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斯黛拉把蜡烛插在生日蛋糕上,祝贺布兰奇的生日。好像正是初秋时节。

布兰奇对妹妹说:“也给即将出生的小宝宝插上一支。啊,这孩子,一辈子都像蜡烛一样明亮地燃烧,愿你的眼睛如火光辉煌光耀。”

她们准备把最近与布兰奇关系亲密的小伙子米奇请来做客。米奇跟布兰奇年龄相差较大,但斯黛拉祝愿他们能够幸福地结合在一起。

这时,斯坦利走进来,一看见生日蛋糕,就嘲笑布兰奇说,米奇不会来。原来他告诉自己的朋友米奇,说布兰奇以前干的事跟卖淫差不多。斯坦利还把一张回程汽车票交给布兰奇,打发她回去,算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斯黛拉对丈夫的残忍狠毒气得火冒三丈,夫妻争吵起来,斯黛拉忽然觉得快要分娩了。

第九场,布兰奇一边喝酒一边向米奇诉说自己的不幸:“阿兰死了以后,心里空虚,才这样……那些陌生的男人,我不依靠他们就活不下去。其实我极端恐惧,这种恐惧驱使我一个接一个地换人,最后甚至想在十七岁的少年身上寻找自己的避风港……”

斯黛拉去妇产医院那天晚上,布兰奇挨了斯坦利一顿痛打,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院。

三幕十一场整整三个小时的话剧终场时,很多女观众感动得掩面欲泣。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的虚荣和梦想残酷无情地接连破灭,最后精神崩溃发疯。连过了青春年华的敬子都很受感动。

特别是最后的场面,整个舞台弥漫着阴惨凄厉的妖气,更叫人恐怖窒息。

扮演斯黛拉的朝子演到后来,越发从容不迫、质朴纯真。敬子听见观众低声交赞。

“祝贺您。朝子演得很成功。”田部说,“就在这儿喝点冷饮好吗?”

“谢谢,我想等朝子一起回去。”

昭男和田部夫妇告辞走了。但过一会儿,昭男又转回来,说:“我送你们回家,跟哥哥说好了。”

敬子的眼睛里荡漾着喜悦。

“太好了。”弓子天真地说,“今晚您就住我们家吧。哥哥又不在,家里可寂寞了。是吧,妈妈?”她半是对昭男说,半是征求敬子同意。

迟迟不见朝子出来,弓子在后台出入口的楼梯上上下下地等着。

演员们高声谈笑着出来,朝子带着一个小伙子走到敬子面前,平静地介绍说:“这是小山,平时一直受到他的关照。这是我妈妈。这是田部大夫。”

朝子没有介绍弓子。

昭男坐在司机旁边,出租车一开动,收音机播放着柔和优美的音乐。

凉爽的夜风从车窗吹进来。暗橘黄色的月亮从屋顶升起。东京夏天的月亮经常是这种颜色。昭男觉得富有神秘感。

“月亮的颜色真怪。”坐在后面的敬子说。听声音精神已经恢复过来。

比起朝子和弓子,昭男现在更惦念敬子。但是他回头问朝子:“后来好点儿了吧?”

“嗯,头晕的时候,心里的烦恼都消失了,后来反而觉得轻松。”朝子的情绪也很好。

大家在坡道口下了车。一爬坡,刚刚变干的汗水又沁出来。

敬子先走一步,一进家里,就把下面的和式客厅敞开,好吹进凉风,又拿出坐垫,吩咐芙美子准备麦茶。

“不用张罗,又不是客人。”昭男看敬子忙上忙下,反而拘束起来,并膝而坐。

“先洗个澡,冲冲汗,舒服一下。”

昭男犹豫着不想洗,敬子使劲催他:“我们也要洗。一会儿把打针的东西准备好。您这么拘谨,我们都不好解腰带脱袜子了。”

昭男泡在到处洋溢着女人芳馨气息的浴室的澡盆里,不明白岛木为什么要逃离这丰裕欢愉的家庭。

昭男奇怪敬子对亲生女儿朝子客气疏远,对弓子却像真正的女儿一样亲密无间、备加疼爱。敬子对弓子的父亲爱得如此刻骨铭心吗?

