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晒这么黑啊?”第一眼看见范晓军,李在就高声叫了起来。

“缅甸的太阳比云南还毒!”范晓军勉强笑了笑。

“唐教父他们呢?”

“我让他们回去休息去了,你没看见,他比我还黑,跟雷劈过似的。”

“这次兄弟们都辛苦了,赌完这块石头赚了大钱,我们就想办法干点别的。”

“在哥,你舍得离开赌石?”范晓军问。

“有什么舍不得的。有人说,人生的路很漫长,其实不长,就几步,那几步走过了就决定了你整个人生。你我都走过了,可以改弦易辙了。”

“然后享受荣华富贵,游遍祖国大好河山?”

“不,我要游遍世界。”

“但是我觉得你不可能就此收手。”

“根据?”

“无根无据。人的天性如此。10年前你认为能挣个10万块钱就是成功人士,那时候10万在你心中绝对是个大数目,转眼你跨过10万这个坎成了百万富翁,但你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你还想成为万人瞩目的千万富翁亿万财主。10年前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还是你,一点没变,你还是李在,变的是你的心。所以,你现在说话不算,明天说不定就变了。”

“哈哈哈——”李在大笑,“你太了解我了,可我怎么就不能轻易了解你的内心世界呢?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轻蔑金钱的男人。”

范晓军神情黯然地说:“你来落泉镇找我的时候就应该了解我了,即使你不了解,你的箫也会告诉你。我是跟着你的箫来的,不是跟着钱。”

“越说越玄!我发现你情绪不对啊!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范晓军掏出香烟,点上一支,递给李在一支,点上,吸了一口,说:“在哥,你还说不了解我的内心世界。呵呵,你能看出我情绪不对就已经窥探到我的内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范晓军猛抽了一口烟,然后挠了挠晒黑的光头,说:“先不说这些,去看看石头。”

李在在腾冲翡翠珠宝城开有一间规模很大的店铺。珠宝城跟某旅游公司签有合同,凡是到腾冲旅游的大小团队都会被大巴拉到这个珠宝城,供游客选购翡翠饰品。如果交易成功,无论价钱多少,店铺都会给旅游团导购回扣。即使这样,珠宝城内的翡翠成品的标价还是比昆明低很多,所以来这里选购翡翠的游客趋之若鹜。

腾冲虽小,但文化底蕴深厚,翡翠文化源远流长,与世界著名的优质翡翠矿床所在地缅甸山水相连,国境线长达148公里。早在宋元时期,腾冲就首开世界翡翠加工之先河,成为西南第一通商口岸。20世纪50年代以前,腾冲就是缅甸玉石最大的集散地、交易中心和加工基地,也是全国唯一的缅玉进口通道,曾吸引上海、北京、扬州等地的大批能工巧匠、富商巨贾纷至沓来,赢得了翡翠城的美誉。由于某种原因,缅甸玉石的进口渠道曾被关闭。1981年,随着边境小额贸易恢复和腾密路修复通车,腾冲玉业得以重振。1996年,腾冲边贸玉石进口达到自改革开放以来的顶峰,相当于当时全国进口量的70%。19世纪30年代,英国人美特福游腾冲时曾记叙了玉石加工的情景:某长街为玉石行所开,玉石昼夜琢磨不辍,余等深夜过之,犹闻蹈轮转床声达于百叶窗外。可见当时琢磨工作之繁忙。这一点可以在《腾冲县志》上得到印证:宝货行者有14家,解玉行有33家,玉肚眼匠27家,玉细花匠22家,玉片工匠31家,玉小货匠37家。那时,腾冲县城玉石工匠超过3000人,形成有几条专业化的街道。此外,散居于城郊的绮罗、谷家寨、马场等乡,尚有三四十家,以车眼小匠为多。现在,腾冲城到处大兴土木,建筑高楼大厦,凡是需要搬迁的人家必定先在自己家里“大兴土木”,就像挖地道一样,往往就会挖出一些玉石和玉件。谁也拿不准自己的祖先是不是干这个的。腾冲城在抗战期间曾经毁于战火,死去的亲人说不定在战事紧张时把玉器藏在了穿枋、地楞、榫眼里。有句俗话:腾冲有文盲,但没有石盲。是的,在玉石面前,腾冲人的眼睛始终是雪亮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寻找财宝的机会。

