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子一边把木刻的古装夫妇偶人摆在架子上,一边说:“今年真暖和。记得住在目白的时候,女儿节还看雪景呢。”

川村忙着写明信片,通知客户新装的电话号码。他放下笔,抬起头说:“今年一直没下雪,不过这几年都是三月以后下大雪。有了电话,我在外面跑就方便多了,夫人也可以轻松一点。”

“可是,你亲自走一趟与只靠电话联系,印象大不一样。”

“印象?我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就为这个苦头吃多了。一听‘印象’二字……”

“效果大不一样。”敬子改口说。

“我从当小伙计起就在外面跑,这算不了什么,每天净跑腿。”

“深川的店铺也没安电话。”

“那个时候,每逢女孩节,大小姐您的偶人娃娃一摆出来,我可羡慕了。”

敬子也想起小时候过女孩节的情景。

“这个偶人娃娃是朝子的,还是弓子的?”

“她们两个人的。”

“安了电话,弓子毕业后到店里帮忙也快了……”

“我也想在店里帮忙。”朝子说。她坐在低矮的椅子上,两条匀称的大腿交叠着,正在整理邮件。

话剧演出已经结束,广播剧的工作也中断了,朝子难得轻松自在一天。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小山不在时的懒散吧。她却闲不住又要整理东西,把积攒多时的邮件撕碎扔掉。

“别都扔了。”敬子回头说。

“留着这些没用的广告干什么?”朝子回答。她拿起一张广告念道:“花球,可保持两年,真蔷薇……装饰在您的客厅、您的橱窗,还是极佳的礼品……这也要吗?”

“要。”

“娜娜烧烤店开张,位于田村町二条街。烤起司鸡肉,味道好极了!这也要吗?”

“要。说不定去看看。”

“请我吃一顿。”

“找个时间。”

“什么时候?”朝子抬头看着正把细桃枝和油菜花放在小花篮里的敬子,“妈妈,你腋下的按扣开了。”

敬子慌得面红耳赤。

“从去年起就发胖了吧?”朝子说。

敬子好久没穿这套灰色套装了,觉得腰身发紧,没想到弯腰站起来,腋下的按扣就开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听朝子说“发胖了”,敬子就惶恐不安。流行性感冒好了以后,身体健康,精神愉快,往往就把那一茬事给忘了。她把按扣重新扣好,仿佛将那块疑虑的心病紧紧勒住一样。

朝子并没有留意母亲的动作,又从旧邮件中拿起一份服饰杂志,翻开彩照页,问:“妈妈,这个你看过了吗?”

“看了。照得很漂亮。”

那幅照片是朝子在“春天的衣帽”栏目中当模特儿照的。附言中被冠以“话剧演员、广播剧明星”的称号。头戴朴素的外出帽的朝子,侧面像的确俏丽秀媚,连敬子都不由得惊讶。

以前,敬子曾经一边看照片一边注意到,朝子谈恋爱的时候显得很漂亮,新婚期间显得很漂亮,现在不与小山在一起住,也显得很漂亮。

“这一期还有妈妈写的文章。”朝子边说边找,“你剪下来了吧?怎么不把我的照片也一起剪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写,不好意思。”

“发表出来一定很高兴吧?有稿费吧?”

“哪有稿费啊……”

“当然要给的。稿费拿到手后,请我吃烤起司鸡肉。”朝子快活地笑起来。

这篇文章只写了四张稿纸,用小号铅字一排,挤成一页。不过杂志社约稿,说明自己的饰物款式设计已得到社会的赏识。敬子着实十分兴奋。她在文中写道:“女性饰物的作用在于突出服装的立体感和画面感,所以色彩绚丽、式样朴素的衣装只要搭配耳饰或者手镯就足够了。如果是素色无纹、款式考究的时装,就要配上耳环和合适的手镯。年轻人不一定非拘泥于仿钻石和珍珠不可,其实木雕、横条饰针、陶器、皮革工艺品等能突出轮廓的饰物也别有情趣。”文章体现了敬子的审美爱好。

敬子设计的样品摆出来后,订货逐渐增多。于是,有的商品自己的店铺不卖,批发给别的店铺。川村只管珠宝和手表,对敬子的样式设计从不说三道四,只是像观看小魔术一样热心地注视着。

下面店里的电话响了,川村急忙下楼。电话机的淡紫色也让他觉得新鲜。

“大小姐,您的电话。”川村叫朝子。

朝子三言两语说完,放下话筒,从楼梯下面拖着声调像唱歌一样说:“妈妈,小山来电报了,说他今天晚上回来……我现在就回去,还要晒被子,还有许多事……”

朝子在下面换衣服。

一会儿,朝子身穿黑白条纹风衣、头戴黑色小贝雷帽走上二楼,她体态娟秀、朝气蓬勃。

“妈妈,再见。我还来。”朝子平平淡淡地打过招呼,在楼梯口忽然回头问道,“这一次怎么办?”

