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子很晚才醒过来,安眠药效还残留在脑子里。她昏昏沉沉,心情忧郁,直想唉声叹气,什么事都不顺心。

朝子捣乱,弓子隐瞒,遭清厌弃。

为什么弓子不能老老实实地把和昭男见面的事告诉自己?昭男的身影随着阴暗的嫉妒心一起,清晰地翻涌上来。

现在昭男说他要出远门,也是为了与自己断绝关系的权宜之计,或者说制造一段冷却期。等他从国外回来,恐怕暗中已经和弓子私订终身了。

敬子一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两个年轻人幸福地并排站在一起的幻影,觉得心烦意乱。

今天早上,清和弓子在偏僻的地方约会,他们到哪儿去了?敬子一无所知。

“弓子已经被昭男俘虏了。我还一直以为她天真可爱呢……这种丑恶不堪的背叛行径难道也是我自作自受?爱上昭男的罪孽难道就要经受这种刑罚?”

不,罪孽也好,刑罚也好,不是能够用天平明确计量标记的东西。

敬子走到楼下,川村见她脸色憔悴衰老,便问道:“夫人,今天身体不舒服吗?”敬子懒得回答,只是摇摇头。

川村像是给敬子宽心解愁似的聊起天:“每天在我住的小街道和这儿之间上下班,经过赤坂见附时眺望弁庆桥的樱花,总想到那一带去转转。樱树却不知不觉地长出绿叶,今天早上一看,已经有人在河里乘汽艇了。记得以前在店里干活的时候,过了那座桥,清水谷公园里有一家老主顾,一旁的水沟里都是菖蒲花,开花季节我很乐意去那儿跑活。那一带恐怕也变了吧?”

敬子心不在焉地听着,随口应答:“川村你也好风雅呀。去看看吧,不然过几天菖蒲花就谢了。”

家里显得冷清。

“朝子也不在吗?”

“我一来,朝子和弓子就出去了。不是夫人让弓子去办事的吗?”

敬子跟忠心耿耿、一丝不苟、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掌柜嘴脸的川村谈话,会越说越烦,无名火起。

“夫人,我捉摸着清该回来了,可能是弓子带他回来的。”

“不会的。”

“不。贵重的宝石也好,人也好,该来的时候就会来。动的东西总会动,总要转过来的。”

“连亲生孩子的心都摸不透,更何况弓子。人家的心事我哪能知道?”

“她离不开夫人。您瞧瞧我,不是从小伙计起就一直跟着您吗?”

“你不一样。”

敬子打算从各种各样的纷扰烦恼中彻底摆脱出来,便把眼睛转向摆在五月的阳光照耀下的橱窗里的灿烂美丽的宝石。

陈列柜上摆着新的偶人头。

“啊,来了。这偶人什么时候送来的?”

“刚送来的,我顺手摆在那儿。您看还满意吗?”

“嗯,头发要再黑一点。”

“再黑一点?噢……”川村从心底知道敬子的感觉。

偶人的头发上装饰着漂亮而脆弱的头饰,耳朵上挂着耳饰。这是敬子的构思,用小宝石将尼龙网绢加工的花瓣固定成卡特兰花形做头饰,与同样小的卡特兰耳饰配成一对。

敬子走上前去,精神焕发地把偶人的头发整理一遍,然后把用小粒红色宝石将淡紫色昆虫翅膀般的花瓣固定、串联起来的卡特兰花环饰在发髻上,接着调正耳饰的位置,最后把灰色绉绸轻轻披围在脖子上。

装饰好后,敬子退后几步,心满意足地欣赏着,但脸上又立刻阴云密布,愁眉苦脸地抽烟。

“夫人,已经五月了,用那颗留存的翡翠给自己做一只戒指吧。”川村安慰地说。

“我要设计出来,马上就被买走。什么东西都被客人拿走。”

午后顾客多起来,卡特兰花形饰品引人注目,还没定价就被预约了。

“夫人,把已经预约的商品挂上红标签吧?”川村一直惦念着敬子的低沉情绪。

傍晚时分,清和弓子大出敬子所料,喜笑颜开地双双回来。

“妈妈、妈妈,你来一下……”清没注意敬子不悦的脸色,把她叫进屋里,“我们刚才见爸爸去了,弓子的爸爸……”

“见爸爸?”敬子像八音盒响过以后显得又沉静又寂寞,一副难以言状的索然神情。她把目光从清身上移到弓子身上,茫然地低声问道,“在哪里?”

