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娟卖床单出师不利。

本来,头一次,她是想让梁全山帮她一块去卖。可梁全山怕碰见熟人,就说:“你自己去吧,锻炼锻炼。”

崔玉娟很生气,就说:“你一个男子大汉怕丢人,让我去锻炼锻炼?我知道,反正不是你们厂的产品,说到天边你也不会去。好,我就去!看谁能把我吃了?”

女儿小芬站在一旁,很懂事地说:“妈,我跟你一块去吧?”

梁全山顺水推舟说:“好,小芬去吧。跟你妈做个伴儿。”

于是,在这天上午,崔玉娟和女儿一块用自行车推着一箱子毛巾、床单到大街上去卖……

她们来到一个热闹繁华的街口上,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拴了一根绳子,把要卖的床单、毛巾一条条挂出来……

崔玉娟又拾来一块砖头,把事先写好的一张有“出口转内销,降价处理”字样的白纸压在箱子上。而后两人就站在路边上,等人来买。

开初,她有点不好意思,站得远远的。过一会儿,见没人问,就走得近前些,再近前些……见还没人买,就壮着胆子小声问过往的路人:“要床单不要?便宜呀。”

女儿小芬也学着她的样子,跟着小声说:“阿姨要毛巾不要?叔叔要床单不要?这是我妈妈厂里生产的……”

听女儿这么一说,崔玉娟眼湿了,心一横,大声吆喝起来:“谁要床单,降价处理!出厂价……”

渐渐,有人围上来了。有人上前看看,还有的拿起来摸摸……一边看一边问:“是纯棉的?”

崔玉娟说:“保证纯棉,是自己厂里生产的……”

还没等有人问价,就见两个工商所的人走了过来。这俩人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很严肃地说:“是谁让你在这儿卖的?”

崔玉娟忙说:“没谁呀。怎么,不让卖呀?”

工商所的人看了看她说:“营业执照呢?拿出来看看。”

崔玉娟说:“啥执照?没有执照。这是我们厂里生产的,厂里发不下来工资。”

工商所的人问:“你是哪个厂的?”

崔玉娟说:“棉织厂的。”

工商所的人说:“收起来吧,收起来吧。你这算是无照经营。明白吗?也就是非法经营。按规定,我们可以罚款。不过,你这算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收起来,不要再卖了。”

另一个年岁大些的人,很客气地说:“你们棉织厂的情况我们知道。目前有些困难我们也理解。不过,你不能在这儿卖……”

崔玉娟说:“那你让我上哪儿卖?”

那人说:“你要是长期卖,可以申请个执照,找个固定摊点,也不花多少钱。可你这是一次性的,过几天厂里效益好了,你就上班了。专门申请执照划不来。可你要在这儿卖,影响不好。这儿人流量大,摊几多,让你卖,不让别人卖,人家会有意见。我看你还是走吧……”

崔玉娟看人家很客气,也没罚她,就说:“好,好。我走,我不在这儿卖了。”说着,就去收床单,解绳子。

柴油机厂大门口,白小国晃晃悠悠地走进了传达室……

白占元正坐在传达室里值班,看见他,就说:“你不好好在厂里上班,跑这儿干啥?”

白小国大咧咧地往桌子上一坐,说:“看看,老爷子,你看见我就没好气。我是谁呀?我是你儿子呀。你有多少个儿子呀?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儿子你还这样对待他?合适不合适?”

白占元说:“你,不就是要钱吗?才几天,钱又花完了?”

白小国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要钱的?哎呀,我没法跟你说,咱俩也说不到一块。这叫代沟,懂吗?我就不兴干点别的?”

白占元说:“我看你这几天一直在这儿晃,你到底有啥事儿?”

白小国说:“没事。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白占元说:“厂里有制度。你好好去你们厂上你的班,别动不动就往我这儿跑。”

白小国说:“给我钥匙。”

白占元说:“要我的钥匙干啥?你的钥匙呢?”

白小国说:“忘家了。”

白占元说:“你看你,干啥都丢三拉四的……”说着,从裤腰上摸出一串钥匙来。

白小国接过来,摆放在手里,“哗啦”了两下,指着其中一把钥匙问:“这把是门上的吧?”