走进翡翠城,通过一个狭长的窄街,然后向右一拐,就到了李在的店铺:汲石斋。店铺里有七八个高级玉石加工匠,全是腾冲、保山、瑞丽的琢玉高手,年龄在30至60岁不等。店铺是开放式的,没有门帘,站在店铺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漂亮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满手镯、墨玉、腰牌、如意、平安扣、手玩件、摆件、十二生肖、观音等,各种颜色都有,琳琅满目。最显眼的是放在玻璃柜台后面一座平台上的貔貅,一尺见方,冰种翡翠雕琢而成,价值不菲。貔貅,又称辟邪,相传是一种凶猛的瑞兽,与龙、凤、龟、麒麟合称为古代五大瑞兽。貔貅分有雌性及雄性,雄性为“貔”,雌性为“貅”,此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状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因它有嘴无肛门,吞万物而不泄,所以象征着招财聚宝,只进不出。现在很多人佩戴貔貅玉制品正因如此。李在店铺里这尊貔貅是开了光的,安放在店铺中央,起到财运亨通,驱赶邪魔,镇业镇斋之效。

店铺后面是个仓库,大概有200平方米,专门堆放未加工的玉石毛料。那块从缅甸运回来的巨石就放在仓库中央,被一层深黄色的油布盖着。

李在吸了一口气,说:“掀开吧!”

尽管他在赌石界闯荡多年,但当这块黄褐色的巨大的砾石展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禁不住悄悄惊呼了一下。比他想象中的大,差不多有一人多高,四五个人才能合围。这个庞大的家伙就像一只卧在那里的不知名的动物,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但你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在呼吸,在默默地注视着你,态度很不友好,随时准备发怒,生怕你小瞧了它。

“你确定吗?”李在转头疑惑地问范晓军。

范晓军嘴角咧了一下,说:“谁能确定?谁也不能!在没有切开之前它什么也不是。”

的确也是。李在知道这一点,之所以这么问,证明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一块貌不惊人的石头一刀切开,或许是价值连城的上等货,或许是一钱不值的废料,分秒之间,输赢立现。这就是赌石的精髓,就像把巨款扔向赌桌的赌徒,谁也不知道底牌是什么。诱人的机遇,冒险的欲望,刺激着众多赌石高手,谁也不想退缩。李在也不例外。这完全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李在从看见这块石头的那一刻起,就清醒地意识到,战斗已经打响了。

“这趟去缅甸,唉,就像孙悟空到西天取经一样,”范晓军挠着脑袋说,“没有七十二难,也有二十七难。”

李在拍拍范晓军的肩膀,“上次已经经历了十难,这次又遇到新花样了?”李在口气轻松,其实他知道去一次缅甸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脱身回来的,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范晓军说:“按照那个缅甸木材商的提示,我在耶巴米附近山区森林转了整整一个月,像个游僧,到处找人施舍,眼睛放得比灯还亮,像贼似的,要知道,缅甸逮着贼是要切手指的。你说我这副模样能不让当地人怀疑吗?寻宝的和偷东西的都一个表情,贼眉鼠眼。这次,我还尝到了一次酷刑,那滋味……”

“酷刑?”李在吃了一惊。

“那帮土著把铁丝穿进我的皮里,从后背、肩膀穿进去,挂衣服一样给我挂了起来,就像西方有些行为艺术似的。呵呵,既然是艺术,所以我一点不疼,挺享受。”

李在调侃着说:“这么坚强,比江姐还江姐,你怎么不入党啊?”其实李在的心里在滴血,为朋友滴,用不合时宜的玩笑只是想掩盖曾经的血腥。

“你知道段家玉的故事吗?”范晓军突然问。

“怎么不知道,每一个赌石的人上的第一课就是这个。”

“我再给你复习一遍:民国年间,绮罗乡段家巷有个玉商段盛才,从玉石场买回一块300多斤的玉石毛料,其外表是白元砂,许多行家看后都直摇头,没有人肯出价。他泄了气,便把这块石料随意丢在院子门口,来客在那儿拴马。时间长了,被马蹄蹬掉一块皮,显出晶莹的小绿点,引起了段盛才的注意,于是拿去解磨,竟然是水色出众的上等翠玉,做成手镯,仔细看去,就像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绿色的小草在随波轻轻漂动,从此段家玉名扬中外。”

“你想说的是……”

“我这次的经历跟段盛才差不多。”

“啊?真的?怎么回事?快点说说。”

“发现这块石头的时候估计它已经在那儿放了一百年,不是拴马,是人家拴大象的。我围着人家院子转了三天,引起了屋主的怀疑,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灵机一动,摸了他家小孩的脑袋。”

“什么意思?”