岛木去向不明,敬子憔悴瘦损、叹恨怅惘。昭男对她牵肠挂肚。

敬子肤如凝脂,犹如洗涤多遍后的麻手绢一样,手感极其柔和细腻,具有韵味隽永的美。

弓子豆蔻年华、光艳照人,但昭男感觉到敬子的善心柔肠。

“大夫,水要是不热,旁边有个小把手,您把它竖起来,煤气就点着了。”弓子纯真的声音响起,玻璃门上映出她的身影。

昭男还在陶瓷洗脸盆里灌满水,洗了眼睛。脱在衣服筐里的汗湿的内衣和衬衫已被取走,放着浆挺的浴衣和细腰带。

昭男回到和式客厅里,没有其他人。他舒适地伸直双腿休息。

一会儿,刚刚洗完澡的朝子穿着素白浴衣,系着细单带进来,卸妆后靓丽的容貌光滑鲜妍。

朝子大模大样地随意坐在昭男对面,慢悠悠地抽着烟。

昭男也宽松舒展,但和朝子这样穿着浴衣相对而坐,总觉得不自在。朝子不施粉黛,浴衣下还现出脚丫。

女佣端着一个伊万里大盘进来,上面精心摆着寿司,还拿来啤酒。冰镇啤酒瓶上挂满水珠。

朝子启开啤酒瓶盖:“怎么样?”说着,往昭男的杯子里倒酒。

“啊。”昭男没想到朝子会给自己斟酒。

敬子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洗澡也要和弓子在一起?

朝子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一边说:“大夫,有一件事求您。但是,您必须发誓绝对不能告诉妈妈,不然我就不好说。”

昭男心里已明白八九分,但他不能立即点头,反问道:“什么事?”

“所以您必须先发誓保密,我才能说。”

朝子的口气倒好像昭男干什么坏事被她抓住了把柄。她盯着昭男,那眼神没有哀怜没有羞惭,只有咄咄逼人的锐气。

“能发誓吧?”朝子用女学生般的口气又叮问一遍,然后端起啤酒杯碰着嘴唇,“您是医生,我想您已经知道几分了。”

“什么事?”昭男不动声色地问。

“我没有病,但事情非同寻常。尽管毫无食欲,却非常想抽烟,以前我可是一闻烟味就恶心。还喜欢吃凉的东西,浑身发烫。可是刚才坐出租车,风一吹又从里往外发冷。”

“……”

“如果真有了,就不要。即使现在想结婚,也结不了;就是结了,我有工作,小孩也没法养。这是我和他的一致意见。”朝子注视着昭男,说话干脆痛快,“演出结束以后,我就想卸包袱。您给介绍一位妇产科大夫。妈妈要是知道了,又要唠叨,所以请您保密。”

朝子的口气蛮横尖锐、不容分说。昭男一下子被慑服了。

“给你介绍。”

“要是没有演出,我想明天就去。我心烦得自己都觉得变了一个人。”

昭男把冰镇啤酒一饮而尽。朝子立即给他斟上。昭男总觉得不是滋味,话说不到一块儿去。

脱却脂粉的朝子虽有少女的清秀明丽,说话却锋芒毕露、泼辣尖刻。不过,第一次怀孕的消瘦憔悴显出刺眼的风韵。

朝子有明显的妊娠中毒症。昭男的医院有一种新药,注射后可以缓解症状。

“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晕倒了。明天你到医院来吧。”昭男说,“不管怎么说,让医生看一看做出诊断。”

“您答应一定给我保密,是吧?”

“医生替病人保密。”昭男不痛快地说。

昭男并不是“发誓”替朝子保密,而是现在不想给敬子雪上加霜,才暂时同意保密。

弓子穿着漂亮的素地飞蝶图案的浴衣,系着黄腰带进来。

“哎哟,朝子你也喝酒啊?”敬子也进来,看着两颊红晕的朝子。

朝子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和平时一样冷若冰霜、爱搭不理,就像刚才没有跟昭男谈话似的一脸严肃正经。

昭男只好打圆场:“我正喝着,您也来一杯怎么样?”

