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里只有巴纳德一个人。天似乎已经放亮,从室外透进一些微弱的光。

巴纳德的体内依然清晰地残留着昨夜和葆拉耳鬓厮磨时的触感,还能感觉到她大腿皮肤上的细微汗液,温润而发黏。

巴纳德掀开毯子,坐了起来。梦境的困扰尚未平复,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想先去趟卫生间。不远处的木匣盖子内,时钟正指向六点五十分。

他解完手回来,开始挂念起葆拉来。房子里静悄悄的。莫非她还在隔壁房里睡觉?

通向隔壁房间的拉门从昨天起就没有被打开过。可他又想,既然和她已经不是外人了,打开这扇拉门就不该算是非礼了吧。

他站在拉门前,轻轻地敲了敲。可是拉门上糊着厚实的纸板,敲不出太大的声音。

“葆拉……”他喊了一声。

“我可以把门打开吗?”他问。可听不到任何动静。

“我开门了啊。”他又喊了一声。

还是不见有任何反应,于是,他轻手轻脚地将门横着扒拉了一下,再一点点地推开。

只见房间的地板上铺着被褥,上面是套着白色枕套的枕头,旁边放着卷成个鼓包的毯子。可是铺上并没有葆拉的影子。

“葆拉……”他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没有回应。他看到房间里黑乎乎的,便跨进屋里,拉动悬吊在天花板上的吊灯的灯绳,将灯点亮。

房间里冷冷清清的,哪儿也寻不见她,没有一点动静,也不像有人的样子。他想会不会是在厨房里,便决定到水槽那边碰碰运气,可终归还是没有发现她的影子。房子其实并不大,根本没有其他可供藏身的地方。

他在地铺旁边蹲下来,用手摸了摸褥单,发觉那上面没有一点热乎气儿。这表明,她离开床铺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突然,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褥单上放着一小块亮灿灿的金属片。他小心翼翼将它捏在手里,放在掌心里端详。这东西像是个小小的机械部件,大概是用来插进什么地方转动的,为了防止打滑,它的顶部刻了一圈锯齿状的条纹。

一瞬间,他感到了轻微的头痛。他觉得这东西的形状模模糊糊有些眼熟。一阵难以言表的不适感向他袭来,使他特别想回到床上去。于是,巴纳德站起身,关上灯,一步一挪地回到自己的床铺上。为了不刺激到大脑,他先蹲了下来,然后再慢慢地躺下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就这么躺着,大脑不停地转动。如今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亲密程度,她也许不再把自己当作外人,恢复到了从前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习惯。大概她是外出买东西去了吧。这会儿正是大清早,她许是想起做早饭的原料还缺点什么,便去附近的食品店采购了,看到自己还睡着,也就没有打招呼。巴纳德作出这样的判断后,便决定躺在床上等待。

三十分钟,一个小时,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情况没有丝毫的变化。房门紧闭,似乎永远不会有人把它打开。门外的巷子里开始人来人往。一般到了八九点钟,地下城的居民们就要出门活动了。

冷不防,响起了一阵乐器声。先是鼓和钢琴奏出的音符,随后,音符变成了爵士乐曲,曲风颇有艾灵顿公爵的乐队的神韵。

巴纳德睁开双眼,心里想着:出了什么情况吗?他坐起身,东张西望了一番。巴纳德睡的房间里亮着一盏床头灯,使得屋里还算亮堂一些。声音的源头并不是门外的巷子里,不像是从那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这声音要离着近得多。

应该是隔壁房间了。葆拉睡的隔壁房间里有一台收音机,是收音机开始播放了。巴纳德站起来,跨过两个房间的分界线进到隔壁房间里,再次扯动了灯绳。

装饰着用贝壳拼成的抽象图案的柜子上,靠里的位置摆着一台收音机。如他所料,收音机是开着的。他站在那儿聆听了一会儿,突然之间,音量被放大,同样的情形再次出现了: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语音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这个男子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像机器一样不掺杂任何情感。他不动声色,却又仿佛在宣布出现了紧急状况。

这种冷静的重复反而搅得巴纳德焦躁不安起来。他感觉到出事了,而且还是不得了的大事。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情形,可这件大事一定非常骇人听闻,关乎她和自己的性命。这段语音就是在向他通报这一情况。

语音停止了,重新切换回原来的乐曲。单簧管若无其事地演奏出明快的曲调。

他摊开手掌盯着看,发现那个闪着银光的金属片原来是某一类手柄。他用目光再次在被褥上搜寻。他弯下腰,掀起毯子看了看,接着,又将枕头扒拉到一边。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轻微的声响。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挪动脚步,寻找着那个在地上滚动、轻微作响的物件。他睁大眼睛搜寻,终于发现了一个又小又圆、闪着亮光的东西。他伸出手,把它捡了起来。