“在缅甸,摸人家小孩脑袋是被禁止的,摸了你就得在当地当三个月和尚。”

“你还当了和尚?”

“是的。”

“在还没有确定石头的价值时,你就死心塌地卧底当和尚?”

“我记得你说过,人和石是有缘的,从我第一眼看见这块石头起,我就认定我找到了,它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李在点点头,暗暗佩服范晓军性格的执着和对玉石无与伦比的悟性。

“我对房主说,出家正是我这辈子的心愿。本人绝对六根具足,无生理缺陷,无精神病史及其他传染病,身体健康,有一定文化基础,且父母许可,家庭同意。本人坚信业果,珍惜暇满之身,深知身命动摇犹如水中泡,不贪现世利乐,如此出家,殊胜无比。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会儿阿弥陀佛,一会儿藏传六字箴言。人家听得懂吗?”

“肯定听不懂前边的,但南无阿弥陀佛肯定能懂,再说我表情特别虔诚,恨不得马上跑庙里念经去。”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在哥,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到什么地方去一定要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功课做足才能出发,否则只能挨打。”

“你真的就上庙里当和尚了?”

“对!白天念经,晚上翻墙出来,然后围着这块石头,把手电蒙着一块纱布,一厘米一厘米地观察。一个月后,我在拴绳子的一个很浅的凹痕里发现了我想要找的颜色。”

“当地知道你要拖走石头是什么反应?”

“哈哈,好像他们的天都要塌了。房主说这块石头是他祖宗留下来的,非卖品,给多少钱都不卖,态度强硬。后来我给出一个价钱,他们顿时全都沉默了,耶巴米地区很穷,我出5万人民币买这块石头,可想而知对他们是什么概念,简直是天价。房主家有七个小孩,都还很小,如果卖了这块石头,小孩子今后的学习医疗生活费用全都不愁了。”

“是啊,5万人民币相当于缅币700多万呢!”

“他们全村差不多都是一个家族的,经过几天几夜的讨论,他们把价钱抬高到10万人民币,也就是1400多万缅币。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这下他们觉得还是亏了,于是房主请出了据说是当地当官的一个外甥,叫吴貌貌。这个家伙相当贪婪,他一眼就看出来我不是一个做小买卖的,一来就把价钱抬高到150万人民币,相当于2亿多缅币,吓人吧?而且态度强硬,一分不能少。看来各国当官的都没有一个小胃。”

“呵呵,他要是小胃他怎么吃啊!”

“吴貌貌威胁我说,你假装出家,就是盯上了这块石头。有两个选择,要不你老老实实把这块石头拉走,要不我就报警抓你这个偷渡者,关你几年,看你还跟我讨价还价不。我一听,不能磨蹭下去了,待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夜长梦多,指不定后面发生什么呢!于是我这才给你打电话,让你把钱汇到吴貌貌的VISA白金卡上。就这,还不包括运费。好在他指定了20个手下人一路护送我,答应到中国边境才付款。可惜……”

“他们人呢?”

“全被游汉庥的机枪干掉了。其实那个叫哥觉温的小伙子现在想来是个挺不错的人,唉,当时我们还吵架,还差点抄家伙干起来。”

“唉,能回来就好,比什么都好,石头不石头都不重要,真的,石头即使弄不回来,起码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你落了地,昝小盈呢?还有其他兄弟呢?谁都不重要,生意重要。”

“我不这么认为。”

“在哥,别解释了,我知道你的难处。赌石不是一般的生意,它就是一场用生命做代价的赌博。把命放在赌桌上,最后那张底牌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扯淡!”

李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内心世界有时候范晓军是不懂的。他问范晓军:“你感觉石头内部会不会有裂绺?”

“问对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哦?”李在的眉头扬了起来。

“虽然民间有‘十玉九裂’这个说法,但也有‘无绺不雕花’嘛!你应该知道,天然玉石都是有裂的,它可以吸收人体体液,其中的矿物质也可以滋养人的一生。戴玉戴久了就会和玉的品德一样,所以古时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的说法。”

“我说的是运送过程中……”

“过程?”