“什么事?”

“孩子……”

“什么,朝子?”敬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算了,以后再说……”朝子说。川村在下面,敬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川村目送朝子出了门,便说:“这么急匆匆就回去了。她倒挺实在的。”

“真是的。”敬子呆然嘟哝着。

“这一阵子,朝子漂亮多了。”

敬子似乎被匆匆忙忙赶回去的朝子刺痛了心头,她透过橱窗,望着朝子刚刚疾步而去的街道。一对年轻的夫妇走过来,停在橱窗前。妻子怀里抱着心肝宝贝般的孩子。丈夫好像对橱窗感兴趣,年轻的妻子对美丽的珠宝、对观看珠宝的丈夫都显得神情漠然。

敬子忽然觉得乳房发胀,不由得闭上眼睛。还真是怀上了吗……她一直自我宽慰:这不可能。但如果朝子和自己母女二人同时怀孕,又都不能生,那将是多大的笑话啊!敬子简直不敢想象。没法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得赶快处理。然而到了这个岁数,敬子必须为此忍受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她真想把心中的千言万语对昭男倾诉,哪怕一句也行:“我怀上了你的孩子。”这句话包含着对他藕断丝连的眷恋吗?

敬子觉得自己不会再有恋情了,没想到坠入情网,更没想到还有爱情的结晶,这一切都是最后一次。

让朝子生吧。敬子产生这样强烈的决心。可是朝子本人怎么打算,凭刚才那一句话还难以判断。

弓子小碎步走进来。“我回来了。”

“今天挺早的。”

“嗯,我不是说过今天开始定期考试吗?”

“对,对。”

“哎呀,妈妈这一阵子老忘事。”

“可不是嘛,更年期障碍。”敬子第一次对自己使用这个词,接着说,“女孩节的偶人摆好了。”

弓子急忙走上二楼。这时,清也回来了。

“弓子刚回来。”敬子说。

“是嘛。考得怎么样?”

“还没问。”

川村拿着客户名单和明信片从二楼下来。“我在下面写。小林美根子,也给她发吗?可没有住址。”

搭在窗框上的被子被太阳一晒,又暖和又蓬松。屋子几天没有打扫,蒙着一层灰尘。朝子勤快利落地打扫洗擦。四点后,她把被子收进来,在火盆里生起炭火,然后上街买东西。两个人一起吃火锅可以尽兴,于是买了鸡肉、粉条、葱等。

朝子走进花店,觉得本想趁丈夫不在好好地懒散一下,充分享受自由和解放的快乐,其实心里还是想念他,盼望他回来,她脸上浮现出害羞的小孩般的微笑。

小山的电报只说三日早上动身,没说具体时间。要是知道时间,可以去车站接他。但她觉得小山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能回来。

朝子做好晚饭的准备,一切安排停当,房间也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她翻阅着晚报等小山回来,报纸看了个遍,连收音机的广播节目也从西方音乐一直听到现场直播单口相声,已经八点了,还不见人影。

朝子开始着急不安,手里拿着和敬子家里同样的服饰杂志,可就是看不进去。她又把扑克牌摊开玩单人游戏,听见楼下的钟声敲了九下。连回来的时间都不告诉我,哪有什么爱情呀……朝子揉了揉累得疲倦的眼皮,往火盆里添些木炭,把锅坐上去。

火锅里冒出香喷喷的气味,但朝子心里惦念着迟迟未归的小山,就像平时一个人孤单地吃饭一样,毫无味道。小山回来后再一起吃吧。她把锅端下来,放上水壶烧水,很快就听见咕嘟咕嘟水开的声音。

她把餐桌稍稍收拾一下,正打算铺卧具,听到小山的声音。

朝子一下子想哭出来。

但是,小山把沉重的旅行包往榻榻米上一扔。“啊啊,真累!”