他将它放在掌心里仔细端详,发现那是一颗珍珠。

倏地,昨夜的触感在脖颈上复苏了。就在葆拉趴到巴纳德的身上时,有个凉丝丝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脖子。他当时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是珍珠项链。他明白了,在她俯身压过来时,项链垂了下来,那上面的珠子触到了自己的皮肤。

巴纳德的直觉告诉他,葆拉出事了。葆拉被人用暴力手段从这里掳走了。她是被绑架的。她与那帮暴徒进行了抗争,脖子上戴着的项链大概就是在那时被扯断的。

当时的情景在巴纳德的眼前清晰若现。为了防止她喊出声,暴徒们悄悄地用手捂住葆拉的嘴;葆拉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于是,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就被扯断了,无数颗珍珠洒落了一地;暴徒们手忙脚乱地把珍珠一颗颗地捡起来,胡乱地往兜里一塞。就这样,褥单上遗留下这唯一的一颗。

巴纳德站着发呆,愁肠百结,满脑子想的都是葆拉到底怎么样了,她被带到哪里去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头绪。这丝毫也不奇怪,因为他一无所知。他连自己眼下的状态都是糊里糊涂的,更无从去揣测葆拉的遭遇了。

他走到衣柜旁,从最上面的一格开始,将抽屉依次拉开查看。她的衣服叠放在里面,码了一层又一层。他将抽屉一格一格地抽出,在其中的一格里发现了一条像是男款的裤子,旁边还放着衬衣。

裤子和衬衣都是墨绿色的。他拿出裤子,放在身前比画了一下,长短正合适。在这个地下城里,自己的身高属于鹤立鸡群的一类,自己穿着合身的衣服肯定凤毛麟角。因此,这条裤子应该原本就是自己的。想到这儿,他决定穿上试试。果然,裤子不长不短,正好合适。裤子上还挂着裤腰带。

他将衬衣也拽了出来,看到领子内侧缝着一块布条,上面写着“USAAF”。胸兜上的字迹都快磨掉了,但还是勉强可以看出“509”这几个数字。他试着穿上,扣上扣子,发现刚好合身。看起来这套衣服就是属于自己的。他将那个不知是什么物件上的金属手柄和那颗珍珠一起装进了裤袋里。

葆拉被抓走了,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虽然不清楚人被关在什么地方,可总要想方设法找到关押她的地点,把她救出来。对于自己来说,葆拉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女子,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正是和她的相遇,才使自己懂得了活着的意义和人生的真谛。对这样的女人,绝不能撒手不管。就算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能一味地躲在屋子里枯等。

他走到门口,拉开鞋柜的门,看到里面搁着一双男鞋。鞋的尺码很大,当然不会是葆拉的了。他提着鞋跟将鞋拎了出来,发现鞋子还是潮乎乎的。得到葆拉相救的那个夜晚下着大雨,鞋子淋了雨还没有干透。所以,这双鞋也是他的。

他穿上鞋,推开门来到巷子里。对面的水泥墙上,“V605”的白色字迹依旧还在。他看来看去,总觉得这几个字就是写给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看的,也就是说,不是葆拉,就是他自己——应该不会是葆拉。

他沿着小巷向左走去。幸运的是,路上没有太多行人。他一路闷着头,时而蹲下来观望,始终也没有人对他表现出怀疑的神色。

巴纳德一边走,一边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周围,视线不停地在墙壁上、顶棚上和地上扫来扫去。片刻之后,他终于有所发现。地面上有一个闪亮的小东西。那是珍珠。这说明,葆拉就是往这个方向去的。他拾起珍珠,放进衣兜里。

他走了一段,遇到了一堵墙。左手边有楼梯,通往上下两个方向。他一时举棋不定了,无法决断是该上还是该下。而且,他也没想好究竟是否该走楼梯。不过,绑架的人素来都是倾向于走楼梯的。

他踏上台阶,感觉眼前暗了许多。因为楼梯间的天花板上只有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孤零零地放着光。他选择了向下走。他下了一层后,看到左手边有一道铁门。右手边也有一道门,可他握着门柄转了转,发现这道门是锁着的。他用目光在脚边周围的地上搜寻了一番,没发现地上有珍珠。他又试着去打开左手边的门,这一次,门开了。

门后所展现的景象令人屏息。那里宛如一座混凝土砌成的地下广场。由于经年历久,水泥的颜色已经发黑。右半边的地面上满是积水。迎面是一片水池,许多根混凝土圆柱耸立于池中,为这个地方增添了神殿的气氛。

中间偏左的位置可以看出用混凝土砌成的池岸,无论是池岸还是圆柱的柱脚,凡是与水面相接触的部分都爬上了绿色的苔藓。水面漫过圆柱的柱脚,似乎一直通向尽头的黑暗里。这个地方犹如一处古罗马时代的地下蓄水池的遗迹。

仰头望去,只见黑乎乎的混凝土高墙在上方围成了一圈,透过高墙的缺口可以看到地下一层和上面的铁栏杆。天空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小块,窥得见蓝天和白云,阳光从那里倾落而下,照亮了地下水池的水面。