“医院。已经没事了。”

“哦?”

“妈妈,你不高兴了?”

“哪会不高兴呢?”

没等弓子说话,清都替她回答。敬子像做梦一样一边听着清的声音,一边惊讶地发现,今天一整天被昭男和弓子的幻影搅得六神无主的心开始恢复正常的平静。

“你们把我扔下,私自去的?”敬子严肃地说。

“我不想忽然刺激爸爸,弓子的爸爸神经还……”

“哦。”

“妈妈。”弓子注视着敬子,“妈妈,能原谅我吗?”

“什么事?”

“爸爸的事……”

“不关弓子任何事。”清又插嘴,“那时候,爸爸是病人。这一次是我让弓子去见的。”

敬子没搭理清,对弓子说:“弓子,你坐下来。”

清把送俊三住院的大体经过说了一遍。他没有刚回来时那样情绪激动,像大人一样平静稳重地叙述。敬子听完以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有工作,今天晚上回去。”清站起来。

“啊?”“哥哥你要走?”敬子和弓子同时脱口而出。

“明天从家里上班不行吗?”

“不是不行,我的皮包放在那边,再说,离开黑川家回来也得安排妥当。”清说得很干脆。

敬子感到清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弓子脸色苍白地送清出门。似乎她和敬子单独在一起会局促不安,依靠清才心里踏实。

朝子深夜才回来。敬子和弓子心照不宣,在朝子面前绝口不提俊三。即使朝子不在,两人之间也似乎隔着什么东西,言语多不畅通。

第二天,五月的阳光十分灿烂。

朝子出门以后,敬子和弓子准备去医院探望俊三。

“今天天气真好。”敬子仰望天空,然后看着弓子的脸,她的脸在阳光辉映下光彩夺目。弓子虽然留心敬子的情绪,却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

从麻布坐进出租车后,敬子的肩膀就一直紧靠窗旁。以后跟他怎么过?敬子就像要喝进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样,直想呕吐。

但是,只要自己忍下来,弓子和清一结婚,清的夙愿不就如愿以偿了吗?可是朝子呢?

敬子犹如驾驶着车辆奔向痛苦一般。

“爸爸让我孝顺妈妈。一见面他就说这话,好像马上又要分手似的。”

“他知道我今天去吗?”

“没说今天去,不过我想他总在等着。昨天回来的时候,他还问起妈妈种的蔷薇呢。”

“蔷薇?”

“我告诉他一棵也没有了。他的表情好像觉得很可惜,他还说深红蔷薇香味好闻。那时候看都不看一眼,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临近医院的时候,敬子仿佛受到一种无形的罪责的谴责,沉闷窒息,甚至引起轻微的头痛。

换上拖鞋,由弓子带着走进那间病房,只见里面空荡荡的,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掠过床铺穿室出去。

“怎么回事?”敬子问。

“我去看看。”弓子慌慌张张地回到走廊,又立刻折回来说,“会不会在院子里散步,我去找。”

“可以散步了吗?”

敬子从窗户看着弓子走上绿草如茵的草坪,往树荫那边走去,自己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忽然恐惧起来:莫非他对我避而不见,又躲起来了?

如果俊三躲起来,敬子也想躲起来。由于昭男的事,大概出于女性贞操的本能或者习性,她无颜面对俊三。

“噢?”敬子走近枕头旁边。

剩下一半药水的瓶子下面有一个白色信封。敬子心情紧张地抽出来。里面有一封给清和弓子的信,还有一封给敬子的信。

给敬子的信寥寥数语:自那以后,让您劳累操心,我羞愧难当。今后尚请关照弓子,拜托千万。顺祝幸福。

不出所料,敬子感觉微寒的冷风吹在脸颊上。给清和弓子的信恐怕会写得更详细一点吧……她到窗前喊:“弓子!弓子!”