“好,少来一点。”敬子端过朝子的杯子,让昭男斟酒。

三个新浴的女人都似带露仙葩般容光焕发,看来用不着昭男打针了。

桌上的东西正待收拾的时候,女佣把煮沸消毒的注射器拿进来。昭男熟练灵巧地用指腹捏住砂轮片割断安瓿。

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的西服在哪儿?”昭男站起来。

“今晚您就住在这儿吧。我给田部先生打电话……”敬子话没说完,人已到走廊,摘下墙上的话筒。

“不用了,我告辞……”

“您就别犟了……我记得是九段电话局,告诉我电话号码。”

敬子拨通后,好像是昭男的哥哥接的电话。

“大夫,”弓子从和式客厅里快活地喊着,“您的西服已经送洗衣店,您走不了了。”

“什么?”昭男回头一看,弓子笑着躲起来。

昭男在敬子耳边说:“我也说两句……”

“喂,昭男大夫说他也说两句。”

但是,当昭男接过电话的时候,电话断了。

他把破玩具似的话筒徒劳无益地贴在耳朵上。

他想问问丝足鱼鱼苗今天还剩下多少。丝足鱼孵出五百条小鱼苗,一天后剩下三百条,昨天又减少一半,如果有二十条长大,就是成功。大概不至于全军覆没吧。

“田部先生把电话挂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敬子在身边说。

昭男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脸唰的一下子红了。

敬子当着昭男的面,和弓子商量让昭男睡哪一间房间。

“睡清的房间怎么样?换一下卧具……”

“不用,随便往哪儿一躺就行。我在医院值夜班,睡的地方可糟糕了……”昭男说。

“清今天晚上也不回来吧?”敬子问。弓子点点头,然后低着头,手指抚弄着浴衣领子,缩着肩膀,像有什么心事。

敬子没有注意到,弓子觉得清不回家是她的原因,所以心里不安。

“这就好了。”敬子对昭男说,“虽然二楼也空着,但岛木不在,我也下来和弓子一起睡。到晚上都不大上二楼。一不上去,就觉得二楼孤清凄凉……这样的地方让您住,心里也别扭。”

既然决定留宿,昭男也安定下来。夜深心静,敬子说话也放开了,把家里事无所顾忌地告诉昭男。

“我在哪儿睡都可以。”昭男话虽这么说,但这个家里全是女人,有种微妙的感觉。

也许昭男还是不睡在岛木住过的二楼为好。

“二楼空荡荡的,就显得这个家死气沉沉。一个办法就是租出去,要不您明天早上去看看房间……人一住进去,房间就明亮。”

“二楼似乎很高级豪华,像我这样的穷大夫,可望而不可即。”

“哪里,跟田部先生的住宅比起来……”

“我也打算从哥哥的家里搬出来。住着倒是挺舒服的,但一味贪图享受,我的工作和独立创业的精神就受到影响。”

“要是田部大夫……”敬子刚一说出口,就觉得心头跳动。

她给昭男写信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动了出租房屋的念头。当时心底是否就已经萌生这个异想天开的梦想了?

“要是田部大夫住进来,弓子也一定很高兴。”敬子把弓子搬出来做挡箭牌。

弓子脸颊羞红,双眼像被泪水濡湿一般灵动晶莹。她刚才过了困劲儿,现在精神头儿很足。

朝子最先钻进寝室。

吃完寿司夜宵后,朝子拿着脚本,根本不理昭男,闭着眼睛独自研究台词。

“你先去休息吧,免得明天又要累倒。”敬子对朝子说。

朝子打了个小哈欠。“那我就失陪了。大夫,明天我去医院。”

“弓子好像也困了。”敬子说。

“妈妈,我帮你。”

弓子像小孩一样,大人不睡她也不睡,其实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敬子睡在和式客厅旁边的房间里。弓子不想睡觉,也有不能与敬子同睡一屋的原因,但不光是如此。

弓子帮着敬子把清房间里的卧具换上干净的,敬子一边挂西式蚊帐一边说:“昭男大夫的哥哥刚才在电话里说向你问好。”

“啊?向我?”

“是呀。他说向弓子问好。看戏的时候老夸你,田部先生好像很喜欢你。”

昭男走到走廊上,站在敞开的门外。“是的,哥哥夸弓子说,现在这时候还有这么纯洁的小姐。”说着走进屋里。

“您在那儿呀。”敬子说。

弓子绕到蚊帐后面,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昭男的目光。

昭男好像没有觉察出弓子这个动作的含义,说:“隔着白色蚊帐看弓子,简直跟仙女下凡一样。”

弓子转身走到走廊。敬子对弓子的腼腆羞怯猛然心头一惊,但不动声色地对昭男说:“您休息吧。”

“啊,晚安。”

“明天要早起吗?”