左侧有一片高出了一大截的地方,上面铺着泥土,种上了南瓜。不过南瓜已经所剩无几,大概由于土壤水分过多的缘故,这些硕果仅存的南瓜底部几乎都腐烂了。

受到了这片奇异景象的吸引,巴纳德步入广场,朝着圆柱的方向走去。他走进圆柱之间的混凝土檐廊的下方,由于阳光被遮住了,他感觉周身有些凉。空气是潮乎乎的,混杂了水和苔藓的气味。

在这片晦暗的空间里,圆柱排列得犹如混凝土丛林。池子的左右跨度很宽,沿着左边的一窄条混凝土地面却是干涸的,形成一条延伸的小路。水池并非是刻意修建成像泳池那样具有不同的水深,而是像海滩那样一面倾斜的洼地。

水不见得有多深,从岸上看去,最中间的地方似乎也只是将将没过膝盖。这些水来自何处,是海水吗?是做什么用的呢?绝对不可能是饮用水。

他被一堵墙壁挡住了去路,无法前行。他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可当他看到右侧的墙脚处开了个黑乎乎的洞口,水穿过洞口一直流向下面,便又萌生出了好奇心。他不顾鞋子被打湿,趟着水走到了洞口那儿。

圆柱林立的地下水池没有照明设施,大概是人们在建造时认为有身后的阳光就足够了。可这样一来,地下水池的最深处便是一片黑暗。充作下行隧道的混凝土斜坡就更黑了。不过,隧道顶部的高度绰绰有余,连巴纳德这样的大个子都用不着把头缩起来。

他朝下面张望,看到一只灯泡孤零零地亮着。巴纳德很想到下面看个究竟,便踏进这条向下的坡道,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可是,就在下到一半多的地方时,他踩到浅流底部的苔藓,滑倒了。他本已足够小心,可还是猝不及防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以很猛的势头向下滑去。他双手拍击着水面,用手掌在地面上摸索,拼命地想让身体停下来,可是满地都是厚厚的苔藓,滑落的势头有增无减。

未知的坡道尽头令他恐惧。假如等待他的是一把铡刀,只一下便可结果了他。纵然大脑一片混乱,他还是清楚自己滑落了相当长的距离。突然之间,他的脚触到了平地,身体周围激荡起大片的水花。

他手脚并用,挣扎着站了起来,感觉似乎是掉进了建在地下深处的另一个水池子里。站起来一看,还算幸运,水连膝盖都还没过,不过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他向水池边缘走去,值得庆幸的是,他看到了池岸和一条窄道。他爬上岸,四下里巡视。天花板上点着一只电灯泡,前方似乎又是一段隧道,里面隐隐地透着微光。身后则是一团漆黑。于是,他决定朝着亮光的方向走。

他脱去衬衣和裤子,拧干水分,接着又抖落掉鞋子里的积水。身上如果总是湿漉漉的,走起路来就会感觉腿脚不利落。他重新穿好衣裤,迈出了步子。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地下空间里好像灌了热气似的,令人感到闷热。

走着走着,他意外地看到了铁轨。这么深的地下怎么会有铁路?他很纳闷,铁路——恶魔岛上还铺设了这玩意儿?

他蹑手蹑脚地沿着铁轨往前走。他踩着枕木,从一根走向下一根,感觉这样走轻松了许多。前方左侧有个地方透出了微亮。走到亮光的跟前一看,原来是一扇半开着的木门。屋里的灯光透出门外,落在铁轨上。巴纳德悄悄地靠近木门,通过门缝向屋里张望。

里面的光景令他大惊失色。只见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双臂高举,悬吊在房间的正中央。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看去,发现他的两个手腕被捆绑在一起。绳子绕过天花板上的横梁,系在房间墙角的一根管子上。

那人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赤裸的上半身上有无数的血道子,好像被打得够戗。凝神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还活着,正气若游丝般地呻吟着。

巴纳德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地方还真是恶魔岛了,如假包换。眼前的这间屋子就是时下风行的地牢。这个人因为犯了什么罪过而正在接受惩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问他什么他都会和盘托出,因为他已对狱方怀恨在心,肯定不会隐瞒什么。

巴纳德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扭动着身体,从门缝里将房间的各个角落都观察了个遍。他在提防看守。经过一番倍加谨慎的观察,他认定,除了被吊起来的这个人之外,房间再没有其他人了。

他闪身进入房间。被吊起来的那个人察觉出有人在靠近,睁开了眼睛,神色惊恐地看着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因为莫名的兴奋而涨得发红。

“别出声。我不是你的敌人。”巴纳德抬起右手,对他说道,“我在找一个叫葆拉的女人,你认识她吗?”