朝子看着小山脱外套,淡淡地说:“回来啦。”她转到小山身后,一边帮着把外套脱下来,一边说,“不知道你回来这么晚,一直等你来着,一个人刚刚吃完饭……”

“哦。”

“还没吃饭吧?”

“不,吃过了。”

“再吃一点,行吗?我也想吃。”

“你不是刚吃的吗?!”

朝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跟小山坐在一起,女人的温柔就表达不出来。

小山的头发比前一次剪得更短,倒真像个小职员,胖了一些,浅黑的皮肤富有生气。

“这是什么?”他拿起餐桌上的服饰杂志。刚才朝子特地翻到有自己照片的那一页,好让小山看见。

“你当模特儿了?干吗呀?!”

“你不觉得好看吗?”

“是啊,模特儿嘛。”小山满脸不悦。

小山在睡衣外面套上和服便袍,用水壶里的热水洗完脸和手,便坐在火盆旁。“脚指头冷,这时候我就想家里要能洗澡该多好。大阪的宿舍就能洗澡,这一点比家里好。”

他白天在火车上基本都是睡觉,现在毫无睡意,精神充足。

这一夜,两口子聊到很晚才睡。聊天的时候,小山时常在火盆上搓揉着朝子的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滔滔不绝,朝子只有点头的份儿。最后,她不得不忍着哈欠。

“我开始有储蓄了。固定收入的工作还是好。”

“你必须由我来当舞台监督或者经纪人。”小山似乎对朝子私自参加小型话剧演出非常不满意,“你来大阪,角色有的是。”

小山在大阪工作到四月底,这次回东京规定只能待三天。他在大阪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却已经把朝子在大阪的工作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次就是来接她去的。

朝子十分高兴,决定听从小山的安排。但她觉得光是广播剧太单薄,广播剧只配音,还要大阪、东京来回跑,马不停蹄忙忙碌碌,累得受不了,于是不免担心:“反正是当配角吧?”

“你现在这个水平,配角当得越多,挣的钱不也越多吗?”

“老这样子,我只能一辈子这个水平,那也太没出息了。广播剧大部分很庸俗……”

“……”

“我觉得广播剧演太多,自己都要滑下来。我不愿意。”

“滑下来?”

“我还是想加强学习舞台演技,有一天能挑大梁,扮演主要角色。广播剧只有声音,作为戏剧不够全面。在舞台上,可以通过全身的表情动作表达种种情感,演起来那才带劲儿。”

“但是,”小山的声调变得严厉起来,“我认为你的声音适合广播剧,在时间掌握上也恰到好处。可你的脸不适合舞台演出,漂亮虽然漂亮,就是不好用。”他直言不讳地断定说:“你自己就没这么感觉过?”

“我自己?”朝子忽然害怕起来,“你一直这么认为吗?”

“也不是。但我从来没有认为跟一位天才的大演员结了婚。”

“啊!”朝子觉得他说话未免尖酸刻薄,她想反驳,但知道这样做只能产生令人伤心的结局。反正说服不了他,还会挨一顿斥责,说自己强词夺理、一意孤行。

不应该是这样啊。朝子和小山结婚的时候,多么想依赖他、让他护着自己啊。

一旦成为夫妻,朝子觉得自己对小山单纯天真的判断里有些失误。或者说,这后来称之为“失误”的判断,也许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发觉,也许是缺少充分的判断时间。但至少在婚后,双方细腻深厚的爱情里不应该存在拘谨与紧张。

但是,只要和小山在一起,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上,极力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背上包袱,千万不要感到负担。在敬子家里说一不二、随心所欲的朝子,在小山面前却手足无措,局促心慌。为什么会这样?朝子自己也莫名其妙。

想当年,朝子出嫁之前,在娘家这不顺眼那不顺心,一肚子怨气,恨不得马上脱离那鬼地方,甚至对那个家感到绝望:只有离开这里,才会有我真正的生活。她相信自己内心深处也蕴藏着女人细腻深厚的爱,但在敬子和俊三的家里故意压抑着不流露出来。结婚以后,这种感情还是没有表露出来,朝子归咎于小山缺乏细腻深厚的爱情。

小山不在家的这一个月里,朝子过得舒心快活,比以前丰满一些,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当然,她也望穿秋水地苦苦想念小山。