“说不定你们还在睡梦里的时候,我就溜走了。”

“您要这么说,我就不睡,看着您。”

敬子和昭男的目光碰到一起,他们站在蚊帐旁边。

“您好好休息吧。”敬子走出去,从外面轻轻关上门。

枕边是书架,整齐地摆着清平时看的书。从清阅读的书籍中大体可以了解一个学生的思想和苦恼。

昭男抽出一本《日本的儿子们》,躺在床上。这是日本阵亡学生纪念会编辑的两三年前日本各地“大学事件”和学生运动的记录与文章的汇编。

他想随便翻点什么东西,好发困入睡,但事与愿违。他转过身子,拉灭台灯。

一会儿,宁静的黑暗中,他仿佛听见女人悄悄的说话声。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他想。

有呜咽啼哭的声音。

昭男凝神谛听,又不像哭声。

自己到底怎么回事?莫不是在这女人之家中了阴毒?昭男又翻转身子,这回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走动。昭男想大概是敬子,要不索性爬起来,告诉她自己睡不着,聊聊天,心里也许会痛快一些。

他睁开眼睛,猛然发现闹钟的夜光针在黑暗中闪烁着荧荧绿光。

昭男拉亮枕边的台灯,对着自己的手表,把闹钟调到六点半叫早。

现在快两点了。

敬子、弓子和朝子的形象在脑海里重叠浮现,难以入眠。

早晨,昭男摸黑摁住闹钟刺耳的铃声,完全醒过来。

房间闷热。昭男打开窗户,家里一片宁静。

其实不用麻烦她们准备早餐,就这样直接上班该多好。

昭男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到盥洗室一看,弓子正在洗脸。

“早安。”

“啊,大夫,您醒过来了……”

弓子抬起头,脸上湿漉漉地挂着水珠,像一朵清晨带露绽开的牵牛花,但由于睡眠不足,花瓣显得发沉。

弓子穿着宽红格睡衣,更加轻盈娇艳,但在客人面前似乎不好意思这副装扮,“我以为您能多休息一会儿……”

“放暑假你也起得这么早。”

“今天算晚的,我喜欢早起。”

弓子往边上一靠,拢起头发,用毛巾擦耳后脖颈。头发里面的肌肤细嫩白净。然后她把新的牙刷和雪花膏交给昭男。

“谢谢。”

“大夫你平时早饭吃面包还是米饭?”

昭男平生第一次这样一起床就和少女见面接触,让她伺候自己。他明白哥哥在电话里让敬子代向弓子问好的含义。哥哥大概希望昭男能和弓子结成一对。

无论是昨夜隔着蚊帐看恍若天仙的弓子,还是今晨羞答答的弓子,对于昭男来说,似乎昳丽旖旎得难以高攀。

“你母亲起得晚吗?”

“嗯,以前晚起,最近也早起。她已经起来了。”弓子边梳头边说。

敬子走到昭男身后。“休息好了吗?”

“噢。”昭男不想说睡不着让她担心。但是,也许自己言不由衷让心里不踏实,便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反问道:“您休息好了吗?”

“似睡非睡……”这是真话。

弓子把梳齿宽疏的粉红色梳子给昭男后,离开走廊。

“看来今天又是大热天。”敬子说。

映照在金属水盆中的阳光明晃晃地反射到镜子上。

敬子一直站在昭男身后,昭男回头看她。

“最近一直睡眠严重不足……”敬子用手指头轻轻抚摸着眼皮下面,“真面目都让您看见了。”

昭男并不觉得敬子的真面目已经色衰容损,但总觉得不该一大早在晨光中目睹这样的真容。

昭男用粉红色的梳子梳着硬头发,忽然想起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则古老的故事。书名和作者都记不得了,好像是讲述一个名叫格鲁金斯卡娅的首席女芭蕾舞演员的故事。这位女舞蹈演员已过盛年,一个年轻的盗贼想偷盗她精致漂亮的珍珠项链。当盗贼在后台看到她卸妆后目不忍睹的丑陋老态时,顿生怜爱,陷入无法自拔的窘境。

昭男觉得敬子就像格鲁金斯卡娅。

他用毛巾擦了擦梳子,转到敬子身后。敬子把头一歪,低声说:“我还是认为他已经不在了。”

“嗯?”昭男无法回答。

敬子就为此事苦思冥想,焦虑得一夜没睡吗?