“女人……”那男人用干哑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他又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说:

“那帮家伙对女人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一瞬间,巴纳德感到脊背发凉。此时此刻,葆拉也许正在经历同样的境遇。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做什么用的?”巴纳德问道。

“煤……”

男人嘟囔道。原是挖煤的地方。他想起了在监狱长室里看到的立体模型。跟那个模型里一样,地底下真的有采煤场。

“你把我放下来吧,我的胳膊都快疼死了……”男人向他哀求。

“等一下……”巴纳德说着,目光循着绳子的走向看去。绳子是系在一根管子上的。他找到打结的地方,捣鼓了半天才把绳子解开。那男人扑通一声,摔到在地。

巴纳德跑到他的身边蹲下,给他松了绑。

“我在找葆拉。”巴纳德重复了一遍。

“坑道里……有个女人……”男人断断续续地说道。巴纳德一听就站了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你……一个人?”男人问。

看到巴纳德扭身点头称是,便又说:“太危险了,你还是算了吧。”

巴纳德点了点头,走出了屋门。他心里清楚这么做不安全,可是他不能袖手旁观。

他沿着铁轨走去,从一根枕木踩到另一根枕木。走了一阵,发现前方铁轨的左侧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这个人长着一副东洋人的面孔。

他的旁边是一个更窄、更为简陋的坑道入口,巴纳德脚下的铁轨一直通到这个入口,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似乎从那个地方开始,通向下面的路会更陡。坑道好像才挖通没多久,顶部的大梁和两侧的墙壁上还支着加固用的数不清的钢筋和木条。顶部还没有砌上水泥,裸露着岩石和黄土。

坑道越走越深,越走越暗,一眼望不到终点。顶部亮着黄灯,一盏一盏连绵不绝地通向远方,仿佛可以一直通到旧金山似的。

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待在光线昏暗的地方,犯困打瞌睡是很自然的事。年轻男子穿着橄榄绿的衬衫,大概因为嫌热,从领口到胸前连着解开了三粒扣子,袒露着瘦瘠苍白的胸脯。倘若是在恶魔岛监狱,以这种散漫的样子是要被关进地牢的。

巴纳德站在他的跟前,打了声招呼:“打扰了……”

那人的身子立刻弹了一下,嘴里喊着什么。可是,那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发音,巴纳德无法理解他的反应。

“我在找一个叫葆拉的女人。请问您认识不认识这个人呢?”

他问得毕恭毕敬。男子立刻将手伸向搁在一旁的手枪。巴纳德凭直觉感到,这个人想拿枪威胁自己,弄不好还真会扣动扳机。于是,他一步跨上前去,夺下了手枪。然后,他向前伸出右手,说道:“别、别慌,请冷静,我只是想问几句话而已。”

年轻男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整个身子向巴纳德扑过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巴纳德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右手,返身哈下腰去。于是,那人嗖的一下从巴纳德的身上飞了出去,背朝下摔在两码开外的枕木上。

而巴纳德却感觉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仅毫发无损,身上也没觉着累。在他的印象里,那人似乎是自己飞出去的。

巴纳德一下子就想到,这是引力不同的缘故。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对方虽然个头不大,可自己从上中学时起就一直弱不禁风的,除了功课以外一无是处,绝无可能有如此厉害的拳脚。

年轻男子的后背摔得不轻,他呻吟了好一阵儿,才用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随即扯开嗓子大喊。巴纳德想过去制止他,刚捡起手枪,就见有人迅猛地扑到年轻男子的身上,将他的手反扭到背后。定睛一看,正是刚才被吊在小屋里的那个人。

他拿着绳子,将年轻男子又一次脸朝下摁在枕木上,将两条胳膊反剪,单膝顶在他的后背上,十分利索地把胳膊捆了起来,接着,又捆上了两条腿。最后,他将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往肩上一扛,冲着巴纳德喊了一声:“搭把手!”

巴纳德这才意识到,坑道里面正传出激烈的打斗声。很快,一群浑身乌漆墨黑的半裸的男人们从坑道里鱼贯跑出,还拖着好几个双手反绑在背后、身穿橄榄绿衬衫的男子。

巴纳德还不知道,因为他俩撂倒了坑道口的警卫,坑道内的几名警卫察觉出了异常,就在他们准备冲向坑道口的时候,被他们看管的矿工们同时发起了袭击。矿工们制服了这些警卫,缴了他们的枪。

矿工们跑出坑道后,把巴纳德夺下的手枪也一并收走了,然后沿着铁轨,向巴纳德来的方向跑去。巴纳德则逆着他们,打算进入坑道。这时,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嗓子:

“里面的女人只有叫智贤、惠贞和妍儿的,你要找美国名字的,得去上面!”

