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全申斥完毕,便转头看我:“云祇侯,大家召你晋见,你这便随我走一趟吧。”

我知这必是齐略一觉睡醒,便派人来召我去问太后的病情,不禁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刚才跪受天子的申斥,此时还没起身,听到陈全的话,也向我看了过来,眼里满是期盼,甚至于还带着恳求。

我来到这个时空,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受到老师待若至亲的关照,看到老师这样的表情,由不得我心头震动。若是别人,我削了对方的情面那是半点负疚感都没有,但老师的要求,我却实在没有身份立场拒绝。

“老师,弟子一定尽力而为。”

长乐宫在民间俗称东宫,一向是历代太后燕居之所,本来是没有天子和皇后长住的宫殿。但现在太后病重,天子和皇后为了亲奉羹汤,问疾榻前,都将自己的起居用物搬到了长乐宫。

皇后就在永寿殿偏殿住了,而天子则住进了长秋殿。

我踏进长秋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长秋殿里两名宫娥正把殿中的各种幔布系起,两名阿监则拿着火引,将殿中的展翅铜鹤灯架上的油灯逐一点亮,很快长秋殿里便亮起了高低错落的灯火。灯火辉煌,在这长风呼啸的寒夜里,看上去令人感觉分外温暖。

长秋殿由于久未有人居住,用做了太后游宴之地,因此宽阔的殿堂没有隔断,把花幔一收,整个殿堂便毫无遮掩地露了出来。

远远地,便能看见齐略正身端坐的影子。那身影凝然停坐,肩正腰直,一眼看过去,坐姿气度恢宏,挺秀轩昂。

我走过长长的甬道,在丹陛前停下,行礼叩拜——这个时空,还没有椅子,都是跪坐,实际上行稽首大礼与现代的九十度鞠躬差不多。环境如此,行跪拜礼跟尊严受辱的大义扯不上边。我除了一开始有些不习惯跪坐以外,对这种跪跪拜拜的礼仪倒也不排斥。

“免了,你坐。”

齐略的声音与我上午听到的嘶哑大不相同,原来他恢复正常后,竟有一把厚实而带着金石声的好嗓子,十分具有穿透力,听起来颇为悦耳。

我谢过座,但看到丹陛下的坐席都铺着七层、五层的厚垫,知道那是公卿大臣与天子奏对时的坐席,心里略一踌躇,还是在没铺席的地板上坐下,没越礼。

我这一坐,便听到齐略“哈哈”大笑:“云迟,你上午敢跃地而起,对朕横眉怒目。朕还以为你真敢不把礼制律法看在眼里,原来你还是知道守礼的。”

我微微一笑,欠身道:“陛下,彼时云迟情急,以致大失体统,冒犯天威,实非有意冲撞。失礼之处,还望陛下雅量海涵。”

“你能为老师安危而抗颜直斥君王,虽然越礼有过,但情怀堪悯,朕自不会计较你这一时之失。”齐略的声音顿了顿,道,“你有这副真性情,也当得起坐席,席上坐了吧。”

我依言坐了,心里暗想:这个齐略,既指责了我的失礼,又明示了他的大度,可称不枉不纵,有天子气量——天子的喜怒的确不容窥测,但天子的赏罚必要明示其因,如此才能上令下达。有人以为天威难测是表现在赏罚之上,这种想法其实大错特错。

一个帝王,若连赏与罚都不能让臣子明白其中的真意,那他必不会是明主,而是臣民心里都不认同的昏君。

“云迟……”齐略等我坐稳了,这才唤了我一声,问道:“朕问你,太后的病情到底如何?朕,要听的,是实话。”

齐略的语调平缓,不疾不徐,然而短短几个音节的断句,却让我听出了其中隐含的威胁——并非他刻意胁迫,而是像他这种久处高位的人,认真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的时候,那不容人欺骗抗拒的意味便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很严重。”我略一沉吟,看了一眼丹陛上坐的人,还是说了实话,“陛下,太后娘娘腹中生有一肿块,便是它吸了太后的精力,令太后昏迷不醒。此物不除,太后的性命危若累卵。”

齐略两道倒插天仓的浓眉轻轻一拢,但看他的神色,却不见多少意外,反而问道:“云迟,前汉时有名的女侍医义,能够一帖药便消了孩童腹中肿块,起死回生。母后的病,你能否如此施救?”

这便是不懂行的人说的傻话了,我啼笑皆非:“陛下,前汉义侍医的案例云迟也曾细细研读,那孩童腹中的肿块必然是吃坏了东西,导致肠胃胀气,这样的病自然能够一帖膏药便消了去,如何能与太后如今的病况相提并论?”我整理了一下心绪,正色道,“陛下,太后的病,据云迟看来绝非朝夕之事,实是积苛以久,近年才开始发作。”

齐略轻轻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云迟,有人告诉朕,母后此病,必须开腹将肿痈取出,此言是否属实?”

