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沉, 日光匝地。

王全站在书房门口,想到什么眼神往门缝那儿瞥了一眼:“殿下……”那浮雕红漆的门框旁,站着个人。

玉笙站在门口, 已经有一小会儿了。

她是被太子殿下拽着过来的。

还未给皇后行礼, 太子便掐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身后的侍卫们拦都拦不住。玉笙几乎是小跑着才跟的上。

殿下将她放到书房, 自个人进去了,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将她关在门外。

她站在门口, 想了想, 还是没走。

快要入夏,夜晚的晚霞透着一股瑰丽的红。玉笙身上还是那件染了血迹的纱裙,时间一长黏在身上,血腥味越来越重。

她闭上眼睛, 深深地喘出一口气。

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刚刚, 皇后娘娘看她的样子, 那个眼神, 冰冷又阴鸷,犹如一条带着毒素的蛇。

玉笙如今想起来,浑身依旧还在战栗。

袖子里的手掐得死死的,指尖早就褪得没了血色。她动了动,手腕传来一阵疼。刚她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儿瞄了一眼,手腕上青紫成一片, 有些吓人。

这是太子刚拉着她过来的时候掐的。

太子殿下平日里向来温和守礼,且向来克制,这番掐的她手腕上青紫成一片, 还是头一回。

越是想到这儿,玉笙心中越是不安,她抿了抿唇,垂下脑袋,压下眼眸中的神色。

“殿下……”身后的人没反应,王全想了想,又加了一声:“这玉小主刚受了惊吓,站在这儿只怕是不好……”

若今日这外面站着的是旁人,王全又哪里敢这么多嘴?

可偏偏,这外面站着的是玉小主。王全是跟在殿下身边伺候的,最是只晓得殿下的心意,这一个月来,外面的虽说是玉小主失了宠。

可在他看来,殿下就是还没放下。

“这天瞧着马上就要下雨了。”

刚还艳阳高照呢,这雨说来就来。身后的狂风吹着,玉笙站着有些吃力。她最近身子有些不舒服,容易累。

这一个月来,整日地躺在美人榻上,打盹儿的时间都比往日里了,如今才站了多久,更是受不住累。

背后狂风暴雨似的又在刮着,浑身上下的血腥味重的她几乎要吐出来。她强行咬着牙压了下去,抬起头往门缝那儿瞧了瞧。

殿下若是再不肯出来,她头一个忍不住,只怕要真的晕过去。

似是感受到她的所想,那紧闭着的门总算是开了。玉笙抬起头,就撞入那月白色的长袍中。太子殿下光风霁雨,犹如阶下玉兰。

可此时,那双眼眸之中,却是一片冰冷。

玉笙一瞧起这长袍,就想起那个晚上,这人猩红的眼眸,看着自己,哪哪儿都是烫的。

她上前一步,嘴唇颤抖了两下:“殿……殿下。”

清清楚楚地看见,太子殿下的眉心瞬间拧了拧,冰冷的眼神几乎是瞬间转去,落在了她的身上。玉笙被这双眼神看的,有些心虚,又有些无措。

平日里,那些不要钱的好话,千奇百怪哄人的手段,此时都显得无用。她甚至觉得自己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太子殿下这双眼睛分明只往她身上落了一眼,但她却是觉得,那被袖口挡住的手腕上,半点不动的玉镯,此时也觉得有些烫人。

她做了一个多此一举的举动。

心虚地将那带着镯子的手,往背后藏了藏。

果然,太子殿下的脸上几乎是瞬间就黑了。本就冰冷的眼神之中,更是一片猩红。

玉笙觉得,背后这风再大,她都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太子的眼神落在前方那人的头顶上,乌黑的长发上装饰都比平日里少了。素粉色的春装,显得温婉又动人。

只……那眼神又往腰间扫了扫。粉玉腰带上,一截细腰盈盈一握,透出几分我见犹怜来。

“王全。” 太子殿下忽然出声,王全一激灵,立即上前。

“送人回去。”

这风雨快要下来,王全护着玉笙到底还是去了合欢殿。快要走出书房门口的时候,玉笙到底还是没忍住。扭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太子殿下还站在廊檐下,眉目之间笼在一片雾色之中。

她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话,太多的疑惑。

她的身世,洛乡君的死,洛家的事,甚至于皇后那双想要杀死她的眼神。太多的谜题要解开,可到头来,却是被泯灭在了一双冰冷的眼眸之中。

是她自作自受。

玉笙被护着往合欢殿走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预感。她与殿下,好像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王全撑着伞回来的时候,雨正在下。