“去大阪的事明天再想一想,都三点半了。”朝子温柔地说,“睡觉吧。”说着,把额头贴在小山的胸脯上。

她希望小山能亲昵地说“一个月没在一起了”。

小山使劲把她抱在怀里。当一切都宁静下来,小山又把嘴伸过来时,朝子忽然产生一种把他猛然推开的冲动,自己都感到惊异。她好容易才抑制住这种情绪。

小山很快进入睡乡。她包裹在小山的体温里,仿佛失去了无比珍贵的东西,沉浸在空虚飘渺的孤独寂寞中。

朝子好久没有睡着。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男人的脖颈和一边的肩膀就在眼前,这是一个月之后的重逢。她把手轻轻地放在小山的肩膀上。小山像小孩子一样蜷曲着身子钻在被窝里。酣睡的小山能感觉到朝子的手指吗?

“我爱你。你是我自己选中的人。”朝子喃喃低语。

但是她仍然忐忑不安。眼前浮现出敬子摆在架子上的女孩节偶人娃娃。日本古代传统的偶人娃娃摆在西式房间里毫无不相称的感觉,而弓子和母亲就睡在偶人娃娃旁边的帘布后面。

朝子奇怪自己刚才怎么会产生那样厌恶的冲动,难道被他夺去处女之身的怨愤到今天才忽然涌上心头吗?女人真不可理解。朝子想笑一笑掩饰自己的奇怪心理,但心底似乎早就存在力图从小山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感觉。

朝子想过,婚后不久的分居可能使双方渴望彼此的爱情,看来也是一场春梦落成空。

朝子翻过身,背对着小山,低声嘟囔说“我才不去大阪呢”,然后舒适地伸直双腿。

第二天早晨,天气比昨天更加晴朗,风和日丽。

两个人都起得很晚,隔着小餐桌相对而坐。“一大早就吃火锅,真过瘾。”小山自己动手。吃喝的事,他从不嫌麻烦,手脚勤快,而且对口味也很挑剔。

朝子吃吐司,喝咖啡。

“你不吃啊?”

“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吃过了。”朝子冷淡地回答。

小山并不在意朝子的态度,把火锅端下来,开始看报。

两个人在自己的屋子里时隔一个月重逢,又是在春意诱人的季节。朝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山。他为我的美貌动心了吗?朝子又感到淡淡的寂寥。小山这三天休息会不会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她试探着问道:“今天干什么?”

“要是两天能试样,想做一套春秋穿的西服。现在在策划部工作,不能像当演员那样随随便便。然后从西服店去公司。傍晚去麻布吧。”

“那你先去西服店吧?”

“你要是能一起去,帮我挑一挑料子就好了。”

“行啊。行!”朝子喜欢挑布料,有把握。

“做好以后,你去大阪的时候给我带来。”

“我决定不去大阪了。”

小山像被人暗算一样,不悦地问:“为什么?”

“今天新的研究会就开始了……”朝子把碗筷撤下来,站在小小的水槽前洗碗。

“什么研究会,不去不行吗?”

“已经定下来的事,再说我也想去。”

“我的节目策划第一次获得通过,才安排了你在大阪的工作。”小山带着不耐烦的声调继续说服,“我策划的节目既不新鲜也不出色,只是赞助人同意,愿意掏钱。我就是找一些业余演员模仿朗诵观众喜闻乐见的戏剧台词和大家十分熟悉的小说中的著名片段,然后由审查员对他们的表演进行评比。再请一男一女两名专业演员指导业余演员的台词。我考虑这两名专业演员请话剧或者配音演员的新人来当,如果能请到著名的影视演员当特邀嘉宾,这个节目就很有意思。我已经把你的事给赞助人做了介绍。”

小山扬扬自得,越说越高兴。朝子虽然不想破坏他的情绪,给他泼冷水,但自己实在不愿意干。这不是陪业余演员玩吗?

“如果跟你见面,我可以去大阪。”

“跟我见面?”小山又苦涩着脸。

“你的策划很不错,一定受欢迎。构思很有意思。”朝子捧了他几句,然后委婉地回绝,“不过,第一次不要找我,还是找别人吧。”

小山固执己见。“我这个策划可是绞尽脑汁才搞出来的,你在大阪,工作可以连续下去。我想得也挺周到吧?”

