和,回赐滇国财帛三十车,着使赴南宣慰。

关中铜矿储量本就不丰,经历年开采,更见不足,连近年上林苑铸钱每忧其源。钱币不能供应所需之量,严重制约了长安城的商业贸易。此次能从南滇一次得到输铜三十万斤的承诺,顿时满朝文武都大为欢喜。

在此背景下,南滇四王子奏请天子派遣太医为他的祖母王太后治病的事轻微得不值一提,在刀那明的要求下,天子破格擢升了我一级,将我提为郎中医官,随使队南下。

我早有准备,任命传来的时候坦然接令,倒是陪着传令官的一起来的向休替我大感不平——南滇在中原人眼里是蛮夷瘴厉之地,我虽然因为随使队南下而被跃级升官,但在世人眼里却像是被流放贬逐了。

我不以为意,辞别了一众亲友,收拾行囊便往鸿胪寺报到。

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我这个太医署的正式医官外,居然还有从羽林监良医所拨来的四男两女做我的助理。

赴滇使周平是鸿胪寺的老人,常年打理出使事,干脆利落,人马一齐,便立即开拔。南滇还国和朝廷宣慰的两队使队,一前一后,相距不过百步,浩浩荡荡地奔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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