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婚假结束,戚北落就要重返朝堂。

戚北落本想让顾慈再多睡一会儿,她却坚持要起来,帮他换朝服。这是她嫁入东宫后,头一回送他上朝,自然要重视。

太子冠服甚是繁复,顾慈从前瞧他穿在身上时,倒也没觉多复杂,可临到她自己动手帮忙,才知这其中的不易。

好在有王德善在旁指点,否则只怕等待下朝,这发冠都没束好。

“好啦,上朝去吧,可千万别迟了。”顾慈帮他理好衣襟,推他出去。

他却捺着嘴角,不想动弹,从背后拥着她,埋首她颈窝边蹭边叹气,“能不能带你一块去上朝?”

顾慈被他逗笑,稍稍挪开他的手,转身捧起他的脸同他对视,本想啐他几句,却见他眼圈泛起淡淡黛色,心头忽地一抽。

这三日,他虽说是在婚假中,可朝堂上的事务却一点没少耽误,白日陪她四处闲逛吃喝,夜里待她睡着后,又偷偷去枫昀轩处理政务。

因奚鹤卿不在,无人帮他分担,这劳累就更加重一层,有时甚至要熬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能回来小憩片刻。他一向精力旺盛,这几日却总是恹恹欲睡,精神不济。

顾慈帮不上忙,又心疼不已,只能学着打理东宫琐事,至少让他无后顾之忧。

“你快些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

她踮起脚尖,轻轻啄了下他的鼻尖,双眸莹然含笑,华彩四射。

戚北落心神微微一荡。

自他开始学习处理政务起,每日上朝、下朝、然后回东宫继续处理政事。

这一连串于他而言,就都是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同每日都要吃饭睡觉一样,毫无稀奇,亦毫无吸引力。

可现在,她把这冷冰冰东宫,唤做家;而她就在家中,等自己下朝回来......

他心底忽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对从前那些早已厌烦的事,都再次涌起热情,就连这座他一直觉得与牢笼无异的东宫,也因她这一笑,而明艳生辉。

他亦换还她一吻,舒展眉宇笑道:“我媳妇儿真漂亮。”

顾慈娇面泛红,微垂眼睫,乌溜溜的眸子在眶里娇羞乱窜。

礼尚往来,被人夸了自然也该夸回去。

她遂扬起脑袋,很谦虚地还他一句夸,“你眼光不错。”

戚北落愣了一瞬,旋即捧腹笑开,也不顾旁边还有宫人内侍瞧着,搂住小家伙就是一顿乱亲,直到时辰当真快来不及,方才离开。

顾慈小脸红红,见云锦和云绣还在笑,羞得恨不得缩成球,急急跺脚,“别笑了别笑了。”

可她们却笑得更厉害。

顾慈脸红得快支撑不住表情,赶紧捂好,转身跑回里屋。

王德善收拾完东西,紧随戚北落出门,脑门上一茬接一茬地冒汗,心里却又不甚欢喜,掐着指头算了算,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从前太子殿下三个月都不见得能笑一回,如今太子妃才嫁来三日,殿下嘴边的笑,就没停过。

这太子妃可真是个福星。

戚北落走后不久,顾慈便开始忙自己的事。

她如今住着的这座宫殿,在东宫北侧,坐北朝南,冬暖夏凉,离东宫各处都极近,走动甚是方便,是戚北落特特为她挑的。

因此前无人居住,故而一直未曾命名,楹门上的牌匾也一直空着。

大婚那晚,她曾问起过,戚北落便让她来取。

这可同过去在家时,给自己的小院取名不同。

这里可是东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倘若名字取得不够大气,亦或是太过寻常无内涵,都会叫人取笑,说她这个太子妃无能。

压力莫名如山大,她想了好几日都没琢磨出个好的,愁得直揪头发。

这本不是戚北落所愿,干脆替她决定,大笔一挥,题写了个“北慈”,直接拿去让工匠制匾。

哪个北?哪个慈?