弓子和穿白大褂的护士一起跑回来。

接着,收容住院的病人与前来探望的女人一起逃跑的事情立即传开,主治医生和医务室的人都集中到病房里来。敬子受到他们的盘问。

弓子给清打电话,战战兢兢地说:“爸爸没了。你快来。马上就来!”然后就在走廊上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等着清。一想到把爸爸带走的肯定是那个叫小林美根子的酒吧女招待,她就气得浑身发抖、七窍生烟,觉得这张脸简直没处放。“我对不起妈妈。”她不敢正面看一眼敬子的脸。“我在妈妈身边也待不下去了。”

但是,没想到敬子坦然沉着,和医生谈话时还有说有笑。

弓子感受到与无法理解的大人世界之间的距离。她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已经不再惊愕不再气恼,只是垂头丧气地靠在走廊的窗旁等待。

清三步并两步从走廊匆匆赶来。

“哥哥。”

“真没办法!不过,弓子,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我觉得爸爸逃走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要说坏,对妈妈、对哥哥也太过分了。”

“没有办法,只能随他的便。爸爸的心里好像有另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人。”清似有所虑地嘟囔道,“也许他一败涂地后会一举成功。他自我沉溺于忧郁中,不愿被一切东西束缚住。”

弓子垂头丧气地靠近清的身旁,把刚才想撕开没撕开的信交给清。

“这次承蒙你大力关照,表示衷心的感谢。”俊三用铅笔在医院的信纸上字迹潦草地淡淡写着,“一想到以后如果重蹈覆辙,扰乱你们的正常生活,我心里就非常痛苦。我觉得,作为一个自我埋葬、被人埋葬的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你们最为合适。

“你们看到了我像垃圾堆上的枯叶般的生活的污脏,但你们还基本不了解安于现状的心境,所以我也无法相告。”

敬子也从病房里出来,探头看信。

“不久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经过这次住院治疗,我也打算认认真真地生活下去。只是我一意孤行,对你的母亲深感歉意,只希望你和弓子体贴孝顺她。有你和母亲照顾弓子,我十分放心。昨天你让我和她见面,我已经心满意足。

“请你们不要找我……我对你们深深道歉,并希望得到你们的宽恕。匆此!俊三。”

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岛木的冷静稳重。信在三个人手里轮流传着。

“能不能也让我看一看?”医生说,“我是主治医生,对病人要负责,也担心他的去向。”

“好,请看。弓子,可以吧?”敬子把信递给医生。

“弓子,爸爸不要紧。前一次离家出走可能因为有病,这一次有信。他想认认真真地生活下去,会想办法做点事的。”

清这么一安慰,弓子却抽抽搭搭哭起来。但她很快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哭哭啼啼的地方,于是用手指轻轻抹去泪水。说:“爸爸一贯迷路。”

“对,真是个迷路的小孩。这回我要让他自己走出来。”清说。

三人都不提美根子。俊三的信也没提她。

敬子来医院的一路上想象着俊三落魄飘零、寒酸潦倒的狼狈相,不知道自己今后和他怎么过,心里焦虑苦恼。现在却感觉被他巧妙地溜了,对他干练漂亮的手腕产生一种女人的仇恨,像针扎一样痛苦。

回头看去,俊三离开目白的时候,甚至在这之前就已经下决心不再和自己生活下去。我这个女人……敬子觉得周围忽然笼罩着寂寞凄凉的气氛。跟昭男分手的事也同时纠缠在一起,她不禁黯然神伤:俊三也好、昭男也好,男人是多么自私自利呀!一定是这样!

即使不是敬子主动提出分手,但无论与俊三还是与昭男,只要她死也不肯分,就一定有办法不分的。虽然不分手是否就正确、就会得到幸福是无法预料的未知数,但总归可以不分手的。因为这是人与人的……人与人,更何况是男人与女人,一旦结合,理应能一辈子共同生活下去,决不分离。

俊三和昭男跟清和朝子死于战争的父亲不同,不是那种无能为力的命运的遭遇。

俊三公司倒闭和他率意任性的出走,在历尽沧桑饱经险恶的人生中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个叫美根子的女人……敬子并不在意自己败在那个女人手里,并不计较让那个女人报了一箭之仇,她只是反省自己。问题不在于现在俊三是否具有与美根子那样的女人结婚过一辈子的价值。但美根子把俊三从医院带走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而当思绪万端一筹莫展的敬子赶到医院的时候,留给她的只是空荡荡的病房和枕边的药瓶,以及两封信。

药瓶和信都不是人。

“妈妈、妈妈。”清拉着敬子的袖子低声说,“把你的手提包给我。”

“干吗?”