白占元指指说:“是那把。这把是废品箱上的。那把!”说着,就要给他往下取……

白小国一把抓过来,说:“别麻烦了。一会儿我给你送过来……”

白占元“哎,哎”了两声,可白小国已经走了……

半上午的时候,在另一条大街上。崔玉娟又开始卖了……

仍是在路边树上挂一条绳子,仍是那个“出口转内销,降价处理”的纸广告……娘俩站了很久,就是没人买……

崔玉娟怕女儿受不了,问:“小芬,你饿不饿?”

小芬说:“不饿。”

崔玉娟又问:“渴不渴?”

小芬咂咂嘴,犹豫了一下,说:“不渴。”

崔玉娟抚摸着女儿的头说:“跟妈出来受罪了。要不,我给你买瓶汽水吧?”

小芬摇摇头,说:“不。一件还没卖呢,等卖了再说吧!”

这时,又有一个税务所的人走了过来。他走到跟前,问:“你的税务登记证呢?拿出来我看看。”

崔玉娟说:“没有。”

那人说:“是临时性的?”

崔玉娟说:“是。厂里……”

那人说:“临时性的,交五块钱。”

崔玉娟说:“我一件都没卖,哪来的钱?”

那人说:“你看,你没有办证,也没有执照。叫你交五块钱,就已经是照顾你了。五块钱算啥?”

崔玉娟说:“我是棉织厂的工人。厂里产品积压,卖不出去,也发不下来工资,分了些床单,你说叫我咋办?”

那人看了看她说:“噢,噢噢。你是棉织厂的。我妹妹也是棉织厂的。你们厂的情况我知道。这样吧,作为特殊情况,税可以免。但你不能在这儿卖……”

崔玉娟说:“你看,我都换了好几个地方了,到这儿这儿不让;到那儿那儿不让……”

那人说:“在这儿卖必须上税,谁也不能特殊。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你到五一广场去,那儿有个星期天市场,是市里特批免税的。我妹妹就在那儿卖。你去那儿,保证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了……”

崔玉娟惊喜地问:“真的?”

那人说:“我骗你干啥?快去吧!”那人说着,也帮着崔玉娟收拾起来。

白小国在街口处配钥匙。

街口上配钥匙的有好几个摊儿。他先找那位年岁大的。对他说:“老头配把钥匙。”

说着,他拿出一串钥匙,指着其中的一把说:“就配这一把。多少钱?”

那老头翻眼看看他说:“五十块。”

白小国马上说:“你劫路去吧!”

老头笑了,说:“我不给你配,我也不挣这钱。”

白小国说:“你这是啥意思?”

老头说:“没啥意思。”

白小国气呼呼地说:“还有不愿挣钱的?”说着往另一个摊儿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看着吧,有挣钱的。”

李素云跟魏书田离婚了。两人是“和平”离婚的。他们说好了,先离婚,三个月后再复婚。

两人出门时和和气气的,一同往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去。他们打算悄悄地把手续办了,不让任何人知道。

出门时,被王大兰瞅见了。王大兰见两人一块走着,和颜悦色的。就跑去对周世中说:“素云她两口子和好了!”

……当一切手续办完,两人又一同走出婚姻登记处的时候,李素云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有一种预感,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

魏书田忙说:“素云,你放心。少则仨月,多则五个月,我一定回来。”

李素云看看他说:“你不是说三个月吗?”

魏书田说:“三个月,三个月我一定回来。”

李素云说:“你不去看看孩子?”

魏书田说:“行,行,去看看小军,也顺便看看孩子他姥姥……”

李素云说:“这事儿……”

魏书田马上说:“对,这事儿别给老人说,说了净让老人操心。反正是你我心里有数……”

李素云说:“我有啥数儿?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魏书田说:“唉,都是我不好……”

李素云说:“那钱,你还是带回去吧。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个姑娘。是你对不起人家。她要是……你就把钱给她。”

魏书田说:“她有钱,她有的是钱。”

李素云说:“她有钱是她的。你……”

魏书田说:“好,好。就按你说的。”

李素云一边走,一边说:“没想到,离婚这么容易……”

魏书田下意识地接口说:“容易啥?我托了熟人,塞了一千块钱……”

李素云站住了,吃惊地看着他:“你……”

魏书田自知失口,忙掩饰说:“素云,我也是没办法呀,这都是逼出来的。是假离呀,咱是假离呀……”

李素云喃喃地说:“我说呢,问也不问,就说那么几句话……”

魏书田说:“现在离婚的多,手续都简化了……”接着突然一指,说:“哎,咱给他姥姥买个蛋糕吧?”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来,见家里还没人。就骑着自行车出来接她们。

他骑着自行车从东边骑到西边,又从西边找到东边,还是没看见人影儿。他焦急地自言自语说:“怎么还不回来?出啥事了?”