“对不起,一大早就谈这事儿。”她的一双丰腴雪白的胳膊就在昭男面前,“不过,这事不确认,我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没有线索吗?”

“公司里有一个女办事员平时照料他。我觉得她知道情况,现在正等她开口呢。您说逼她一下好吗?”

敬子好像在等待昭男回答。但昭男不了解情况,不好随便出主意。

“也许她不好对我说。”

“我问得很冒昧,她与岛木先生的关系……”

“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关系,但我看她那种伤心难过的神色,觉得非同一般。”

弓子端着东西穿过照在走廊上的阳光,走进和式客厅。飘来一缕咖啡醇厚浓郁的香味。

昭男到达医院的时候,门诊病人的候诊室还空无一人。

金丝雀在鸟笼里婉转鸣叫。

昭男像出远门旅行、刚刚回来上班一样的心情。

但是,不一会儿又开始了千篇一律的工作。

“田部大夫,有客人找您。”护士叫他。

从传达室的小窗可以看见朝子的上半身,她穿着肩膀和胸部绣着小花的白色连衣裙,脸颊通红,眯着眼睛,跟昨天晚上判若两人。

“我想光打大夫您说的那种针,可以吗?”朝子低声说。

昭男点点头。

“今天还有日场演出,比昨天更要命。”

“诊断就免了吧?”

朝子一直低着头不好意思抬起来。

昭男让朝子坐在诊疗室角落的小椅子上,既不拿病历,也不写朝子的姓名。他去妇产科拿来注射液。

“真的别告诉妈妈。”朝子低眉顺眼地小声说,略显坚毅的脸庞透出孤苦伤悲的神色。

昭男点点头。“你要尽快忘掉这件事,免得引起神经性的恶心和头痛。”

昨晚争胜好强的朝子和现在沮丧颓唐的朝子,哪一个是真正的朝子呢?年轻的昭男对哪一个朝子都不可理解。

朝子低着头,没有站起来离开的意思。昭男以为她有话要说,耐心地等待着。

但是朝子并没有开口,昭男只好没话找话:“你母亲挺可怜的。”

朝子抬起头,目光变得尖刻锐利,说:“田部大夫很同情我妈妈吧?”她带着责怪的口气,是否因为觉得自己被人责备的缘故呢?

“是同情。”昭男心平气和地说,“她为岛木先生的事,愁苦得都睡不好觉。”

“那是一个小偷。”朝子咬牙切齿地说,“不仅偷公司的钱,他这么些年跟妈妈一起生活本身就是小偷行为。我是这么认为的,他偷走了母亲的人生。”

昭男受了她一顿抢白。

“偷走人生未免说得过分,岛木先生也是一个好人吧?”

“什么好人?!大夫,他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卑鄙小人,净给周围的人苦头吃。实在是品质恶劣的自私自利之徒。”

“……”

“男人是不是都这德行?”

“这怎么说……我也是男人,将来女人是不是也这么看我?”

“大夫您不一样。”朝子断言,“妈妈也该清醒了吧。”

“你这么说,不觉得弓子可怜吗?”

“是很可怜。被一个毫无责任感的人硬塞给妈妈。但要是弓子自以为娇滴滴的就可以讨人喜欢,我可看不顺眼。自己装好人,像婴儿一样还要让人背着。”

“弓子不是这样的人。”

“她自己不是这种人,她都是被周围的人惯的。我看她娇里娇气的模样,就故意把自己的性格变得有棱有角、毫无可爱之处。”

“嗯?”昭男皱皱眉头,仿佛眼前的朝子是个陌生人。

“现在这个时候,又在家里跟妈妈两个人玩爱的游戏,无聊透顶。恶心!善良温和的母亲和天真烂漫的女儿的戏码早让人烦透了!”

朝子出门后不久,煤气公司的收款员来收煤气费。

敬子对弓子递个眼色,弓子站起来到门口把收款员支走了。

“把大门锁上。”敬子说。

接着,寿司店的人又在厨房门口收款。

敬子手掌上摊放着大粒紫红色宝石。

“真烦人!告诉他以后再来。”

临近中午时分,家里十分安静。弓子无所事事地坐在敬子身旁。

“弓子也学会打发人了。”敬子苦涩地笑了笑。

“这宝石怎么啦?”