“里面有钱吧?”

“噢。”敬子意识到清的意思,“对了,医院要付……”

“我给爸爸办出院手续,交钱去。”

“好,你去办。”

弓子在一旁听见,神情黯然地说:“连钱也没交就逃跑了?真对不起妈妈。”

“他要是去交钱,医院会让他等着我来,不是就走不成了吗?再说,这么有头面的亲属来了,要是不交钱,对妈妈的名声也不好。”清说完,迅速向办公室走去。

敬子看着清的背影,觉得他现在办事稳妥可靠,便对弓子说:“让清回家吧,咱们好好过日子。”然后抱着弓子的肩膀。

朝子今天晚上少有地回来很早,在敬子身旁一个人摆弄着扑克牌。“妈妈,偶人上的卡特兰饰品该换一下了。”

“为什么?”敬子纳闷,摸不透朝子又会出什么怪话,“那个反响很好,不断有人订货。”

“所以才要换。我也非常喜欢。”

“喜欢不是很好吗?”

“不好。大家都戴同样的东西就不新鲜了,应该限定数量。”

“说得也是。”

“要成了廉价出售的现成货,反而降低店铺的层次。就像男式西服,有的店英国料子的西服,一种式样只进口一套。”

“不过,就是卖出去一百个,这么大的东京城,也难得互相碰得见。这套卡特兰饰品,订货的人虽然不少,也还没到三十件。”

“那现在就应该停止订货。”朝子的话里带着对店铺的关心。

“对,我听你的主意。”敬子点点头,“以后不再做了,这最后一个给我自己做。”

“给你做?不行!你已经不合适了,太浪漫。我看给弓子正合适。妈妈,你这么喜欢卡特兰吗?”

“嗯?我说的是设计的款式。要说花吧,什么花都喜欢,蔷薇也喜欢。”

“是吗?店铺开张的时候,桌上摆的卡特兰不是换过好几次吗?”

敬子心头一惊。第一盆卡特兰是昭男送来的,除了川村略有感觉外,其他人一概不知。但是,敬子把自己的思念寄托在卡特兰上。

现在昭男当然不知道敬子在悄悄地设计卡特兰饰件。

“我已经不行了吗?”敬子笑着掩饰自己的感情,“我设计卡特兰的款式得心应手。”

“把最后一个给弓子吧。”朝子的话让敬子感到刺心。

就是这个率性好强泼辣的女儿毫不怀疑敬子和昭男的关系,也只有她对这次俊三的事一无所知。其实,朝子为人也有善良好心的地方,敬子想起来,不仅自责,更觉出她的招人疼爱之处。

“哥哥这次回来以后,弓子和他那么热乎。哥哥好像变了个人,我当然日子好过,可弓子受得了吗?小姑娘的感情捉摸不透、说变就变,我就像被她骗了一样。她不至于骗到哥哥头上来吧?”

“不会的。”

“是吗?这样妈妈就如愿以偿了。看来做什么事都需要耐心等待。”

朝子这一阵子温顺平和,跟大家也能和睦相处。

敬子正以为是肚子里的孩子使朝子的脾气变得温柔,觉得她还挺可爱,没想到她忽然又冒出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我前两天见到田部大夫了。”

朝子手里正在洗牌,发出鱼蹦跳般的声音。

“在哪儿见的?”敬子温和地低声问。

“医院。我觉得不管也不是个事儿,就让田部大夫还找前一次那个大夫给我看看。那是个好老头,多余的话半句不说。”

“恐怕田部大夫早就把你的事告诉他了吧。他怎么说的?”