我心中微惊:来了这里,我才知道原来古代的中国并不是没有外科手术,而是比较少用。像利用狗泡替人开刀割除痔疮的手术,是在战国时就有流传的。其余的剖腹取子之类的手术也不是没人做,而是由于死亡率太高,等闲人宁愿病死也不愿做而已。

太后腹中的肿瘤必须开刀割除,这样的诊断,就是我也迫于皇室的权势不想说出来,那敢对齐略直言的人,却是何方神圣?竟有这般见识,这般胆量。

“此言属实。”我回答了皇帝,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未知做这诊断的是哪位国手?能否容云迟一见?”

这样的人若不见一见,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丹陛上没有声音,我抬头一看,却见齐略两道浓淡恰到好处的眉毛向眉心蹙拢,眼睑低垂,却不知他想什么。灯光照在他脸上,他高挺的鼻梁因而带出一线阴影,正投在他的嘴唇上,给他因为唇线太过分明而显得凌厉的嘴带来几分缓和柔软。

我心头一突,赶紧收回目光,静坐不动,将念头转到太后的病情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到齐略开口:“云迟,你行这开腹取痈之术吗?”

我微微点头,复摇头:“陛下,云迟能做这手术,但把握不大。不过,如果那位诊断的国手能出手,再有云迟从旁协助,成功的几率便要高上许多。”

“他不能动手。”齐略面上隐约有丝苦笑,“云迟,他只能看病,于医理却是一窍不通。”

什么?我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于医理一窍不通的人,竟做出这种惊人的诊断,并且还切中了要点,这算什么?算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这人太有才了,太剽悍了。

大约是我的表情有什么好笑之处,齐略居然看着我微微一笑,脸上棱锐的线条缓和了些,又问:“云迟,你说自己动手把握不大,有什么难处?”

“云迟缺少经验。”

我缺少在目前这种简陋器械限制下,进行这种大型手术的经验,也缺少被权势顶峰的人压迫着、冒着性命之忧给他人做手术的经验。

再者,我对太后的身份忌惮,怀着重重疑虑,束手束脚,又怎么可能将医术发挥好?

齐略站起来,舒了下腰:“补足经验却也不难。云迟,朕若将三宫诏狱、廷尉刑狱、三辅北寺狱的所有女死囚都交给你,任你磨砺医技,你有无把握治好太后?”

“啊?!”我失声惊呼,吓得跳了起来。

齐略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将女死囚交给我,让我拿活人做医术实验!

“不行!”我直觉地出口大叫一声,看着齐略,“我不能拿活人来做这种实验!”

监狱的死囚,依国家律法当斩当杀,那都是官家的事,可要我拿这些活生生的人来练手,我却万万做不到!

齐略显然有些意外,眉尾微微一牵,淡然道:“太医署每次有新药,必先提诏狱死囚来试药,拿死囚修习医技本是太医署的常例,有何不可?”

太医署是有这种做法,但那不代表我同意这种做法!可要怎么说,他才明白我不肯用活人做试验的理由呢?又或者,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明白?

“陛下,云迟一直以为,天下各行各业的人,必要有其行业的道德伦理准则。这个准则,未必高尚,但一定是让自己尽忠其职,无愧良心!”我心里一直衡量是否应该为太后动刀的迷惘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概念:我当为太后动刀,仅是因为她是病人,而我又有能力救她。冒险便冒险吧,总要对得起自己这身医术和曾经坚持的信念。“而在云迟心中奉行的道德准则里,拿无病的活人来试刀,修习自身的医技,是绝不允许的禁忌!云迟,绝不会触犯这个禁忌!”

“你订的道德准则,竟是将太医署和皇室都羞辱了一番,胆子可真是不小。”

齐略霍然转头,眼里映着的灯火跳动,似乎要随着他的目光的凌厉而跳出来,狠狠地灼伤我,叫我明白其间的厉害。

可羞辱皇室和太医署,那是我根本没想过的事。我深吸了口气,迎上他怒意奔腾的目光,冷静地说:“陛下,云迟胆子不大,从未指责他人的行事手法,更无意羞辱谁。但那禁忌是云迟自己订下的,若是否定了它,也就否定了自己坚持的信念。云迟不愿做连自己的信念都不愿意守护的人。”

齐略眼里火光更盛,他双眉一扬,突然哈哈大笑,厉声道:“好,好一个肯守护自己的信念的人。”

我听到他语调里戾气大盛,心头一股寒气涌了上来,眼看他走下丹陛,冷然开口:“朕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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