太子殿下却还站在原地,廊檐下的油纸灯笼随着风四处晃动。太子殿下站在原地,红漆浮雕的围栏挡不住外面的风雨。

那件温和儒雅的月白色长袍,已经被雨水打的湿透。

王全眼皮子一跳,上前来。太子殿下的衣摆已经被雨打的能滴水:“殿下。”王全半边身子都挡在了围栏旁,遮住了被风携来的风雨。

太子收回眼神,往回走:“伺候孤梳洗。”

绯红色的太子吉服,用金丝滚边,胸前绣着一团蛟龙祥云,广袖垂拂,上绣飞腾云纹,玄色束腰之下,用羊脂白玉腰带束起。

墨色长发挽起,头戴着太子朝冠,红宝石之下,东珠微微晃荡。

王全屈膝跪地,埋头整理着太子殿下的衣摆:“殿下这番打扮,可是要进宫?”正下着大雨,且这天快要黑了。

太子微仰着下巴,任由身后的奴才整理着领口。他垂下眼睛并不言语。

外面,风雨越发大了。

王全跪在地上,伺候着穿上长靴。外面忽然一阵乱响,一小太监冒着大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下。”

隔着门与雷声,那小太监的声音完完全全地传了进来。

“正阳宫传来皇后娘娘懿旨,皇后娘娘传召太子殿下过去。”

王全放下手中的长靴,几乎是立即扭头就往太子殿下那儿看去。他目光落在太子殿下身上,下一刻瞳孔猛然一缩。

不早不晚,太子殿下早就计算好了,今晚,皇后娘娘会宣他过去。

正阳宫中,一片灯火通明。

太子殿下玄色的长靴跨进来时,涌来的还是熟悉的檀香。

皇后娘娘爱佛,且信佛。

有些人,就喜欢做这些事。手上分明沾的全是鲜血,却偏生要做的一副善人的样子来。颂的一口好佛经,装的一手好贤良。

秦嬷嬷带着他往里走着,直到停在了佛堂门口。

背对着众人,皇后娘娘一袭素衣跪地,背影消瘦又温婉。

“殿下。”秦嬷嬷上前来捧来茶水,分明是年迈的老者,可脚步落地却是听不出半分的动静:“皇后娘娘自打回来之后就受了惊,水米不沾,已经跪在这儿几个时辰了。”

秦嬷嬷跟着皇后身边,起码有三十年了,她说的话有些时候,就是皇后娘娘说的话。

若是以往,太子听到这番暗示,必然是要上前去劝慰。

可今日,他垂下眼神,抬手举起茶盏,半分表示都没有。

整个屋中,大殿中央的金漆麒麟香炉中,燃着袅袅青烟。檀香味在整个屋子之中,越发的浓郁。

一盏茶看着都要冷了,只有那佛堂里的木鱼响半分未停。

秦嬷嬷站在太子殿下的身侧,不知何时她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神无波无澜,犹如一口枯井看向太子殿下。

那细长的一双手把玩着青花瓷的杯盏,其余的半分动作都没有。

“殿下……”

秦嬷嬷那双眼神不知盯了多久,佛堂中的人这才出了声。皇后娘娘放下手中的木鱼,总算是按捺不住,走了出来。

素白的长裙上染着墨香,皇后娘娘数着佛珠,撩开水晶帘子走了出来。

“今日这洛乡君的死,太子殿下如何看?”

绯红色的长袍下,细长如玉的手一收,太子殿下放下杯盏,从入殿到现在,第一次抬起头。

一次两次的算计,这位洛乡君的确是受尽了苦楚。

只他派人的盯着,本是在她每日喝的药中下毒,毁其身体根基,只余下一口气吊着。却是不曾想,‘洛长安’在西北病了这么多年,对药理还是熟悉一二。

下药被她察觉,在宫中更是接连被刺杀。

‘洛长安’知晓有人对付自己,且对方来头还不小。苦心经营,费尽心血,为的就是自己这一死,让玉笙的身份暴露。

引出幕后杀害她之人,让她把刀口对向玉笙。足以见得她的狠毒,她对玉笙的恨意。

太子想到这儿,抬起头:“与其苟活,不如死了。”本就是念着她在明面上能为玉笙挡刀,这才留她一命。

既然,这狗都出来要咬主人了,也就没有必要留着。

“太子说的对。”水晶帘子一道轻响,皇后扶着秦嬷嬷的手走了出来,听了太子的话,她面上还带着笑:“洛家人在八年前早就应该死了,如今多活几年,本身就是慈悲。”

当年,前太子陈琅是下江南时,死在了洛家。

后头,更是在东宫查出,寝宫之中私藏龙袍,暗中与洛家勾结,意图谋夺皇位,这才被陛下下令满门抄斩。

太子垂下眼眸,没有接话。这么些年,若不是因为‘洛长安’的出现,没人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谈论起洛家两个字。

“太子殿下觉得,本宫说得可对。”似是不满他的沉默,皇后低声又问了一句。

太子这才抬起眼帘:“事情既已结束,母后又为旧事重提?”