朝子心想幸亏在收拾餐具,没有和他面对面地看着。

“一开始用其他演员,半道再换上你,会引起不愉快。”

朝子没注意的时候,小山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日常生活上的事不用女人替他操心。朝子不是那种喜欢照料男人的女人,但小山什么都不要她管,她反而觉得他无视自己,心里不是滋味,认为这就证明小山是一个以自我为主的薄情郎。

“快走呀!”被小山一催,朝子化妆和换衣服都匆匆忙忙。“想抹点指甲油。”

“指甲油?”小山回过头,“挺漂亮的嘛。”

两人到涩谷乘地铁。他们去日本桥的西服店。小山是这家店铺的老顾客,他的哥哥也在那儿定做衣服。就朝子有座位坐,过了虎门和新桥后,车内开始拥挤,小山一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拉着吊环。朝子在乘客晃动的肩膀和手臂间看着小山时隐时现的侧脸,猛然觉得那么亲切。那张清爽开朗的脸庞还是以前那个样。

她的眼前浮现出结婚前和小山一起散步的东京的街道和公园。但是,从地铁的窗户什么也看不见。朝子觉得委屈,小山时隔一个月回来,应该坐出租车去日本桥,因为从车里至少可以远远地望见那些值得回味的街道和公园。坐出租车也花不了多少钱……他是个吝啬鬼。

小山发现朝子在看着自己,便从乘客的肩膀之间送给她一个美好的微笑,又从别人背后挤到朝子跟前。

是我的心变了吗?朝子低下眼睛。她也说不清楚具体怎么变的。

虽然修学旅行和去外地演出也离开过东京,但她出生以后一直住在东京,如果真的跟着小山搬到大阪去,她心里很不踏实。最近从广播和电视里常常听到大阪话,她恶心得简直想吐酸水。满城的人都说那种话,自己置身其中,肯定要发神经病。然而更让朝子心惊肉跳的是万一要做第三次手术,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说不好真死在那儿。她越想越害怕。跟那些业余演员搭档,光注意语音语调的不同,一定也配合不好。

西服店拿出许多衣料和衣料样本,小山挑花了眼。朝子一见这些东西,眼睛顿时闪闪发光。

“这个好,漂亮。”朝子拿起暗天蓝色底胭脂隐纹的外国料子。

“好是好,就是贵。分几次付款呢?”

朝子琢磨着小山的工资是多少。小山连这事都不告诉她。

小山似乎还在盘算分几次付款,却说:“讲究穿戴的你既然为我挑了这块料子,贵也买了。”

“双排扣。”

“双排扣?我穿双排扣西服?”

“这是你第一件正式服装。”

西服店的老头耳背,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后天傍晚前无论如何要试样,因为我要去大阪。”小山对戴着助听器的老头大声说。

出了西服店,两人向银座走去。朝子说:“那个糊涂老头做的样子不过时吗?”

“姜是老的辣,还是老手艺人做工细,一丝不苟,不会走样。”

中午的街道上,来往车辆不多,显得跟乡村一样呆滞平板。两个人早饭吃得晚,现在觉得肚子半饥不饿。走了一会儿,朝子看了看坤表说:“一点开始念脚本。我先走了。”

“是嘛。”小山似乎现在才觉出昨天坐火车和昨晚熬夜的疲劳。

“我看哪儿有配得上那套西服的领带。”朝子说完,上了公共汽车。

朝子上到广播公司四楼的念脚本室,差七分一点,但谁都没有来。她还不知道新连续剧其他角色的分配,无事可做,只好翻开脚本,用铅笔把自己扮演的角色的台词标出来。

——您走好。

——哎呀,净胡说八道。

——不。谁也没有。啊,那是隔壁的小姐在和鸟说话。她总是这样。

十五分钟的戏她就三句台词,根本用不着认真练习。过了十分钟,一个朝子不认识的小伙子惴惴不安地进来。

“请问,《春天的庭院》脚本是在这儿念吗?”他问朝子。

“是这儿。”

过了近半个小时,六七个人才稀稀拉拉地陆续到齐,但谁都是疾步匆匆地进来。最后进来的明星香川夏子一见朝子,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

“刚才在下面碰见小山。你在大阪的工作挺有意思的嘛,他也扬扬得意。你要去大阪,这儿就演不了了吧?”