顾慈一阵羞恼,举双手抗议,戚北落只反问一句:“那你可有更好的主意?”她就立马哑巴了。

于是乎,这“北慈宫”就这么应运而生。

今日内廷司过来悬挂匾额,顾慈小腹盖着绒毯,怀里揣了个汤婆子,坐在游廊底下看他们忙活。

今日早起时,她身下的褥子红了一小片,戚北落还以为她怎么了,忙吓得要去请太医,她好说歹说,方才将人劝住。

她打小身子不好,有宫寒之症,月事从来就没准过,每月的那几日都得好生将养着,受不得寒,否则定疼如刀绞。

好在干活的小内侍手脚利落,猴儿似的上蹿下跳,没两下便挂好,请她过去瞧。

匾额上的字是戚北落亲题的,落笔遒劲有力,一笔一画间隐涌气吞山河之势。

可写到那个“慈”字时,笔锋又明显柔和许多,就连那些不懂书法的宫人内侍,都瞧出里头的门道。

小内侍深谙这位主子如今在宫里头的分量,忙过来巴结,嘴上更是抹了蜜。

“太子妃娘娘,您瞧这块匾制得如何?可还合您心意?就为这匾额,殿下可亲自来催过好几趟,千叮咛万嘱咐,说就算这另外两个字描毁咯,这个‘慈’字都不能毁!”

边上几个宫人捧袖窃笑。

顾慈玉面微红,怎的现在都爱打趣她?囫囵赏了他些东西,她忙让云锦将人打发走。

云绣扶她回去歇息,脸上还乐呵呵,“殿下对姑娘的好,大家都看得见,姑娘就莫要害羞了。”

顾慈手肘撞了下她的腰,佯怒道:“你再胡说,仔细我让人将你绑去慎行司,先去你一层皮!”

云绣忙讨饶,脸上还是笑。

嬉闹间,外头匆匆跑来一宫人,是长华宫来的,说是潞王妃要今日进宫谢恩,让她也过去。

顾慈攒眉忖了忖,料到定是皇后娘娘不乐意见王芍,可碍于规矩又不得不见,所以才想寻个人给她作伴。

素来清高的皇后娘娘,竟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顾慈忍俊不禁,回去换了身衣服,赶去长华宫。

等她到达长华宫时,王芍已先她一步过来,正同岑清秋吃茶聊天。

见顾慈过来,王芍起身见礼,“参见太子妃。”

因是新妇入门,她今日一改往日素净装扮,穿了一身大红衣裙,浓妆艳抹,眼尾挑起一痕深红,压住眸中澄澈,戾色昭然难掩,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凛冽骇人。

顾慈忡怔住,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岑清秋略略牵了下嘴角,拉她到身边入座,瞧见她怀里的汤婆子,心领神会,吩咐秦桑去取来兔毛绒毯与她,又命小厨房煮红糖姜水。

王芍搓了搓还有些僵冷的手,冷言瞧着。

她素来畏寒,到了冬日手脚就冻得跟冰似的,进屋这么久依旧没暖起来。皇后娘娘刚才分明已经瞧出来了,却只当没瞧见......

她眼底涌起寒色,娇嫩的掌心又多处几道甲印。

一番嘘寒问暖后,岑清秋忽提道:“年节降至,照往年,宫里头要在除夕那晚设家宴。本宫近来身子不爽利,不如慈儿你代本宫主持如何?”

顾慈一愣,岑清秋笑着朝她扬了下下巴,她便反应过来。

除夕家宴那日,帝京城内皇亲国戚都会到场。她如今才刚当上太子妃,于大家面前还只是生面孔。

皇后娘娘此番用心良苦,是为了让自己在大家面前,以太子妃的身份正式出场,好好表现一番,建立威仪,以后行事也能方便许多。

顾慈揣着汤婆子,小腹暖洋洋的,心也暖洋洋的。

她正要起身谢恩,王芍忽然打断,毛遂自荐。

“太子妃初次主持这么大的家宴,恐会忙中生错。臣妾从前在家中也时常帮母亲操办家宴,对这些庶务略通一二。若皇后娘娘不嫌,臣妾可帮太子妃打打下手,为娘娘分忧。”

话音落定,岑清秋稍稍偏了下脑袋,嘴角扬起点梢儿,望着她,不置可否。

屋内一片静默,气氛愈加凝重。

炉子里的火苗忽然爆了个火花,王芍的心也跟着蹦了一蹦,手绞着帕子,不知该往哪放。

岑清秋上下打量一眼,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不屑之际,“潞王妃究竟是信不过太子妃,还是信不过本宫?”