皇后娘娘那双眼睛在太子身上来回看了许久,眼神落在他脸上,一眼不眨的看着。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娘娘这才挪开目光。

她捧起一边的茶盏,似乎是在笑了。

茶香送入口中,传来一丝甘甜,皇后轻抿了一口:“因为这件事情没有结束。”放下手中的茶盏,皇后娘娘眼神垂下来,素衣笼在身上,似是带起一股伤感。

“当年,洛家功高盖主,撺掇太子去争夺皇位。”

时隔多年,这件事说出来,依旧让皇后满是怨恨。她抬起头,狠狠地咬着牙:“本宫的孩儿因为洛家而死,若不是因为陛下慈悲,不予追究,本宫与你都要遭受牵连。”

窗外的雨下的越发大了,雨水打着窗户,伴随着雷响。

皇后那张脸,笼在烛火之下,她整个人颤了颤,又抬起头去看向太子:“洛家死有余辜,本宫说的可对?”

太子坐在她对面,手中的茶盏里涌着淡淡的茶香。他下垂着的眼帘数盯着杯盏,却还是没有接话。

皇后的心,忽然往下沉了下来。心口犹如被人攥紧,越缩越紧。

时隔多年,洛太妃那张相似的脸在她眼前晃荡。而更令她惴惴不安的是,太子当时的反应。

陛下的样子,定然是早就知晓了。那太子呢……皇后眼中的神情褪去,一双眼睛变得满是厉光,太子可曾知道?

他后院的那个良娣,居然才是洛家当年真正的遗孤。

握住茶盏的手轻轻打着颤,皇后抬起头:“太子?”

刚好,抬起头时,太子殿下正在看她,冰冷的眼神坦坦荡荡,一片冷意。

皇后先是浑身一僵,随即面上笑意一点一点淡了下来。无需多言,太子殿下的神色已经表明了一切。

太子知道。

他连着瞒都不想瞒着。

手心之中一片冰冷,皇后猛然直起身:“你分明知晓,你后院的那个良娣就是洛家的人,你居然还宠着她?”

瘦马出身,一年就升为良娣,这最后固然有皇上插手,可这实打实的偏宠,可是真真儿的。

皇后忽然就想起,有一次她去东宫,瞧见的敬事房的档案本,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她盛宠的证据。

身子一软,皇后猛然掐紧掌心下的扶手,这才得以稳住:“你……你分明知晓她是洛家遗孤,居然还敢放在自己身边,疼着,宠着。”

“今日更是不顾本宫的命令,当着本宫的面就对人这番护着了,日后,若是登基为帝王,你还要放在身侧不成?”

每说一个字,皇后的语气就重上一分,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浑身颤抖的模样了。唇齿之间死死地咬着,一张脸上隐隐可见的是疯狂。

太子站在她对面,面对这番激烈的言论,却是毫无半分的反应,他垂下眼眸,冷静地看着皇后颤抖。

干脆利索地点头:“是。”

朝冠一动,红宝石下的东珠微微晃荡,遮住了太子殿下眼眸中的神色:“所以,母后,您千万不要动她。”

扶手上的指尖已经一片青紫,此时若是有一块镜子,皇后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只怕那上面的人,神色可怕的她自己都认不出。

“放肆!”大喊一声。

牙齿紧咬着,皇后的眼神落在他胸前的那团蛟龙上:“你今日过来,是来警告本宫的。”

“儿臣不敢。”

太子殿下轻轻撂下眼皮:“儿臣只是来提醒母后。”

“她是我后院的人,是儿臣的良娣,‘洛长安’既已死,母后的手就无需再伸这么长了。”

唇齿之间一股血腥味,皇后用力地咬出血红一片。

太子举起双手,面朝着她弯下腰:“话已带到 ,儿臣这就告退。”

绯红色的太子吉服从她面前走过,皇后又掐了掐手心,干枯沙哑的声音冲着那背影嘶吼:“洛家当年,这番欺负你母后,害死你的亲兄长,你如今为了个女人……”

“不顾你生母,不念你兄,你如此这番,可配为人子,可顾及孝道!”

