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间铁三郎已经赶着驴车出了村落,远处联村集场的庙宫映入眼来,我心一动,道:“我去庙宫坐坐。”

我以前临到疑难手术,心绪不定,就喜欢到医院附近的一个寺庙里去听和尚们念经。我不是信佛,而是那种有信仰的人在梵唱时的声音,能让我极好地澄清心思。

现在这里佛教没有传播开,道教的起源五斗米也尚未见踪影。除了宗祠,所有的庙都敬奉皇天后土,盘古女娲,三皇五帝等上古神灵。这些庙是除了皇家以外,唯一可以以“宫”字称呼的建筑物。

庙宫里的男祝不事耕种,只学些医卜星相之类的杂学;庙宫里的女巫也不修中馈,只学习舞技杂艺,鼓舞事神。

铁三郎知我要去庙宫,连忙答应,又笑:“我们这里的皇天后土宫是附近的三十个村出工出力建起来的,里面的女娲娘娘像还是我雕的呢。”

“你雕的?你不止会木工,还会雕像?”

我诧异,铁三郎却笑了起来:“会木工的人哪个不会雕?雕花雕像漆绘都是木工要学的基本功。”

我一想也是,不禁暗惭自己孤陋寡闻。

“咦,怎么庙宫前门关了?”铁三郎十分意外,“今日有村集,庙宫里的巫祝都被各村邀去祷祝了。没人的时候,庙门应该是开着方便大家进出祈福的,怎么会关着门?”

这里的习惯是庙宫在很多时候充当公益角色,在巫祝离开庙宫外出时,只能关锁他存放私物的房间,不许关闭庙门,以便来往的人祈福或者借住落脚。是一种十分朴素的公私财产分别观念,还带着黄老之道治世的宽容。

铁三郎叩动门环,院内却没人应声:“云姑姑,你等一下,我翻围墙进去给你开门。”

“不可!”

本朝承西汉律法,严禁不经主人允许就入人家。有不经允许擅闯私宅的,既视为盗贼,主人家可以当场打死无罪。连官府夜间缉盗时,也不得擅入民宅。庙宫已经关门了,再逾墙而入可不行。

铁三郎踌躇一下,又回来驾车:“云姑姑,我们走后门吧,后门例来是不关的。”

“算了,不凑巧也就不强求。”

铁三郎一瞪环眼,嚷道:“什么叫不凑巧,明明是外人占用了庙宫又不守规矩。要是我们本地人,才不会犯这种不让人进庙的忌。我倒要看看哪里来的蠢材,到底懂不懂在外行走的规矩!”

他嘴上说着,赶着驴子便转向折行,片刻功夫就到了庙宫后门。那后门果然没关,铁三郎将驴车放好,便陪着我往里走。

这庙宫虽然是由各村出工出力建成的,没有北阙甲第那边的庙宫鎏鑫错彩的华奢,但这些村庄里的能工巧匠也不少,复廊的廊柱也用漆画画着云纹、瑞兽、花草、神人等等。

画上的漆色不多,画的线条也十分朴拙,土黄、玄赭、暗红、膏白、靛青等有限的几种漆色,绘出来十分抽象的人、物。这些画不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而是漆在廊柱上,显示着一种静态而凝固的美。

这种质朴的静美,使得观者不由自主地屏气敛息,将脚步变得缓慢轻柔,唯恐自己的粗野喧嚣,破坏了这种静美。

我以一种膜拜的心态欣赏着廊柱上的漆画,直到一条复廊走完,才吐了口气,问道:“铁三郎,那上面有你做的画吗?”

铁三郎点点头,声音也放得很轻:“画是有画,不过只画了几只底柱。我比较会雕,十七岁那年练成家传的秦式八刀分浪法,刚好建这庙宫,村老就让我来雕了女娲娘娘像。”

我不懂什么叫“秦式八刀浪法”,不过见他说起这个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得意非凡,也知那必是一种很难练习的雕刻技法,顿时心动:“女娲娘娘像在哪里?我去看看。”

“就在皇天后土祭堂的侧间里供着。”铁三郎领着我一路前行,不多时便进了一道小门。原来这条小门却是女娲殿的后门,庙宫里没人,为防走水,香火都熄了。但常年受供,遗留在空气里的香火气依然浓郁。

掀开土黄色的幔布,人首蛇身的女娲娘娘像便露了出来。

这像是用梓木雕的,除了五官描绘外基本上没有漆。女娲娘娘眉长过眼,凤目斜飞,悬鼻俊挺,嘴角含笑。她的头发是顺着浅栗褐色的梓木纹理雕出来的,戴着顶花冠。她盘着的蛇身鳞片细致,起伏间光影结合巧妙,直若活物。

铁三郎轻声解释:“这秦式的八刀分浪法雕刻法练成后,能够一刀没有断续,不用增补的雕成八个鳞片,所以女娲娘娘像看上去很灵活。”

我顿时对这门技法叹为观止,觉得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讽笑铁三郎这样的雕刻大家“笨”,他要是笨,那我以后的死法肯定就是笨死的。

我以前从没拜过神佛,但面对这原始质朴的人类始祖像,却忍不住动心下拜。

一拜之后,我便在蒲席上坐了下来,望着女娲娘娘浮想联翩:女娲娘娘的传说,在我们中国是怎么来的呢?她的原形是谁?如果真的有女娲娘娘存在,她该长成什么样子?她看着她的儿孙在繁衍,心里会想什么?