喊话的正是被吊在小屋里的人。他喊完便转过身子,肩上扛着他的俘虏,沿着轨道跑开了。于是,巴纳德也混在一群逃亡者之间,撒开腿狂奔。

矿工们将他们的人质统统推进那间曾吊着他们的同伴的小屋里,拿屋里的绳索和铁丝将人质五花大绑。另一些人则从屋里堆放的工具中挑选出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塞进裤腰带里。

准备停当后,他们气势如虹地冲到铁轨上。最后面的一个则用从俘虏那里抢来的钥匙锁上了门。

随后,他跑着去追赶他的同伴。黑炭球似的半裸男人们汇聚成一群,沿着铁轨朝着坡道的上方奔去。

这些人沿着坡道跑啊跑,很快,右手边出现了一道门。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楼梯间里,然后顺着石阶往上跑。在一口气儿爬了三层楼梯后,他们鱼贯而出,跳到耀眼的阳光下。

这里正是市中心。在商业街上闲逛的市民们惊愕得纷纷退避,闪开了一条通路。矿工们将缴获的枪举向空中,开了两枪。市民们哀号连连,向四面八方散开了。矿工们则在闪开的空地里奋力狂奔。巴纳德一面跟着跑,一面不无担忧地想着:他们打算跑到哪儿去呢?

从左侧建筑物的阴影里接连冲出三个身穿橄榄绿衬衫的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枪。他们朝着这群奔跑的人的脚下鸣枪示警,矿工们也同样举起夺来的枪向空中鸣枪示威。双方都刻意不射向对方的身体。因为前来镇压的这支队伍只有区区三个人,面对十人以上的叛乱团伙,显然寡不敌众。

矿工们奔跑着,在楼群间、小巷里穿行。很快,他们被防波堤挡住了去路。这些人毫不犹豫地跑上一旁的台阶,冲到了防波堤上。紧接着,他们未显出一丝一毫的迟疑,从领头的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海里跳去。后面跟上来的也都是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

他们就这样逃脱了。他们对这一行动似乎谋划已久,终于在这一天等来了付诸实施的机会。看上去,他们是打算从海上游到旧金山。

“巴尼……喂,巴尼!”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循着喊声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橄榄绿衬衫的人正从身后跑过来。他边跑便指向身后,大声喊道:“你跑错地方了,巴尼,你到百老汇去,百老汇!”

可是,巴纳德是不可能轻而易举地相信的。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没有理由要听信此人的话。这也许是个陷阱。

于是,巴纳德未作理会,而是跟在逃往旧金山的人群里继续跑着。

“葆拉!”那人又喊了一嗓子。巴纳德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他在说葆拉?”他情不自禁地嘀咕着,转过身朝那人走去,边走边压抑着紊乱的呼吸。

“去百老汇,巴尼,百老汇……一直走啊。她生死难料,你要赶快!”

那人指着身后喊着,很快便跑过他的身边,追赶那些逃犯去了。

巴纳德看到那人拿着枪却没有瞄向自己,便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敌意,于是在心里对他产生了几分信任。巴纳德相信,这不像是个陷阱。

他向右一转,沿着原路往回跑。他不想撇下葆拉,一个人跑到旧金山去。

监狱里是有个人称“百老汇”的地方,可他不知道这座城里的哪条街才是“百老汇”。巴纳德一边走一边调整着呼吸,眼睛不住地向上瞟,以期发现写着街名的路牌。可是,无论哪里都找不见路牌。

他拦住一个路人,向此人打听“百老汇”在什么地方。可这个人表现出一脸的茫然,接着便使劲地摇头。他又试着问了好几个人,可得到的全是同样的反应。

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又突如其来地出现了:“V605、PUMPKIN。”

“V605、PUMPKIN。”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只见周围空荡荡的,了无一人。巴纳德踉踉跄跄地在原地兜着圈子。

此时,巴纳德正置身于一片开阔的石砖铺就的空场正中央。不过,这地方并不是广场,而是城里最宽的一条马路的正中间。岛上是没有汽车的,因此,只要市民们一散去,大街就立刻变成了广场。

他抬起头,看见路灯杆的顶上装着一个喇叭状的扬声器。就在这个时候,扬声器里传来那个语调不带抑扬顿挫的男子的声音。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他“啊”了一声。只见右手边是一座四层楼,这座楼的每一层都带有回廊。就在四层的围栏上,他看到了一块牌子,那上面写着“V605”。

让他感到惊讶的还不止这一点,而是从四层的回廊向外探出的一个银色的圆盘状遮板。

飞碟?巴纳德思索着,难道这座城还真是恶魔岛的亚空间,飞碟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这座建筑的四层就是飞碟的起降基地?这个“V605”莫非就是基地的代号?那么说,葆拉就在里面了。

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的直觉如此。也不知怎么了,那个谜一般的话语和数字总是跟自己和葆拉如影相随。

巴纳德穿过右侧的楼门,向大楼的楼梯奔去。他冲进幽暗的楼梯间,一步两个台阶地往楼上跑。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想方设法地救出葆拉。

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四层,走进从街上看到的那条回廊。他屏息静气,一步步地向写着“V605”的牌子走过去。

牌子周围一片荫凉,因为银色的圆盘状挡板向外面的街上探出去一大截。三层以下的每一层回廊都是带顶的,上一层的回廊为下面的一层提供了遮荫。可是,唯独这四层的顶上是光秃秃的,只有这一个银色的圆盘。

他倚在围栏上向下俯视。下面是宽阔的大街,岛上最宽的一条街。

他恍然大悟了。刚才的那个人喊了声“百老汇”。而这个“百老汇”并非是代表地名的专有名词,而是一个泛指的普通名词,意思是“宽阔的大街”。

从楼群之间可以窥见,这条街的尽头就是大海了。这里的位置很高,从三个方向上都可以瞭望到从四周的楼群间显露出来的海面的一个小角。

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金门大桥……金门大桥消失不见了!