“他说做母亲的犹豫不决,孩子很可怜。”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正因为我犹豫不决,他至今还在我的肚子里。”

“啊呀,你怎么这么说!”敬子注视着朝子的脸,“真怪,这一次你脸色挺好的,连原来显得严厉的眼睛周围都变得柔和下来。也不觉得难受吧?”

“对,食欲还挺旺盛。以前一定都是小山闹腾的。他一在我身边,就逼我动手术。这么一压迫我,我就呕吐。”

朝子说的话也许有几分道理,但她把妊娠呕吐都一股脑儿地归咎于小山。敬子半是吃惊半是抱怨地说:“朝子,你还在犹豫?”

朝子用诉求的目光看着敬子。“妈妈,你说怎么办?”

“我正想问你呢?”

“你说过给我带吧?”

敬子想起那天夜晚在伤心悲哀的情绪里,的确对朝子说过那番话。“说过。带是可以带,可这是你的孩子啊。”

“不也是你的第一个外孙吗?”

“还有和小山离不离的问题。要是离了,还要考虑以后结婚的问题。”

“我和小山已经离了。以后不想再结婚了——如果我演好这个角色,可以上银幕的话。不过,可能会谈恋爱。”

“你说已经离了,要是小山不离呢?说不定过一段又回东京工作……”

“嗯,我当姑娘的时候,就经常幻想着我走到哪儿,男人追到哪儿,最后还差一点被杀死。幻想的时候心情很舒畅,现实生活这样子可痛苦了,简直叫人受不了。妈妈对岛木可真能忍耐。”

“……”

“现在是我走到哪儿,孩子追我到哪儿,我是逃也逃不掉。我就觉得有一双温暖的小手在身子里面轻轻挠着。好像以前失去的两个孩子也一起追着我似的。妈妈,这一次我总得要生下来,不然就觉得会大难临头,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比如手术失败,或者我从此堕落下去……”

“快别说了。”敬子对朝子不吉祥的话也感到恐惧,“我也害怕,我已经和别人生离死别过……”

“小山那样的人生离了好,岛木那样的人死别了好。”朝子说得斩钉截铁,但她接着补充说,“只有自己的孩子最好。”

如果朝子做第三次手术,虽说肚子里的婴儿尚未成形,但的确是埋葬了一个人、死别了一个人。

朝子的目光凝视着远方。“医生说是十二月或正月,好像是很远很远的日子,又好像是很近很近的日子。”

“是啊。”

“田部大夫不在医院,我心里不踏实。”

“嗯?”

“他说下星期二走。”

“是吗?”敬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他说好长时间不在医院里了,我见到他完全是偶然;还说跟大家相处挺融洽,最后要走了,只见到我一个人。看来有点寂寞。妈妈,你去送送他吧。”

“我送?人家又没通知我。”

“其实你早给他哥哥打个电话,什么事就都知道了。下星期二晚上八点十五分的法航。”

“他连时间都告诉你了?”

“是我问的。他说羽田机场现在修得可漂亮了,不仅乘客和送行的人可以进去,还可以购票参观。听说晚上八点以后是半价。”

“八点以后还有优惠?这跟电影院差不多。”敬子一边笑一边想昭男说到这种程度,大概还是希望让谁到机场送他,莫不是想通过朝子的嘴给弓子带话?

“你去送吗?”

“我刚好后天开始拍电影,不能送行,事先道歉了。”

“你拍电影时间一长,体形就难看,这可怎么办?”

“你是说肚子鼓出来?这一次就鼓一点。田部大夫说没有比送人上飞机更无聊的了,希望谁也别去送。妈妈,你去送送吧,顺便参观机场。”

朝子对敬子的苦恼一无所知,一个劲儿地动员。

“这话也跟弓子说了吗?”