一直到街灯亮了的时候,他才看见了娘俩儿的身影儿……他骑车赶过去,问:“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崔玉娟和女儿都是一脸汗污,一脸疲惫,话都懒得说……

梁全山又问:“卖出去了吗?”

崔玉娟没有吭声。女儿小芬揉着小脸,说:“才卖出去一条。”

梁全山说:“一条也行。一条单子不就二十多块吗?”

崔玉娟愁着脸说:“跑了一天,一条也没卖出去。天快黑的时候,一个老太太来收卫生费,说一个摊位五毛钱。我说货没卖出去。收卫生费的老太太可怜我,才买了一条毛巾。毛巾三块钱一条,我说收两块五,那五毛钱交卫生费,老太太还非给三块不可……”

梁全山一听,说:“算了,算了。别再出去卖了。你看看,折腾得一家人不安生!”

崔玉娟说:“唉,小芬也跟着受罪。孩子看没卖钱,连瓶汽水都不舍得喝。看见人家孩子喝饮料,她眼巴巴的……”

梁全山批评说:“喝嘛!人家喝得起,咱也喝得起!你呀,不会给小芬买罐‘健力宝’?”

小芬大人似地说:“妈,你们厂以后别再生产这劣质产品了,人家光看看,就是不要……”

崔玉娟说:“就是。这出来一卖,我才知道,我们厂的产品怪不道会积压,不光是质量不好,花色也俗……”

梁全山说:“好了,好了,赶快回家吧。地方上这事儿……”

夜半时分,在柴油机厂院内的一个墙角处,晃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儿……

这个人就是白小国。他四下看看,一甩手,把一个明锃锃的东西从墙上扔了出去。一边扔还一边说:“接住,这是个500的游标卡尺……”

墙外的小马说:“好家伙,值七百多块呢!”

接着,白小国又接二连三的往外扔东西,有钳子、扳手、千分表、角尺……

墙外的小马说:“喂,哥们儿,你快点。咱这叫星期天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白小国一边扔着,一边埋怨说:“去你们厂那次,也没弄住啥……”

小马说:“时候不对……咋没?白钢刀,十几把哪……哎哎,你快点,快点快点!来人啦!”

白小国一听来人了,也慌了,忙说:“还有一包刀头呢?这家伙死沉,扔不动……”

小马在墙外说:“来人了,真来人了!我得赶紧走。”

白小国说:“那这刀头……”

小马说:“刀头从大门口背出去算了。你老爷子值班,你怕啥?我走了,我得走了,还是老地方见。”

墙外果然有了脚步声……

白小国在地上蹲了一会儿,而后,他站起身来,迟疑了片刻,朝远处的大门口看了一眼,背起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朝大门口走去……

可是,他刚走几步,就见有手电光照过来,跟着是一声断喝:“谁?站住!”

白小国一听是父亲的声音,就径直迎上去,说:“爸,是我,我是小国。”

白占元一怔,手抖抖地晃着手电筒,说:“你?半夜三更,跑厂里来干啥?”

白小国却只管往传达室走,一边走一边说:“当然有事了。没事我会来?”

白小国大模大样地进了传达室。白占元愣了愣,也跟了进来……

白占元看了看扔在地上的工具包,吃惊地问:“这里边装的是啥”?

白小国嘻皮笑脸地说:“老爷子,我这是办好事呢,你知道吧,一个乡镇企业的朋友,托我给他搞点废刀具。你说,我能不尽这个义务吗?”

白占元望着他,脸色渐渐黑下来,心也沉重起来,说:“你,深更半夜办好事?你竟然来厂里偷?”