虽然大桥的方向上也有楼群挡着,可如果大桥还在的话,它总会从楼群的旁边探出部分桥身,让人可以看到。可现在却看不到一丁点儿大桥的影子。

大桥消失了。难道这座大桥的命运就是在未来消失不见吗?

他表情凝滞,步履蹒跚地来到一扇挂着牌子的门前。这扇门是银色的金属门,上面也刻着细的黑色字体:V605、PUMPKIN。

他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小小的亮闪闪的物体,不觉一惊。那是一颗银色的珍珠,遗落在银色的金属门前。

他捡起来,揣进兜里。他在心里祈求,但愿这些珍珠不会成为他对葆拉睹物思人的道具。

接着,他握住门柄,试着转了转。门没有上锁,一下子就拧开了。葆拉会在里面吗?

他想到自己也许会就此送命。他问自己,死也不在乎吗?

他很快就下了决心——我才不在乎呢。自己迄今为止的所谓的人生就像是毫无意义的糖豆,除了甜以外毫无可取之处;放在眼前时,总会忍不住抓上一颗,等把滋味尝过了,不消十分钟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以后也再不会惦记;既然不是生存的必需品,有没有它也就无关痛痒。这样的生活毫无质感可言,不过是徒然消耗时间而已。

自从和她相遇,生活才终于有了质感。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人生的哪一个点上,就这样死了未免有些遗憾,可比起重新回到那种虚无缥缈、毫无质感的生活,此时的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巴纳德把门打开,刚一走进去,门就在身后关上了。

可是,除了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异常明亮的房间里之外,一切都风平浪静。房间是纯白的,里面空无一物。洁白的天花板上装了无数盏灯,所有的灯都亮着,辉煌无比,明亮得让人身上冒汗。

他感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便弯下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喘息了一阵。等他抬起头时,发现眼前有四扇门。每一扇门上都贴了一块绘有奇妙图形的牌子。天花板上的灯群中分出来四盏,每一盏对应着其中的一个图形。

“欢迎你,斯托雷切先生。”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由天而降。巴纳德心里一惊。

声音是通过扬声器放大的,却分辨不出来自何处。他将房间打量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扬声器的位置。

他感到异常恐惧。有那么一刹那,他想到是不是该退缩了。照这个样子,自己是跳进了对手的掌心里,只能任其摆布了。是不是应该暂时退却,等到计划周详后有备而来呢?

他转过身去,扑向进来时的那道门,握住门柄想把门打开,可门柄无法拧动。他对着门一通连推带拽,可门就是岿然不动。门被牢牢地锁上了。

“门是打不开的,斯托雷切先生。”男人的语气透着不容争辩的威严。

“这里有四扇门,你心爱的葆拉就在其中一扇的后面。她有性命之虞,只有爱她的你才能救得了她。

“如果你真的想救她,就选择其中的一扇打开吧。假如你选对了她所在房间的钥匙,我们是不会妨碍你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可以把葆拉带回家,你们是自由的。

“可是,如果你失败了,选中了错误的一扇门,可怜的葆拉将会立刻死掉。她无论怎样苦苦哀求,都将无济于事。你所犯下的错误,将由她来承担责任。”

“你是监狱长吧?”巴纳德似有所悟,说道,“理查德·阿瑟·约翰斯顿监狱长……是的,正是你,监狱长。你看到我越狱成功,就怀恨在心,如此处心积虑地策划出这样一种惩罚我的方式。这太符合你那冷血的性格了……”

“斯托雷切先生,”那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义务回答你这个愚蠢的问题。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我的命令。因为你是我的囚犯。”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口气。这是你一贯的腔调,妄自尊大……”

“丑话说在前面,斯托雷切先生。你给我听好了,门只能打开一次。”

听到这儿,巴纳德感到不寒而栗,两腿发僵。

“明白了吗,斯托雷切先生?我就再重复一次好了,希望你牢记在心。允许你把门打开的次数只有一次,仅此一次,重试无效。你从这四扇门中选中任意一扇后,在打开它的同时,其余的三扇门就会自动锁上,再也无法开启。”

男人以一种颇为自信的语气结束了话语。接着是一阵沉默。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他又开口道:“假如葆拉死了,你们俩曾经的美好时光便一去不复返。而你,将重新做回一个美国人,孤苦伶仃,愁肠百结。葆拉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如果你想搭救她,那就在打开任何一扇门之前,仔细甄别每一个图形,充分思考它们的含义。”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他的那种不可一世的态度实在令人作呕。