嘶吼之下,那修长挺直的背影渐渐停住。

太子背对着皇后,合上的眼帘渐渐睁开,余光瞥向背后,眼眸中的神色却叫人瞧不出来:“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洛家是何原因被抄家满门,皇兄又可是真的谋逆,母后当真以为无人知道?”

他顿了顿,薄唇扯出一丝讽刺的笑来:“至于生母,亲兄?”漆黑一片的眼帘撩起,眼中淬了冰。太子嗤笑一声,抬起头大步朝前走:“桩桩件件,又有哪一样是真的?”

屋外一道闪电,震得半边天都亮了。

一道雷鸣声响猛然落下,皇后看着那雨帘中的背影,身子忽然往后一道:“混账……”牙齿哆嗦着,她伸出说,指着前方的背影:“他……他都知道了?”

秦嬷嬷本在暗处,瞧见皇后娘娘要倒,一个闪身,几乎是飞过来。手臂半分不颤,将人稳稳当当的接住了。

“娘娘,您不要胡思乱想。”

“他知道了!”手指哆嗦着许久,皇后颤抖着却是收不回去。嘴里却是笃定的道:“他一定是知道了!!”

皇后娘娘脸色铁青,伴随着屋外的雷鸣声响,整个人犹如鬼厉。

嘴里却是一直在念叨着:“他一定是知道了。”

“皇后!” 秦嬷嬷用力抱着皇后,嘴里安慰着:“娘娘您别着急,不过就是个女子,娘娘您能处理掉一个,也能处理掉第二个。”

“不……不一样。”嘴唇颤抖着,里面没有一丝血色,皇后所有的尊严与骄傲似乎都不见了,如今只余下发颤:

“太……太子这个样子,是知道了……”

知道了,当年,洛家被灭满门,是她一手造成。知道……知道……

皇后娘娘浑身颤抖,秦嬷嬷也跟着心惊胆战。嘴里却是在安慰着道:“娘娘,您别自己吓自己。”

“就算太子殿下知道了他的身世,娘娘您养育殿下多年,殿下如今又是太子,他还需要陆家,还会害你不成?”

外面雷雨之声,轰鸣而响。

倒在地上的皇后猛然仰起头,闪电打下来,照的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几乎透明。

嘴唇哆嗦着,皇后一字一句的挤出一段话:

“他……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本宫亲生?”

陆家牢牢地占据皇后与太子妃之位,外表看似风光无限,但她心中却依旧不安。这么多年,东宫上下无一所出,半点动静都没有。

没有陆家的血脉,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太子不是她亲生,骨子里没流陆家的血,日后哪怕是当上了皇位,只怕也不会念及陆家之情。她之前只当是静好不懂事,这么些年,与太子感情不好,这才没能怀上龙嗣。

可如今细想起来,她浑身上下冰冷的没了知觉。

八年没有子嗣,真正的原因,到底是因为太子妃不想要,还是……因为太子不敢要?

一个留着陆家血脉的孩子,若是生下来,陆家注定会起异心。

所以,他干脆的连子嗣都不要了。太子妃在后宫下药,只怕就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不要孩子,本就是他的目的。

他伪装的居然如此之好!

平日里与自己虽不亲近,却也算有礼。

可是背地里,又是几时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这么些年,他面上叫着母后,背地里却是暗暗地在防着自己。

细想起来,皇后人不伶仃的,打了个寒战。

他今日故意说出,为的就是警告自己,他就是要护着那个女人。若是自己当真动了手,毫不犹豫的,下一把刀对准的就是她的脖子。

夜晚乌云一片漆黑,雷雨大的有些吓人。

王全一路;跟在殿下身后。油纸伞遮挡不住什么,他半边身子都跟着湿了。

太子一路上,半句话都没有。

王全屏住呼吸,不敢吱声,他跟在太子殿下身后,直到停下来。抬起头往前看,却是见殿下不知何时走到了合欢殿的门口。

门关着,灯火也熄了,瞧着玉主子像是睡着了。王全抬头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殿下,可要奴才敲门?”

太子站在合欢殿门口,雷雨落在青石板上,玄色的长靴早就湿的透彻。

他抬起头看向那匾额,他的腿不听使唤,不由自主的就走到了这里。漆黑的眼帘颤了颤,将眼眸中的神色压了下去。

油纸伞下,雨帘之中,绯红色的身姿一点一点愈发挺拔。

隔着雨声,又像是笼了一层朦胧的雾色。修长的身姿如同阶下玉兰,很快融入一片雨里。

“不用了。”

大雨之下,久久的才传来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的身世之前有暗线提过感谢在2021-04-21 23:49:29~2021-04-25 23:3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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