王芍后背登时冷汗簌簌,忙张口要否认,却听顾慈开口说道:“儿媳以为,潞王妃这主意甚好。儿媳资质尚浅,仅凭一人之力,恐难担此大任。不如母后,就准了潞王妃,来帮儿媳的忙。”

岑清秋微讶,顾慈冲她含笑点头,她旋即了然。

王芍说这话,定然没安好心,既如此,与其放任她在外头使阴招,不如干脆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

只是......

“要辛苦你了。”她握住顾慈的手,感叹道。

顾慈摇头,“能为母后分忧,儿媳不觉得苦。”

“呵,越来越会说话了。”岑清秋白她一眼,顾慈慌忙垂首卖乖,娇憨的模样,招得她心里不甚欢喜。

边上侍立的宫人虽听不懂这弦外之音,但却能听出,潞王妃眼高于顶,咄咄逼人,而太子妃不仅不同她计较,还宽宏大量地帮她说话。

两相对比,众人都毫不犹豫地偏向顾慈,越发不待见王芍。

王芍胸中涌着滚滚岩浆,两道火辣目光直要在顾慈身上灼出两个大洞。

这妖女难不成会法术?怎的宫里头一个两个都向着她,连皇后这么清高冷傲的人,现在竟也被她收得服服帖帖?

岑清秋觉察到她不善的目光,冷言睨去,王芍立时一个激灵,战战兢兢瑟缩起脖子。

岑清秋鄙夷地一哼,端起茶盏,吹了吹上头浮沫,淡淡道:

“本宫喜做实事之人,嘴皮子上说得再厉害,差事办得不好也没用。倘若还敢把心思都放到歪门邪道上,就休怪本宫眼里容不得沙子了!”

说到做后,她语气带起几分狠戾,一国之母荣威尽显。

边上的人不由自主颤了颤腿,垂首不敢吭声。

王芍更是吓白脸色,两股战战,扶着桌子方才勉强行了个礼,叩谢教诲。

又寒暄了一阵,到岑清秋歇养颜晌的时候,顾慈和王芍一并告辞。

屋里屋外温度相差太大,顾慈在里头暖和惯了,猛地一阵冷风扑来,她由不得浑身激灵,拢紧汤婆子,去汲取那一点可怜兮兮的温暖。

下腹坠痛感袭来,她渐渐吃不消,樱唇泛白,人也摇摇欲坠。

云锦心下着急,帮顾慈挡住风口,“姑娘再撑会儿,奴婢这就命人去传轿辇。”边说边扶她去旁边的水榭坐好,转身去唤人。

水榭风大,顾慈为避风,缩在廊柱后头,小脸煞白,额上覆满细细密密的汗珠,腹内像是有千万把刀子在同时搅着,疼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身后有一人影缓缓靠近,她以为是云锦回来了,正要抬手去扶她手腕,却听一声娇嗓,盈盈笑问:

“太子妃怎的独自一人坐在这,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不如,我送你回去?”

红裙一晃,王芍便翩然至她面前,眉目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慈心头大蹦,捂着肚子往阑干里缩,水风拂过她额上细汗,带起阵阵刺骨阴寒。

她咽了下喉咙,强自镇定道:“区区小事,哪敢麻烦潞王妃。我的婢女已经去传轿子心我在这稍等会儿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在警告她,自己的人就在附近,让她不要妄动。

王芍脸上笑意却更大了,柔声道:“诶,都是一家人,太子妃......就不必跟我客气了!”

最后半句话出口,她眸中凶光大显,猛地朝顾慈伸手。

顾慈惊叫一声,慌忙抬手去挡,却根本挡不住。

指尖即将触碰的一瞬,王芍双目几近猩红。

可也就在这时,旁边突然横出一只手,死死捏紧她手腕,几要将她腕骨捏碎。

她疼得“哎哎”直叫,没等瞧清楚来人,就被狠狠甩到旁边。

“信不信孤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积雪折射金芒,戚北落凌风而立,双目锐利如刀,衣上蟠龙纹随风昭彰,宛如神祇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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