铁三郎却也安静得很,在旁边的蒲席上坐着,由我发呆,不加催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皇天后土堂传来人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跪在了供奉皇天后土的坛前,开口祈福:“皇天后土在上,因母亲身患重症,齐略在此祷祝:但教我母能安然无恙,稳过此难。齐略愿损寿折福,以身相代……”

原来这是来替母亲祈福的,我心里微动: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还有,齐略……

没等我理清思路,身边的铁三郎已经嚷了起来:“八成就是这家伙不懂规矩,把前门关了。哼,这是哪里来的乡客,我……”

齐略!岂不是当今天子的名字?难怪我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我心中大骇,一跃而起,抓住铁三郎的胳膊,压低嗓子喝道:“快走!”

我的天,齐略不准王美人去北宫替他祭祀皇天后土,怎么自己却跑到这乡野地方的小庙里来了?

铁三郎本来捋袖挽衣的准备去教训教训外面的乡客,被我一扯,顿时莫名其妙:“什么?”

“快走!”

铁三郎见我惊惶,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我的意拔腿就跑,跑了没两步,前面人影一闪,接着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兜头劈了过来。

铁三郎大喝一声,将我推开,双臂一举,向那刀光迎了过去。我大惊失色:这可是不要手了?

“铛”的一响,铁三郎的手臂没断,刀光反而被他阻下来了,原来他衣袖下面还套着期门卫用的铜护臂。

“你快走!”铁三郎明显不是那使刀的人的对手,那人的刀“刷刷”递进,他便遮挡不住,只能后退。他倒记得叫我走,可我能走到哪里去?再者,把他抛下就走,那也太不像话了。

我见势不妙,心中无奈,只得向皇天后土堂那边大喊:“我是太医署云迟!”

齐略啊齐略,我可是要给你娘动手术的医生,你不会忘了吧?

皇天后土堂那边没有声音,我自然不敢叫破他的行藏,只能解释自己和铁三郎的身份:“那是宫掖期门军司马王协座下,刘辉部所辖铁三郎。云迟这两个月都在外行医,今日一时兴起,入这庙宫祈福,不想冲撞了……公子大驾,请公子恕罪。”

“住手。”殿堂里的齐略终于开口,解了铁三郎的危机。

我刚松了口气,又听到齐略道:“云迟,你进来。”

铁三郎惊魂未定,但听到屋里人喊我进去,却一把抓住我,大有护卫之意。我心里有些感激,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有危险,你别闹事。”

齐略披着灰狼皮里披风,一身窄袖紧领的武士服,腰悬三尺环首刀,头发只用了支如意簪挽起,看上去宛然便是民间的游侠儿。长安城中的游侠儿极多,他这打扮并不扎眼。

我自然不会去犯忌仔细打量天子的神色,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叩拜之礼,便远远地站着,听候吩咐。

齐略一时却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森然道:“我给你乌木牌,可不是叫你出来会情郎的。”

我一愕,这“会情郎”三个字在耳边打了几个转,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铁三郎,顿有哭笑不得之感:“陛……公子,铁三郎不过是护卫云迟行医而已,哪里是……宫规禁令,云迟时刻记在心里,不敢逾越。”

齐略哼了一声,在殿内踱了几步,挥了挥手:“今天上午,我接到范大夫递上来的奏折,已经准了你所请。我问你,经过这么久的磨炼,你能做到万无一失吗?”

我听到齐略说他已经准了腊月上旬动手术的请求,这才了解齐略为何来此。

他必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心里惶惶,所以才想替母亲祈福。可他不愿自己的软弱无助落在别人眼里,所以便微服而出,潜到这不可能有认识他的庙宫里乞求皇天后土保护他的母亲。

我虽然知道齐略的心思,但这开刀割瘤子的事,时时都有可能有意外,那“万无一失”几字的承诺,谁敢轻易出口?