“斯托雷切先生,这就是我给你出的谜语。这四个图形虽然简单,但是它们的含义却非同小可,关乎数以万计的人的性命。”

声音停顿了下来,故弄玄虚般地拉长了间隔。

“你懂的吧?你应该懂的。你曾经十分了解这句话的含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你是忘记了自己肩负的重要任务。能读懂它的意思的人只有你。你绞尽脑汁也好,搜肠刮肚也罢,总之,你要解开这些图形的谜底,打开代表最终目标的那扇门,救出你心爱的葆拉。你是可以做到的。那好,斯托雷切先生,我的话到此为止,祝你成功。”

声音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了巴纳德一个人,他感到惊恐万分。葆拉的生命取决于自己的一次判断,自己一旦判断失误,这个女人就会因此送命。

那人是在虚张声势吧?他有些怀疑。这时,耳边又响起了被吊在地下小屋里的那个人的声音:“那帮家伙对女人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巴纳德的内心在煎熬,脊背上感到阵阵发凉。他走到门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些图形。

图形看上去不像是能有什么含义。他不清楚这些图形究竟在表现什么。每一个图形都在牌子顶端靠中间的位置印着“V605、PUMPKIN”的字样。

他从最左边的一个开始,将四块牌子挨个地端详了一遍,然后又从头再来。渐渐地,他感觉眼睛开始花了。他两腿发软,瘫坐在房间的中央。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灯光像一道道的热流打在他的身上。

这些图形有什么意义呢?巴纳德感到强烈的愤懑,自己从未见到过如此古怪的图形,一次也没有过,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东西的含义呢?

他感到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地越夹越紧,头痛的感觉开始发作。他不自觉地用双手捂住了脑袋。

他“啊”地叫出了声。大脑像是被锥子刺了一下似的感到一阵剧痛。他连蹲着都觉得难受,便在地板上躺了下来。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一些声音,数以万计的生命的声音——

事到如今,他终于意识到,在自己的听觉深处淤塞了大团的噪音,这噪音像是由无数人的哀号汇集而成,如同厚重的云层一般。这些虚无缥缈的声音一点点地复苏了。它们一直潜伏在那里,时时刻刻地存在着。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不,是假装没有意识到而已。是一种罪恶感夺去了自己的记忆。

最终目标?!

这会儿,可怕的记忆从意识深处的黑暗中被唤醒了。自己的大脑始终隐藏着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而自己则一直在装糊涂,仿佛事不关己。如今,它开始蠢蠢欲动,从记忆的深处逐渐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可是,这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不可理解了。自己的过去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自己身边突发的一连串无法解释的混乱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一刻起,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了。是时间,自己对于时间的设定犯了认知上的错误。

巴纳德站了起来,走到其中一个图形的前面。

明白了,这个图形的含义弄懂了。自己刚才对着这个图形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实际上,自己以前就曾无数次地看到过它。

然而,他呆立在那里,越是对着图形长久地注视,就越是感到难以置信。这种感觉像是一股强劲得难以抵挡的力量向巴纳德袭来,使他的嘴唇不住地抽搐着。

自己一直在逃避。忘却总是给人以愉悦和安全感。因此,自己不愿意回归现实。无论如何,也不想重新回到这一图形所揭示的可怕的现实里去。

他感到一阵目眩。当焦点恢复后,目光里浮现出另一个他久已生疏的图形。对于巴纳德而言,这个图形同时也是一幅真实的、意义重大的景象。

PUMPKIN、PUMPKIN、PUMPKIN、V605、V605、V605——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咒语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终于完全懂了。所谓的“南瓜”不是别的,正是他自己。

巴纳德呆立着,心中一片茫然。他叹了口气,然后打开了那扇门。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走廊。

他走进一个宽敞的大厅,迎面是密密麻麻的仪器和表盘,还有操纵杆和驾驶席。驾驶席的前方是填满整面墙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地平线上长长的海面,以及海对面的临海城市。数不清的小小的人影正在拼命地游向那座城市。

两个坐椅是挨在一起的。巴纳德朝着右侧的座椅走了过去。

巴纳德边走边从口袋里摸出那个银光闪闪的小手柄。右侧座位的前面放了一台黑色的小型仪器,他将手柄插进这台仪器的顶部,拧紧。

“你都明白了?”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脆、冷峻。

巴纳德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珍珠,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向她伸过去。

“你就是用这个把我引来的?”巴纳德问。

“巴尼,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分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的祖国啊,和你一样……”

葆拉从身后的一扇门中走出,一面说着,一面朝着他款款而来。

“请你告诉我,巴纳德,第一个南瓜……”她问道。

“我刚才打开的那扇门就是答案。”巴纳德平平静静地说道。因为他正在承受着强烈的失望感的煎熬。

“那就是正确的答案吗?”