“我才不说呢。一提起田部大夫,哥哥的脸就拉下来。我现在不想刺激他。哥哥这些日子已经不再找我的茬,也不提小山的事了。我说呀,妈妈,最重要的是你快快挣钱,把店铺和住所分开来,现在住得有点憋屈。”朝子随心所欲地说完,站起来走进浴室。

敬子看着日历。星期二是六月二日。

她想偷偷去送昭男。虽然瞒着弓子有点过意不去,而且朝子这张没遮拦的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泄露出去,但正如朝子所说,现在不应该刺激清和弓子。再说,弓子和自己与昭男密切联系的原因不一样。

要是在羽田机场让弓子看见自己难舍难分的伤感,恐怕她又会离开自己和清。

自从这次俊三住院并逃跑的事件发生后,弓子虽然表面上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其实已开始情不自禁地依靠清了。

是清变得冷静稳重,解除了弓子紧张慌乱的情绪吗?或者是昭男一走了之造成的痛苦使她不知不觉依赖清呢?然而,敬子感觉到了两个人温暖心灵自然的沟通。爸爸成了那个样子,清对弓子关心体贴,而弓子对清心怀歉疚。

清每天都准时从单位下班回家,弓子就像等待心上人一样亲热地迎接,问候的声音都清脆可爱。

少女的嘴唇里和喉咙中都包含着欢愉喜悦,敬子十分羡慕。

到了晚上,两人欢声笑语,经常聊得笑声朗朗。他们聊什么呢?好像不是聊爸爸的事……

敬子对不跟自己见面的俊三的挂念也逐渐平静下来。她仿佛看见美根子带着俊三远走高飞的背影。当身边这些事情基本安顿下来,她便发了疯一样想追随昭男一起奔向陌生的外国,心潮动荡不安。

但是,她和美根子不同,这种愿望终归不能实现,只能被失望击碎。

哪怕看一眼昭男也好。以后在自己的生活中,心灵深处铭刻着他的一切,终生不忘。

接连都是初夏的晴天,可是到了六月二日星期二,如同初秋季节,下起了阴冷的细雨。空气潮湿沉闷,阳光时阴时晴,雨水时下时停,暗云密布,犹如台风袭来,呼呼风声从远处刮来。电车的声音、汽车的喇叭声就像发生紧急情况似的尖声怪叫。

这天气,飞机能飞吗?敬子像小孩子一样心神不定。

去年初秋,也是雨天,昭男第一次拥抱亲吻敬子。她今天特地从衣柜里翻出当时穿的那件连衣裙。好像布料抽缩了?裙子短了。

那时候还穿着深蓝色的雨衣。

敬子又把雨衣翻出来,她闻到一股霉味。但是,把兜帽戴着低低的,就显得特别年轻。

敬子等不及傍晚,就跟小姑娘一样悄悄溜出来。

她打算等昭男上飞机的最后时刻才出现在机场,便先在雨中的银座溜达散步。林荫道旁香烟铺的红色电话都勾起当年热恋的回忆。昨天想给昭男打电话还可以打东京的电话,从明天起就必须打国际电话了。

敬子忽然加快脚步,在新桥的街头坐进出租车。

“去羽田机场。”

车子驶过品川,敬子回头从后窗望着东京沉淀着粉红色的天空。车子还没出市区,她却觉得身子已经在东京之外了。

“这么个怪天气,飞机能飞吗?”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雾。”

薄雾似乎开始弥漫,京滨国道上迎面而来的车子的前灯比平时更加强烈刺眼,如同凶兽的眼珠恶狠狠地对着敬子的胸膛猛烈袭击过来。而且灯光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不断袭击。“我人不知鬼不觉地去最后告别,难道也要遭受谴责吗?”敬子畏缩着身子躲在司机身后。

国道上随处可见“危险!事故多发区”的警告字样。从第一京滨国道左拐进入第三国道,再往左一拐,便忽然穿出一条黑暗的街道。

机场的探照灯在雨夜中晃动着。日本警察和美国警察在入口检查站探望着车里。美国警察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点点橘红色的灯光在跑道上连成几条线。

“是国内线还是国际线?”司机用英语问道。

“是国际线吧?法航。”

“法航?啊,我记得在泛美航空对过紧里头。”

“我是来参观的,在前面停下来就可以。”

“来参观的吗?”司机奇怪地反问一句,接着说,“参观和送客都走同一个楼梯。”

“行了,就在这儿停下来。”

