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滇国的四王子,心机不像长安权贵那么重,也没有政客老油条的厚颜无耻,但绝对有最敏锐的政治嗅觉,在即使不明白复杂缘由的情况下,依然能直觉地做出最有利于他的判断。

这种时候,任何没有正式令天下共知的承诺都是虚假的,只有我为他所制,才是实在的。

我沉默片刻,抿嘴反问:“四王子,我若不愿去南滇呢?”

“你和翡颜是好朋友,为什么不肯去朋友家作客?”

翡颜,我想起被高蔓缚住,现在不知道有没有被救出来的翡颜,突然觉得跟她哥哥谈话,不必当着她的面,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四王子,去朋友家作客,我很喜欢;但受人要挟,我很不喜欢。”刀那明脸色一肃,我一指屋外的护卫,笑道,“四王子,我很乐意去南滇作客,但我很不乐意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和你同去滇国,那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作客,而是被人要挟。”

刀那明怔了怔,哈哈一笑,问道:“云姑娘,这个可是你的真心话了?”

我一愕,突然明白一件事,我落在他手里已经有这么久了,救了我之后,能得的好处他想必已经得到了;而非分之想,他却没有时间与情势来得。

我不吃他送过来的药、高蔓来援、齐略手下现身——这三件事,其实已经足以使他决定放我走了。请我过来叙话,不过是有意试探,看看有无可能从我这里榨出什么剩余价值而已。可笑我心烦意乱之际,被他领着绕圈子,还自以为得计,真是愚不可及。

一念至此,我差点把自己恼死,微怒道:“四王子,我不骗你,你却在骗我。”

刀那明面有尴尬之色,不过他肤色黧黑,却只耳根处看得出一点红来,却不否认他也骗了我:“被人骗得多了,自然应该学着点儿骗人。”

被揭穿骗人,还会脸红,我这下却是真的放下了敌意,笑了起来:“四王子,我骗不了你,你现在要骗我也不容易。我们都不是很擅长说假话,还是说真话吧。”

刀那明哈哈一笑,显然也是忍笑不住,问道:“那我们的真话应该从哪里说起?”

这种情况下还扯交情那就太假了,我想了想,坦然道:“就从王子的真实愿望说起吧。”

一夜长谈,曙光初露的时候,我告别犹自跟我赌气的翡颜,离开了困居数日的庭院。

毒虽解了,但被毒素侵害的神经系统却没有经过复健调整过来,手脚行动有些不协调。我自知这次中毒身体亏损不小,眼下不能蛮来,走出街巷,微觉不支便停了下来,站在街口等开市的行脚过来。

天光犹暗,街上行人寥寥,夏日清晨的凉风吹来,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却说不出到底是心有寒意,还是身弱不受冷。正倚着柏树稍歇,便听身后一阵辘辘车声,一架四轮轻车飞驰而来。

晨光不明,那车的式样我未看清便已驰到我身边,我被那快车带起的凉风一惊,吃了一惊,正待退开,手臂一紧,已被人拿住,旋即身体一轻,眼前景物倒旋,已被人拦腰把臂拽进了一个帷幕重叠光线幽暗的空间里。

我心中在骇极,还未来得及呼救,嘴上一热,已被人捂住了嘴,耳边却听到一声低语:“莫惊动了旁人!”

轻轻一语,落入我耳中,却似晴天霹雳,震得我神魂不定。身体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心里一股气冲上来,不知是冷是热,是寒是炽,方寸之地瞬息间已经愤恨、狂怒、憎恶、心冷种种情绪如水如潮,喷涌而至,纠缠往复,掀起滔天巨浪。

我奋力挣扎,想将手臂腰间的束缚甩开,然而此时身体未曾恢复,力气不足,拿不住他的要害,竟是挣之不脱,而嘴被人捂住,更是连叫喊也出不了一声。

我只觉得胸间一口气弊着,若不发泄便要将胸腔胀破,手脚的挣扎便变成了毫无章法的痛殴。

幽暗的车厢里,他却也不闪避我的拳脚,直待我手足无力,才将我双手握紧,喑声问道:“可出了气了?”

受困多日,我惊惧愤怒、犹疑不安都曾有过,只是不曾觉得委屈——只因委屈这样的感情,唯有在亲友面前才能生起。然而在这一刻,心间除了痛恨愤怒之外,竟有无穷的委屈。

心中的这股气,岂是这几记拳脚便能散出来的?

“你给我滚!”

你若无情,最初就不该去见羌良人;你若有心,这些天就不该置我于不顾。

“云迟,我不是……”

“做便做了,休在我面前提个”不“字!”