“是的。”

“告诉我日期。”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那都是谎言吗?目的就是为了从我这里套出日期?”巴纳德说,“早上发现你不见了,你能想象得出我是怎样的心情吗?我冲出门外,发疯似的在地下到处找你,甚至闯进矿坑里打倒了一个警卫,跟一群暴乱的矿工搅和到一起,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用枪打死……”

葆拉微微垂下头,说道:“不,巴尼,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可我是真心实意的。”

“葆拉,这话该我对你说。我对你的爱发自肺腑,为了你我可以豁出一切,就像今天,为了找到你,我早就不顾死活了。”

“我懂的。我也何尝不是如此呢。可是,就像我深爱着你那样,我也深爱着我的祖国。所以就请你告诉我,是哪一天?”葆拉问道。

“八月十一号。”巴纳德答道。

“八月十一号,还剩下两天……不可能啊,从明天起,天气就要变坏了呀。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任务就要提前了。”巴纳德说,“任务的目的也是一种试验,非得是晴天不可,否则就无法获取准确的数据。”

“任务提前……那就是今天了……今天……不对,那座城市这会儿正被云层覆盖得严严实实的,而且云层很厚……”

“你说什么?”巴纳德心里一惊,抬头看着葆拉。

“从这里看,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了。”葆拉的手轻轻地放在那台巴纳德装上了手柄的小仪器上。

“这种情况下会怎么样呢?不过,有了这台小仪器总该可以了吧……”

“这个嘛,不过是目测时使用的瞄准器而已,碰到云层就用不了了。”巴纳德也用手抚摸着那台仪器,说道。

“哦?真的吗?”

“我想,你是在说雷达。可那玩意儿还是个半吊子,瞄准细小的目标时,雷达远不如借助瞄准器的目测方式来得准确,不用肉眼瞄是打不准的。而目测方式需要有好天气作保证,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就该是从左边数的第二扇门了。”

两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只听葆拉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从左数第二扇门……”

“是的。”巴纳德点了点头,“目标一定会转移到那儿。任务的前提就是采用目测方式投弹,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更改的。”

一架银色的小飞机不知何时起孤零零地出现在高空,葆拉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这架飞机。

“咦,那儿怎么了?”说着,葆拉慢慢地抬起右手,指向窗外,“就是那儿……”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耀眼夺目的闪光覆盖了玻璃窗外的整片天地。他在此前的人生经历中从未目睹过如此强烈的光芒。

刹那间,眼睛被晃得仿佛失明了一般,视野里变得漆黑一团。有那么几秒钟,任凭他再怎么努力,眼睛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从地底下喷薄而出,地板被震得哗哗作响。强烈的地震波冲击着整座大楼,巴纳德和葆拉双双站立不住,连忙俯下身子,死命地抱住座椅。

玻璃窗的前方呈现出一片令人惊骇的景象。一团红黑色的巨大火球在远方徐徐升起,映现在巴纳德勉强开始恢复的视野里。

熊熊的烈焰在燃烧。火球的体积足有一座城市那般庞大。在它的映衬下,周围的天空黯淡得如同黑夜。

低沉的轰鸣声持续不断,几乎要将地面扯裂。烈焰般的黄色暴风向海啸一样,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它将无数的房屋像树叶一样吹到半空,将一棵棵大树伐倒,在地面上激起滚滚的烟尘。

很快,冲击波推进到了前方的海面上。它劈波斩浪,一眨眼的工夫便跃过海面,冲到了岛上。随着刺耳的爆炸声,眼前的所有玻璃全都炸裂了,碎片四处飞溅。

葆拉惊叫着,蹲坐在地板上。巴纳德亦是如此。玻璃碎片如同潮水一般从两个人的头顶倾泻而下,接着便是姗姗来迟的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大地在震颤,仿佛地球被炸开了,轰隆的巨响震得大楼晃动不止,耳膜受到冲击,顷刻间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声音代表了一个文明世界的行将终结。人类所表现出的极端不逊和无法宽恕的狂妄,无异于在上帝的裁决面前自取其辱,向老人家寻求使自身遭受永久毁灭的惩罚。

核裂变对眼前的这座城市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前方的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太阳,数以万计的市民被它的热量瞬间蒸发了,离它稍远一些的人则被烧得焦黑。

属于神界的令人畏惧的力量在眼前肆虐。与此同时,它也昭示了葆拉和她的同伴们的努力化为了乌有。

巴纳德站了起来,再次向远方的那座城市眺望。他感觉身体的某处在淌血,而实际上,他是在过了很长的时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真的流血了。

就在刚才,令包括恶魔岛的囚徒在内的民众们一直忧心忡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远方的街道变成了一片火海。

核裂变形成的蘑菇云无休无止地向上空升腾,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看上去它在进入平流层之前,是不会停下来了。

蘑菇云的周围出现了光晕,像是挂在暗淡的天空中的一块缀着蕾丝花边的帷幔,一块从宇宙深处垂向大地的幕布。这是上帝的回答,还是它的谕旨?

不计其数的白色小点像是挂在了这块抖动的幕布上似的,漫天飞舞,闪耀着升向天空。这些白色的小点都是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被夺去的数以万计的生命所发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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