玻璃门里面排着一溜各国航空公司的柜台。敬子下了车,稍一犹豫,车子在她的身旁络绎不绝地通过,停下又开走。

她不能把雨衣兜帽压得低低的进门,便顺着屋檐走去,只见最里头的地方写着“A·F”的标志。

法航柜台前面已空无一人,大概乘客都已经进去,送客的也上了送客台。

敬子一步一步地登上楼梯,二楼是明亮宽敞的候机室。右边人声嘈杂,那是旅客出口,旅途归来的旅客正受到亲友的热烈欢迎。

一年以后,我肯定不能来接昭男。敬子站在御木本珍珠店的橱窗旁边,隔着出口前花店的鲜花观望着兴奋喜悦的人群。

敬子出于买卖的本能,刚才一直注意珍珠店,其实还有卖日本偶人、提包、草屐、则武西餐餐具、日本高级照相机的商店。还有两家银行办事处,夜间照常营业。

楼梯口处有理发店、收费厕所、浴室,还贴满干洗衣服、熨烫、擦皮鞋等各种广告。机场还设有特别收费候机室,广告上写着A室三千五百日元,B室二千日元,C室一千三百日元,E、F、G室一千二百日元。候机室中间的长椅上客人寥寥,宽阔的地面和崭新的墙壁反而使敬子觉得冷清寂寞。

昭男和送他的人都已经进去了吧。敬子把两枚十日元的硬币投进入口的机器里,用腰部推着横杆进去,她的前后没有一个人。朝子说八点以后有优惠价,这个说法好像不确切,也可能自己进的不是参观门,而是送行的人走的门。上了送行台,还是敬子一个人。但是,陆桥那头灯光明亮,人影簇动。

还是要飞了。敬子的手又拿着雨衣的兜帽。灯光照射在她的脚下,仿佛是一座光的桥梁。禁止吸烟的红灯也已经亮起。

潮湿的夜风吹得衣襟冷飕飕的,细雨时来时去,含烟带雾,下得人心烦。

敬子看见航空教室、展望台的入口,昏暗清冷,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间,连满怀好奇心的参观者也没有。上方浮现出光亮的大字“TOKYO”。

东京……

敬子像旅客一样仰望着这几个大字,然后小心谨慎地往拥挤的送行人群走去。陆桥显得很长很长。灯光照耀如同白昼,连双脚都看得清清楚楚。陆桥下面的起飞线上停靠着法航的飞机。

从栏杆上探出身子的人们、站在长椅上伸长身体的人们,在这些人之间,敬子也探出脑袋战战兢兢地看着下面站在舷梯旁的乘客,她一眼就发现了昭男。

敬子紧张地凝神屏息,连手指尖都觉得发冷。

“叔叔!”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离敬子六七个人远的地方叫喊。那是田部的孩子进一。

进一穿着雨衣,两手做成喇叭形,又尖声叫喊:“叔叔!”

昭男转过头来。

敬子心潮澎湃,激动得都无法做手势打招呼。

一个个乘客走上舷梯,向在陆桥上送行的人们大声告别。有十五六岁的姑娘,也有抱着婴儿的年轻外国夫妇。

昭男也登上了舷梯。

“再见!”进一大声喊着。

“再见!”昭男的声音在敬子的耳朵里回响。

互相道别的不仅仅是进一和昭男,送行的人们拥来挤去,有的尖声吹口哨,有的叫着对方的名字,旅客们也大声回答。在这一片喧闹嘈杂中,敬子只听见昭男的声音。

“叔叔,再——见!”