“公子,主母坚忍强韧,必得皇天后土之佑。”

齐略冷笑一声,笑声里却满是怒气:“废话!谁要听你这种陈词滥调的废话,我要听的是实话。”

实话就是,开刀割瘤这样的大手术,换在这种条件下,实在做不到万无一失,我暗暗苦笑,只能低眉顺目地安慰他:“公子,您不必如此焦急……”

“不急,不急,要是你母亲,你会不急吗?”齐略像一头被拔了须的老虎,焦躁难制,竟然完全忘了克制情绪,冲着我厉声咆哮,“我告诉你,你要是救不了我母亲,我就拿你母亲来抵命!”

“云迟父母早亡,公子此念,实难施行。”

我两世的母亲都已早亡,他这样的威胁,让我有些忍俊不禁,缓声劝道:“公子,主母身患如此重病,虽然面上不说,实际上心中定多忧惧。您若不能镇定安稳人心,反而狂躁暴怒。那么,您的行为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多增主母负担,徒增烦恼。”

齐略顿时哑然,许久长长地吁了口气,在堂上的蒲席里坐了下来,望着堂上供着的代表皇天后土的五色土,问道:“我刚才在这里向皇天后土祈福,你是听到了吧?”

我迟疑一下,微微点头,在另一只蒲席上跪坐——天子坐着,我可不敢居高临下地跟他说话,低眉顺目地奉承道:“公子一片纯孝之心,天下少有。”

齐略虽然力恃平稳,但声音里还是有掩饰不住地激动:“我自小得母亲教诲,从来不向神灵祈求私愿能偿。这是我生平首次因为私情而来祭祀皇天后土,我什么都不求,只求我母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我看着齐略虔诚热切,迷茫而充满翼望上天赐福的神情,突然想起自己前生少年母病时,惊惶失措,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的日子,有股微酸温热从心底泛了起来,低声道:“我从不信神佛,仅有的一次向苍天祈求垂怜,也是求我母亲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你得偿所愿了吗?”

“没有。”

母亲肺癌晚期,发现时已经扩散,我仰高头,涌到眼眶的热流逼了回去:“因为母亲病亡,我才学医……”

“原来如此……”齐略低喃一声,突然转身,定定地看着我,“云迟,你是因为自己失去了母亲才学医的,那你一定不希望别人也失去母亲,对吗?”

“是的。”

齐略眼里明光流转,却不是君王的霸道锋芒,而是一个害怕失去母亲的儿子,在面对医生的期冀:“那么,云迟,我将我母亲的性命托付于你!”

我骇然睁大眼睛,齐略的目光直直地投入我的眸里。

“别让我受当年你受过的痛苦,云迟……”他的声音低沉,甚至于带着些微软弱,那一声轻唤里带着的复杂情绪,将我心底深藏的一根心弦拨动,“请你治好我的母亲,当我向你讨回我的托付时,将她完完整整地还给我。”

他郑重地将他母亲的性命托付于我,不是以天子的身份命令我效力,而是用他的信任驱使我尽心。

他是天下最少约束的人,尤能如此自我约束,不因私废公,恪尽天子之责;他跪在神灵面前发愿,愿身替母难,这却是孝子之心。

这一刻里,我接触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情感,而因为他的直接,也让我内心的柔软被他勾起。心中有前所未有的压力,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手术,终于消去了权势威逼,不得不为的阴影,变成了病人家属的托付,让我心甘情愿地应诺:“我将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托付!”

这一刻里,这样的气氛让我完全忘记了身份的差别,直接就用了毫无身份差距的“您我”称呼。殿堂内一片寂静,外面却突尔风声大作,屋顶细细密密的阵阵“铃铃琅琅”的细物打瓦声,原来外面竟下起雪来了。这是今年里的第五场雪,不知它会下多久时间。

齐略听着雪击瓦当的脆响,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突然问道:“你来这庙宫里许什么愿?求什么?”我微讶,便听到他继续道,“你所求的东西,若是人间所有的,只要你能治好我母亲,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禁一怔,面对这么好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却没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想要的,想了想哑然失笑,道:“我刚才没有许愿,所求者不是它物,而是心安。”

齐略眉毛一挑,意犹不信:“只是求心安?”

我望着高高的神坛,有些神思游离:“这天下,唯有”心安“二字,虚无缥缈,难于捕捉,才需要乞于神灵位前。”

齐略负手立于神坛之前,听到我的话,年轻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不应与年龄相符的沧桑,恍然若有所悟,叹道:“吾等于神前所求者,原不过是”心安“二字。”天子发感慨,我这闲人不会凑趣,干听着。过了会儿,便听到他问:“你既求心安,可得了心安?”

我坦然笑道:“本来没得,听您一番言语,突然便觉得心安了。”

他闻言转头看我,突然微微一笑,道:“我听你所言,亦感心安。”

他的笑温淡地在眉眼里荡漾,我一眼瞧见,居然被那明艳的容光和暖意逼得呼吸突地一滞,赶紧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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