白小国说:“老爷子,这叫偷吗?都是些大厂不用的东西,说不中听话,都是你捡的废刀具,用过的刀具。扔不是扔了,给那些村办企业,不多多少少换俩钱?也省得你说我老问你要钱。这叫废物利用。”

白占元厉声说:“你赶紧给我送回去!从哪儿偷的,还送到哪儿。然后,然后跟我去自首……”

白小国双手抱膀儿,从容地说:“老爷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现在啥年月了?你怎么还这么古板?你说啥叫公?啥叫私?现在都他娘的承包了,那啥合资企业,独资企业,算不算资本家办的?拿资本家点东西算啥?我知道你是为国家。可这会儿哪儿还有国家的?都他妈的是私人的了!你想想,厂长是法人,啥都是厂长说了算。厂长说卖机器就卖机器,厂长说买小车儿就买小车儿,这这能算是国家的?我们厂,厂长一上任就买辆‘奥迪’,二十多万,他花的是谁的钱?小马那厂,办个公司,一家伙赔一百多万,说是交学费了,交谁的学费?这不都是工人干出来的。工人不能拿,他们写个条儿,想怎么拿怎么拿。老爷子你别迷了!”

白占元说:“我不听你胡扯!马上送回去!公家的东西,就是公家的东西。一根草都不能摸!”

白小国说:“我不送。你报警吧。让他们来抓我吧。”

白占元痛苦地点着儿子:“你,你……”

白小国说:“你要是不叫人,我可背走了。”

白占元望着这唯一的儿子,沉痛地说:“小国。儿子。你打我脸呢!你是打你爸的脸呢!你爸清白了一辈子,今天要坏到你的手里……儿子呀,你学好吧。你饶了我吧,你给我送回去,咱去自首……”

白小国说:“看看,看看,老爷子,这话是咋说的?只能是你饶了我……”

白占元流泪了,他流着泪说:“儿子呀,你从小没娘,你爸……”

白小国看老爷子伤心了,觉得是个机会,二话不说,背上那个工具包就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爷子,拜拜了。”

白占元追到门口,万分悲痛地喊:“小国,你回来。我求你了,孩子,你回来……”

白小国回过头,边走边说:“老爷子,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白占元再次用带血的声音喊:“儿子!”

白小国这时已走到了大门的门坎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可以迈出去了……

就在这时,白占元拉响了警铃……

立时,保卫科的几个人从厂办公楼上跑了下来……

白小国脸白了,他手一松,肩上挎的工具包掉在了地上……

保卫科长拿着警棒带头冲过来,望着白占元说:“白师傅……”

白占元艰难地伸手指了指儿子:“他偷……”

黑暗中,梁全山两口子在床上躺着……

梁全山说:“睡吧睡吧,卖不出去算了。”

崔玉娟说:“你先睡吧,我睡不着。”

梁全山说:“你一会儿一翻,一会儿一翻,我能睡着吗?”

崔玉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行,我明天还得去卖。”

梁全山说:“还卖?你们厂那产品……”

崔玉娟说:“我想了,我去乡下卖。赶农村的庙会……”

梁全山说:“卖不出去就算了,还去。那么远,你怎么去?”

崔玉娟说:“我骑车去。”

梁全山说:“我又没埋怨你。你咋……”

崔玉娟说:“我非得把输的钱挣回来。不能让你老叨咕我!”

梁全山说:“只要你改了,不再赌,我还会叨咕你?”

崔玉娟伤心地说:“咋没叨咕?一说就说到那事上,自从我输了钱,见人就低一头。在厂里抬不起头,回家来还抬不起头……”

梁全山说:“看你说的,谁让你抬不起头了?”

崔玉娟哭着说:“一楼的人都知道。你说我这脸往哪儿放?”

梁全山说:“看看,明明是你让捆的,拐回来又埋怨我……”

崔玉娟说着,黑暗中,一脸的泪……

黎明时分,王大兰已熬好了一大锅胡辣汤。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却见崔玉娟也早早地起来了,正在过道里捆一个大纸箱子……

王大兰说:“哟,起这么早,这是干啥去呀?”

崔玉娟说:“还是厂里发的那些床单,我想去乡下卖卖试试……”

王大兰说:“是去赶会吧?”