李在说:“其实,玉石中的绝大多数裂绺与自然界的构造应力有关,产出形式因应力状态而异。这个我们不能左右。我担心的是玉石中非构造性裂绺,天然非构造性裂绺也就罢了,关键是人为非构造裂绺。玉石如果有较平展的大面,必然是个易开启状裂绺面,而外形浑圆的毛料是自然应力作用的结果,幸亏我们这个是后者。”

范晓军说:“这个很难说。在森林里的三个月,尤其最后陷入陷阱,再被游汉庥用卡车拖到边境密林,不可知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切开没有人为非构造裂绺,那就是我们烧了高香显灵了,如果有,只能认栽。”

“好!认栽就认栽,就当我们失败一次,谁能在赌桌上十拿九稳赢牌?我们给这块石头起个名字吧?讨个好彩,祝愿它在赌石大会上大放异彩。”

“起名字?好啊,在哥,你起!”

“你起!是你把它从缅甸千辛万苦运回来的,还是你起。”

“真让我起?那好,就叫‘三月生辰石’。”

“哦?我只知道鲜红似火的红宝石叫‘七月生辰石’,象征仁爱、忠贞。艳丽多彩的蓝宝石叫‘九月生辰石’,象征稳健、庄雅。这块石头还没切开呢,怎么叫三月生辰石呢?”

“没什么特别意思,这个月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

“真的?那今晚我在傣家花园给你举办个生日宴会,顺便给你接风。”

“好啊,谢谢在哥。”

“弄反了弄反了,我应该好好谢谢你才是。对了,这块毛料你考虑过标价问题没有?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一说起标价问题,范晓军一下子就想到了游汉庥,当时那个杂种就是想套出价格才暂时留他一条活命的。想到游汉庥,必然想到玛珊达,那个美丽善良的缅甸女孩。范晓军心里一阵揪痛。当初游汉庥放下枪,说把石头和人全都送回中国的时候,范晓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阴谋。石头和他被弄上卡车的时候他才相信,这是李在营救他的结果。他不知道李在如何掐准了游汉庥的命门,他只知道他可以安全回去,但玛珊达不能,她必须留下。任何想带走玛珊达的理由在游汉庥那里都不是理由,他不可能听进去。本来也是,就当时状况而言,玛珊达是游汉庥的女人,又不是他范晓军的,他没有带走她的任何借口。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玛珊达眼中闪烁的那种绝望的神情,像火一样烤灼着他的灵魂,她呆呆地望着他上了卡车,什么也没说。他也没说,只是直盯着玛珊达,车开动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那套鲜艳的“特敏”慢慢褪了颜色,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然后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心里的玛珊达像草,长满了,没有缝隙,他心里没有石头。

李在碰了范晓军一下,才把他从恍惚状态中拉了回来。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在又说了一句。

是啊,标多少合适?他用150万人民币买下的这块石头应该翻多少倍价钱才合适呢?这可不是个小买卖。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玉石的珍贵与难测。范晓军想起刚入行的时候看到的一个情景:一群巴基斯坦仔,被一个中国玉石老板临时雇用,老板赌跌了,手头的石头等于废料,他想把石头分成好几块,然后碰碰运气,能卖多少卖多少。他对几个巴基斯坦仔说,每块石头卖5万块我就满足了,至少少受一些损失,能卖多全是你们的。巴基斯坦仔们二话不说,拿出去就喊40万一块,并且全都卖了出去。赌石界就是这样,有人敢喊价,就有人敢吞下去。所以说,玉价在赌石人的嘴上,也在每个赌石人的心中。它的价值跟一个赌石人的胆子成正比。

“你先说一个数!”李在催促道。

“你先说!”

“你!”

“好,我说,500万!”

“530万!”

“580万!”

“600万!”

“650万!”

“700万!”

此时,他们仿佛不是在说玉,而是像一个居家男人和一个菜贩子在菜市场讨价还价,表情认真,态度诚恳。

他们的脸膛越来越红,为自己嘴里喊出的价格兴奋不已。最后,两个人同时喊出了:880万!

他们把自己吓了一跳,两个人同时蹲在地下,点燃烟,沉默地吸着,什么也不想说。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底价,前来赌石的各地买家会再次把价格抬高的。至于最后抬高到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只能暗暗祈祷店铺里那尊翡翠貔貅保佑这次买卖马到成功。

两个人抽完烟,对视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还是说不出。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次买卖做得有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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