我厉喝一声,生生将涌到眼里的水汽屏住,牙关不听使唤地打着战,哽咽之声在喉头几度欲倾泻而出,又被我硬吞回去。

手臂被人握着的地方一紧,芳馥扑面,兰香盈鼻,被人拥了满怀,耳边却听到一声沉涩的低叹:“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

我即便想哭,也断不会在他面前哭出来。这份狼狈,展露于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只不能落入他的眼里。唯有在他面前,我才分外地倔强、格外地矜持,不能容他有丝毫看轻,更不能容他怜悯同情。

我用他的肩膀将唇齿的颤抖定住,握紧双手,用指甲扎入掌心的痛楚镇定心神,将满口的苦涩尽数咽了下去,慢慢地说:“我不想哭,我不想为一个有杀我之心的人哭。”

手臂下的身躯一僵,原本沉涩的嗓音此际蓦地尖刻起来,喝道:“云迟,你胡说什么?”

我短促地笑了两声,喑声问道:“我有胡说吗?”

胸口一阵气促,其实我心里明白,但却一直不愿深想的念头化为了口中尖利的话语:“你明明让人守在外面,却不主动出手救我,那是为了什么?别说是我中的毒让他拿住了你的要害,也别拿试探刀那明是否可用来搪塞!你不救我的原因,不过是不想因为我而受制于人,所以在杀我与救我两念间摇摆不定而已!”

齐略不语,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得辘辘车去之声,夏日的晨阳明亮,透过重帷洒在他的脸上,光影交错,却见他颜白如雪,眸光似与车中的暗光融成了一体。

我回手握住他冰冷的右掌,惨然一笑,轻声说:“齐略,你若觉得我将成为你的拖累,想将我除去,你现在就可以将我手刃。”

他的掌心一片濡湿,一张脸却如玉石雕就,淡漠得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我深深地凝视他,缓缓地说:“只是我若将因为所爱之人而死,我愿死在他手里,却不愿他借别人之手来取我的性命!”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僵直的身体突然软化下来,环住我的双臂倏然拢紧,声音里也带出一丝颤抖:“云迟,你跟我走!”

我胸中被一团酸涩胀得满满的,怆然道:“我跟你走,能走到哪里去?”

“去建章宫,从此不再行走于市井,远离危险,我会……”

他会怎样?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却没有再说下去了。驰道上被路边柏树枝叶裁碎的日光一片片地落在车厢里的帷幕上,浮光掠影,交织忽闪,我平声道:“我不会去。”

他幽深的双眸似乎有两点火星闪动,我话声一出,那两点火星便一亮:“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这话该我问你,你还想怎样?”我的嗓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怒极而笑,“难道阿依瓦是我招来的么?难道将原本简单的事弄复杂的人是我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将邀得君宠为毕生之荣?难道你以为建章宫的千门万户是我所求?”

齐略一错齿,眼里的两点火星随着我的话猛然爆裂开来,化为熊熊烈焰,似欲炙人生痛。我的腰身臂膀都似乎被他随着怒火泄出来的力量捏碎:“云迟,你以为自己高洁清华吗?你不过在仗着我的心意谋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我怔住了,直到胸腔胀痛,才意识到自己窒息已久,这一刻,我已经出离了愤怒,只是直觉地抬起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掌掴了出去!

他抬臂将我的手掌接住,用力一拧,压在身下,森然道:“云迟,你别太放肆!我让你一次两次,那是恩宠,你莫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只觉得胸腔中的胀痛一下裂了开来,就像烧得通红的石灰,一下被扔进了冰水之中,冷热激交,顿时迸裂崩碎,那碎痛溅射到全身,让我顿时四肢百骸都剧痛入髓。

脑中一片昏乱,这逼人成狂的剧痛却偏偏让我保持了一线清明,轻轻点头,痛极而笑:“不错,我是在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那利益就是你诚挚无伪、倾情而待的真心!”

财富、权势、声望那都是可以凭着我自身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我并不是不喜欢那些,只是它们不值得我用自己的至真无伪的情意,去媚悦君王;我用了真情,希望得到的自然是真情,而不是那居高临下的爱宠、俯首低就的垂怜。

然而,我却做梦也没想到,本以为已触及的珍宝,却突然化为了空中楼阁,海上蜃景。

原来让我一次两次,不是真心,而是恩宠!

我以为自己此时必定泪涌难制,不料收回手来在脸上一抹,却是半点水渍也没有,只感觉手捂着的唇边笑纹越来越深,深到嘴角的梨涡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片刻之后,竟笑得气息短促,咳嗽不止。

“云迟……”他叹息一声,扣住我的双手放松了,那声音似乎疲倦已极,“你若要别的,我都可以应你,只有这一件……只这一件,我不能应!你日常也明敏聪慧,难道竟不知妥协吗?”

“我用全部的真心爱了一个人,就想得到全心全意的回报,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深吸了口气,扬声道,“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纯粹;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没有敷衍,不必强求!纵使你贵为天子,也改不了我的本性!”

他骤然甩开我的手,闭上双眼,喑声一笑,咬牙道:“云迟,你步步紧逼,难道定要我成为丧家亡国的昏庸之主才肯罢手吗?”

“你绝不会是姬宫涅一流,只不过即便你能如孝武帝那样成为空前明主,铸得金屋椒房,我也不为陈阿娇或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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