“……”

“一会儿一起喝茶去。”

脚本念完后,朝子让总机把电话接到小山可能在的那个房间。但接电话的人说刚才在这儿,于是打到另一个房间,还是同样的回答。朝子的电话追着小山跑。

“真是神出鬼没。你要找到他,就一起到神仙鱼餐馆去。我在那儿等着。”香川夏子和别人先走了。

朝子忽然觉得肚子饿,但她不愿一个人去夏子等待的那个地方。她对电话总机的小姐说:“要是小山来电话,告诉他我去麻布了。”

朝子猜想,小山一定把让她去大阪的事告诉敬子,动员敬子给她做工作。所以她想先下手为强,应该尽快告诉敬子自己不愿去大阪的决心。

昏黑的店里,就清一个人坐在平时川村坐的那张椅子上。

“这么黑,怎么不点灯?”朝子打开灯。

清看了一眼朝子,就像家里人回来一样漠不关心,依然听着留声机播放的格里格的钢琴协奏曲。

“妈妈呢?”

“去神户了。”清头也不回。朝子以为听错了,又问一遍。

“大阪前面的神户。”

“去神户干吗?”

“听说订购的商品样品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合适,非去不可。川村刚刚送她走的。”

事出意外,朝子茫然若失。“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夜车去夜车回。大概六日吧。”

“是嘛。妈妈最远只到三岛去过,除了东京,哪儿也不知道,居然还有勇气去那么远的地方。”朝子想到自己去大阪的事情。

“妈妈身体好着呢。只要是做生意,连美国都敢去。她现在是工作第一。”

“小山从大阪回来了,他说今天晚上到这儿来。不过妈妈不在,就没意思。他一定大失所望。”

“……”

“小山好像也喜欢妈妈。妈妈真是不可思议……”

“小山什么时候走?”

“他说星期天晚上。妈妈是六日回来,刚好相错,碰不上。”

“妈妈有妈妈的安排。你自己的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不叫你一起去吗?”

“他就是来接我的。”

“那好。”

“好什么呀?!我不想去,正苦恼着呢。”

留声机停下来,清忽然大声叫起来:“真是改不了的脾气!”

“小山说他在大阪策划的节目可以安排我的工作。”

“这不是很好吗?”

“不好。他要马上带我去。太强人所难了。”

“你不是小山的老婆吗?”

“老婆又怎么样?我这个老婆就在乎自己。”朝子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她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迪奥的《时尚小词典》,一边随意翻看,一边说,“他安排的工作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傻瓜。既然是自己的老婆,就应该更体贴爱护。”

“你总是只考虑自己,你替小山设身处地想过没有?”

“小山才应该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要是他,才不会让自己的老婆干那种无聊透顶的工作。”

“在旁人眼里,小山是在为你做出牺牲。”

“别说得太没谱了。哥哥你是男的,就为男的帮腔。”

“我只是怀疑你的爱情。”

“爱情又怎么啦?爱情具有万能的威力,说得多动听。但无论对谁,爱情都是不能过问的。你这样问我难道不是失礼吗?”

“那得看谁,对你就不失礼。”

“我倒想问问小山,他是想让我做一个好演员,还是好老婆。不能什么都无所谓,光让我挣钱就行。那也太庸俗了。”朝子刚好看到随手翻开的《时尚小词典》中“庸俗”这个词条。

在时尚语言中,所谓“庸俗”是指穿雨衣戴草帽、夜礼服外面套雨衣、长裤配高跟鞋、三月份以后还穿天鹅绒服装,还有粗呢服装镶花边之类的打扮。现在很多人已经忘记,装束打扮无论多么显眼,某种程度上必须讲究感觉。真正的时装应该自然地改革进步,立足于常识之上。我不喜欢那种仅仅为了引人注目的奇装异服,引人注目倒是十分引人注目,但绝不优美高雅。

“说得好。”朝子自言自语,又跳着看了“衬裙”、“粉红”、“滚边”等几个词条。

“哼!”清使劲把书往边上一推。书掉落地上。

“你要干吗?‘哼’是什么意思?”

“放认真点!”

“你既不是我,又不是小山。我再不认真,也比你认真地考虑和操心我们自己的事。”朝子悲上心头,“在日本,女儿一嫁人,父母兄弟都变得懦弱自私,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生怕她离婚回娘家,就对女儿软硬兼施,劝她万事忍为重。这种态度太滑头了,一点也不为嫁出去的女儿着想。”

弓子提着一看就很沉重的书包回来,她也不知道敬子去神户的事。清告诉她后,弓子叫起来:“净骗人!是说瞎话吧?”但一看清和朝子满脸怒容,担心地问,“妈妈怎么啦?”