“前一次我设计的款式不行。这是天然宝石,很硬,歪斜部分纠不过来,说是没法加工,要重新设计款式。弓子,你也想想……”说着,她把宝石放到弓子手上。

“很贵吗?”

“这不是新石,是天然宝石。你瞧这紫红色,妙不可言。钻石也好、翡翠也好、红宝石也好,都是从石头中采取的。这么漂亮的宝石一定凝聚天地之精华。”

宝石的产生充满神秘的色彩,它的颜色也无比神奇。

“妈妈,你设计的是什么款式?”

“我本来想把歪斜部分纠正,不做爪,做上大下小的阶磴套上托。”

“挺好的。”弓子迎着光线观看宝石,“怎么不行啦?”

“质地太硬,歪斜部分不好纠正;而且颗粒大,不做爪就托不住。所以现在考虑在四角做月桂树叶形的小爪把歪斜部分遮挡起来。”

“什么人戴这戒指?要是我,就设计做一个垂饰。妈妈,这活儿赚钱吗?”

“哎呀,你想什么来着?”

敬子从弓子手里取过宝石,顺手弹了一下她的脸蛋。

弓子最近动不动就哭鼻子。昨天晚上昭男听见的哭声就是弓子在抽搭啜泣。

给昭男铺好床以后,敬子和弓子就在和式客厅里给自己挂蚊帐。这时,本以为已躺下睡觉的朝子却进来向敬子伸手要买话剧票的钱。说是给别人买,她先垫付,可是收回来的钱,她又花在别的地方。

“第一次让我扮演那么重要的角色,买五十张一百张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现在手头紧,再过一些日子……”

朝子听不进去。“妈妈您说花钱要精打细算,我看您很多钱就花在多余的地方。像女佣,完全可以不要嘛,勤俭一点过日子不好吗?”

弓子觉得朝子话中有话、指桑骂槐,伤了自己的心。

朝子拿走了话剧票的钱,今天就没钱交煤气费。

弓子认为朝子含沙射影,“多余”指的就是自己。

弓子的父亲在这个家里、敬子给弓子的母亲寄钱,在清和朝子看来,一定都是“多余”的。因为清爱着弓子,好像并不这样认为。但朝子不仅觉得弓子和弓子的父亲“多余”,而且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父亲不在了,弓子似乎霸占了敬子的爱。她害怕朝子冰冷的眼光。

“不要紧,今天我出去弄钱。朝子这个人很现实,她还说二楼空着、住在这家里都是多余。不过,我是要在这家里等弓子的爸爸回来的。就是把这家卖了换个小的,说得容易,其实并不那么简单。把二楼租出去,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住,必须有合适的……”

听敬子这么一说,弓子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敬子越安慰她,她哭得越厉害。

这一阵子,弓子有时希望有一种强劲的巨大力量,把自己从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位置上攫走。

敬子用铅笔在白色图画纸上熟练地画着戒指式样。弓子泪眼汪汪地看着。

“弓子,妈妈今天出去,明天也出去。”敬子使劲地说。

“我想跟你一起去。”

“你去不了那些地方。”

“今天、明天都出去……”

敬子点点头。

在车站开小卖店的时候,她经常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已经习以为常,孩子们从来不跟着母亲的屁股转。

弓子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敬子觉得清和朝子小时候很可怜。他们现在性格执拗别扭,自己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前些日子,川村给敬子介绍一家卡巴莱酒吧管后勤的,说以后走私表主要卖给他们。敬子不想出入这种场所,但现在迫于生活不好拒绝。她今天打算把新设计的戒指款式送到草野店,再去卡巴莱酒吧。

“工作稳定下来后,想和你一起去山间温泉舒舒服服地休息一天。”

弓子心想,这样朝子会更加嫉妒不悦。

“妈妈今天精神好吧?”敬子说。

敬子昨天晚上想,如果自己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弓子就更要哭哭啼啼,所以必须重新振奋精神。这似乎是昭男留给她的某种精神作用。

“谁也别消沉。是嘛,你也要振作起来。”

敬子两手轻轻地摇晃着弓子的脸蛋,然后站起来,往化妆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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