田部的妻子把不断喊叫的进一搂在怀里,敬子从侧面看过去,她用手指尖在瘦削的脸上抹着泪水。田部则挺着大肚子铁汉金刚般站着,保护他们不被后面的人推搡。

昭男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他后面跟着其他乘客。

敬子使劲挥动着不知什么时候脱下来的白手套。

昭男的目光扫动着,一瞬间在敬子的身上停住了。

他看到了。

终于相见了。一阵悲怆从心底翻涌上来,她泪眼模糊。

这是无言的道别。

舷梯撤走了,所有的乘客都进到机舱里。敬子从人群中挤到栏杆旁,那一排圆圆的小窗口一定有一个映出昭男的脸,她追寻着。

昭男白皙的手敲打着窗玻璃。在窗外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时隐时现。

地勤人员把加油车开往一旁。飞机的螺旋桨开始一个个旋转。

敬子使劲挥动着白手套,昭男也开始挥动与窗口差不多大的白手绢,仿佛是回答她的离情别意。

螺旋桨的声音震耳欲聋。灯光只映照出螺旋桨,似乎什么东西在振动着翅膀,飞机的红蓝尾灯一闪一灭。

飞机缓缓地滑动,送行的人们高声叫嚷。

敬子的手和手套在雨中浸湿,雨水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飞机绕了一个大圈,掉个头在跑道上滑行。飞机光亮的圆窗在排列着橘红色灯光的跑道上越去越远。螺旋桨的声音、明灭的尾灯也渐去渐远。

“啊,真想去!真想随他而去!”敬子仿佛自己也被黑暗的天空吸引上去。在极目的远处,飞机似乎依然没有离开地面。

送行的人们默默地走回候机室。敬子靠在栏杆上,让人们走过去,她心如刀割,比见人临终更悲伤凄切。人生之哀莫过于此。她泪如雨下。

弓子没来……

俊三和美根子乘坐的破出租车一驶过国营电车的滨松站,前面就是东京湾轮船的竹芝栈桥。高高的墙壁上亮着“客轮码头”的红色霓虹灯,码头的“码”字似乎就要熄灭一样暗淡地颤动闪烁着。美根子总担心它熄灭。

“就停在这儿。”

俊三大概想在候船室前面下车,但车子停在东京水上警察署门前。

去年这个时候,美根子为了寻找怀疑跳水自杀的俊三,曾经两三次到这个警署来过。俊三公司的人也应该会来这儿委托寻找。而且美根子认为警署就在轮船公司旁边,敬子也可能来过。

俊三满不在乎地站在水上警察署的门前,等美根子从车上下来。

买船票的时候,他写上自己的真名,住址写美根子的地址,只是把美根子的姓名写成“岛木美根子”,年龄也改为“二十四”,比真实年龄小三岁。美根子的确比去年显得年轻漂亮,但俊三这样填写可能是更像自己的女儿。

“三等舱。”俊三回头说。美根子点点头。到大岛单程三百六十日元。

俊三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脸色苍白,仍然是流浪汉的举止做派,所以美根子的梳妆打扮也是轻描淡写,穿一身朴素的旧西服。说不定俊三还想寻死,美根子事先从手提包里把凡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都拿出来。行李也就是美根子拿一个小旅行包,俊三什么也没有。

美根子看俊三在乘客名单上填写的是自己的真名实姓,便宽下几分心来。

不过,他这一回说不定是为了明确告诉敬子和弓子自己死了。

报上的天气预报说今年梅雨季节来得早。也许昨天下了一场烦人的雨,平时热闹的观光客人今天却零落冷清。

涂着深绿色和白色油漆的“菊花号”轮船停靠在岸边。检票口上写着“二十一点开船”。

俊三像是为了躲避候船室的乘客,从水泥台阶走上二楼。上面是脏兮兮的冷落的餐厅。

咖喱饭、火腿饭、盖浇饭、煎蛋卷是一百日元,俊三要了一碗五十日元的中式炒面。

汽笛鸣叫两次,离开船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俊三走上屋顶,坐在栏杆前的长椅上,从黑暗的大海望着河流的上游。

“去年在这儿观看两国的焰火。”

“很寂寞吧?”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敬子到羽田机场给昭男送行。羽田是空港,这儿也是港口,但作为出发站,貌似相同,其实大相径庭。

汽笛再次鸣叫,离开船只有十分钟了。

俊三走进船里。“三等舱在下面。往下走,往下走。”

通道两边铺着草席,三等舱的船客横七竖八地躺着。俊三找个空地方仰面躺下,立刻闭上眼睛。

美根子拿出雨衣,盖在俊三和自己身上。

当《萤之光》的音乐声传来、开船的锣声在船内响动的时候,俊三轻轻睁开眼睛,一边翻身对着美根子一边低声说:“谢谢你。去年乘的就是这条船,那时候真想一了百了……”

“菊花号”仿佛以高天薄云间的月亮为轴心转了个圈,往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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