“……”

“怎么啦?”

“楼上有给你的信。”

弓子慌慌张张地上了二楼。

“朝子,我毕业后要当公务员。”

“定下来了?”

“噢。”

朝子觉得“公务员”这个称呼带着平凡乏味的俗气,断定哥哥的工作无聊透顶。

“你不表示祝贺吗?”

“祝贺你。”

“这么勉强。”

“刚吵完架嘛。”

“我没想吵架。”

“那你是用公务员的腔调教训我啰。”

“你说什么?!”清皱起眉头,“什么叫公务员的腔调?你的歪理十八条又是什么腔调!要想跟小山离,痛痛快快地离好了。”

“我可没说跟他离呀。”

“你不是不去大阪吗?”

“对。这次我发现分开过也能活得下去。尽管这是个可悲的发现。”

“不在一起过也活得下去,就意味着要离。”

“也许我在妈妈的店里学款式设计比现在强多了。我看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才能。”

“你不想深情地爱他吗?”

“有不想这样的女人吗?你根本就不懂。”

“照你这么说,什么都是人家不好。”

“就像你对弓子一样。”

“……”

“哥哥,结婚的事,可得慎重考虑啊。”

“你现在才明白啊?”

“哥哥,你还是想和弓子结婚吧?我觉得应该让弓子和田部大夫结婚。你们俩从小就跟亲兄妹一样,所以你的爱不是已经得到报答了吗?要再拴着弓子不放,完全就是你贪得无厌。”

“……”

“那一次,你为什么居然厚着脸皮去歌舞伎座?田部大夫退场了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你那傻样儿,就先走了。”

“你说什么?!”清气得脸色苍白,正站起来,抬头看着楼梯上面。

“在这个家里,有弓子一个人得到幸福也就行了。”朝子泰然自若。

弓子在楼梯上头说:“真是这样……可还是不敢相信。”她手里拿着敬子的信下来,“星期天让我在店里值班。她六日回来。还说可能会给我买礼物,但只是可能……”弓子走到朝子身旁,给她看信。

“看来不是出了什么事去神户的。啊,啊啊!”弓子舒心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今天值周,又累又饿,可是芙美子问我晚饭吃什么的时候,那些好吃的东西统统从我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和弓子都憋不住苦笑起来。

“吃什么呀?”

“随便买点什么得了。”清说。

“其实我中午也没吃上。”朝子想起来,便说道,“妈妈不在家,吃点好的。意大利面,再来什么肉……”

清打电话定餐。正在等饭送来的时候,小山忽然进来,愁眉苦脸、郁郁不乐。朝子赶紧站起来,两人在门口嘀嘀咕咕几句,朝子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肩膀颓然垂下。

西餐馆的小伙子送饭菜来了。

“小山姐夫也没吃饭吧?”弓子问。

“我现在不想吃。”小山对弓子也板着面孔。

“不吃点意面吗?”弓子还是惦念着。

“行了。人家已经说不吃了……”朝子没好气地说。

弓子把盘子摆在店面接待客人用的桌子上。如果来客人,固然不好看,但把小山一个人扔在楼下,三个人上楼吃饭也不合适。

小山坐在不远的椅子上,翻着迪奥的《时尚小词典》。

三个人沉默寡言地吃完晚饭。

“我冲咖啡了。”弓子说。

“啊。”小山走过来,和大家一起喝咖啡聊天,但显然与平时不同,他皱着眉头、神色不安。清和弓子也无法平心静气地和他谈话。弓子觉得这两口子好像闹别扭了,但她无法劝解,心里堵得慌。妈妈要在就好了……

工作循规蹈矩的川村送走敬子后,回到店里关窗锁门。他一见小山,打招呼说:“啊,您好,您二位如果住在这儿,安全就万无一失了。”

“……”

“好,再见。我明天早来。”川村一走,小山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没见到妈妈,很遗憾。我以后还会来的。”

清本想说“不住在这儿吗”,还没说出口,只见小山二话不说,忽然一把抓住朝子的胳膊。朝子本能地挣脱他的手腕,小山狠狠地说:“回去!”强行把朝子拽走。

清和弓子坐着看他们俩出门后,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啦?”弓子问。

清没有回答,走去锁门。

整个屋子只剩下清和弓子两个人。弓子畏惧心悸。这是她从姑妈家回来后第一个和清单独相处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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