崔玉娟说:“也不知行不行?听人说,二十里铺有会。”

王大兰说:“恁远?怎不让小芬他爸帮帮你。”

崔玉娟一边捆一边说:“谁的罪谁受。人家还睡着呢。”

王大兰说:“那,我帮你抬下去吧。”

崔玉娟忙说:“不用不用。嫂子,你忙吧。你也不容易……”

王大兰说:“你是厂里工人。一时效益不好,歇两天,赶明就上班了。我这算个啥?”

崔玉娟说:“说起来是国营厂的工人,你看看,这……”

王大兰说:“不管怎么说,退休了还有个保证。看个病了,有个啥事了,厂里管。我这是干一天,有一天,不干……”

崔玉娟说:“这会儿也不是那会儿了,都改了……”说着,吃力地扛起箱子,往外走。

王大兰又追出去说:“叫我给你扶着……”一边扶,一边小声说:“听说了没?素云离婚了。”

崔玉娟扛着箱子,吃惊地说:“谁说的?不会吧?”

王大兰说:“昨个儿,一个民政局姓方的来喝胡辣汤,他说的……”

崔玉娟说:“看不出来呀。”

王大兰说:“现在这人,真琢磨不透……”

上午,车站月台上,李素云来给魏书田送行。

魏书田脸上一扫往日的阴郁,穿着西装,打着紫红领带,看上去容光焕发的。他看了看身旁的李素云,说:“你回去吧。”

李素云说:“等车来了吧,车来了我再走。”

过了一会儿,李素云看远处的站台上有卖水果的,就跑过去买了一兜子提过来……

魏书田说:“买那干啥?”

李素云说:“你车上吃。”

魏书田说:“车站上的东西不干净。”

李素云看看他,没吭……

又过了一会儿,魏书田又说:“你回去吧。”

李素云仍然不说话。

魏书田看了看她,再没说什么……

远远的,火车终于来了,那轰隆声由远而近……

这时,魏书田又看了看李素云,张了张嘴,终于说:“素云,我不骗你,我不能再骗你了。我给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千真万确……不过,我不会回来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你也不要去找我,你找我也没有用……”

李素云望着他,脸上突然出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魏书田一不作,二不休,又说:“我给你写的那张字据,在法律上是不起作用的。那字据可以说没有任何用处。这,我已经请教过律师了……”

李素云手一松,她手里提的水果掉在了地上,苹果、桔子滚得满地都是……

火车到站了,人们乱纷纷地跑着,有的踩在滚动的苹果上……

魏书田说:“我承认,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心善,是我对不起你。我在枕头下放了个存折,那是一万块钱,是留给你和孩子的……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

李素云扬起手,在魏书田脸上扇了一巴掌!

魏书田不动,他说:“扇得好,咱们两清了。我是搞销售的,从经营术上说,这就叫弄假成真。你记住这个教训吧。”说完,扭头朝火车上走去。

李素云仍站在那儿,她眼前一黑,只见那巨大的火车轮子,正一轮一轮朝她轧过来……

白占元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他坐在沙发上,喝一盅,叹口气,再喝一盅,又叹口气……

这时,儿子白小国垂头丧气地走进门前。他进了屋,往父亲面前一站,说:“爸,厂长叫你去一趟。”

白占元慢慢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

白小国说:“爸,厂长说了,只要你去一趟,说句话,他就不让保卫科报案了。做内部处理……”

白占元叹口气说:“你……叫我去说啥?三十年了,我清清白白地干了三十年,从来没让人说过一个‘不’字。这,叫我说啥?我还有脸说吗?我这不成了监守自盗了吗?你,嗨!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咋能干这丢人事哪?”

白小国说:“爸,你就不……替我想想?要是派出所把我弄去……”

白占元老泪纵横,说:“孩儿呀,你这是自作自受啊!你干下这种丢人事儿,叫……?”

白小国火了,他像狼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说:“我知道,你是怕丢人。你的脸面金贵,你的脸面比你儿子的前途金贵!你什么时候替你儿子想过?你从来没有。你只顾你自己。你是个最自私的人!人说虎毒不食子,你连儿子都要出卖!你说你去不去?”

白占元闭上泪眼,颤着嘴唇,问:“小国,你到底……?”

白小国说:“到底啥到底?不就是那些破刀具吗?还有啥?还能有啥?你要是放我一马……一点事也没有!”

白占元又问:“小国,你真没有再干别的?”

白小国说:“还有啥?你说我还干过啥?那些当官的,一桌几百块,一桌上千块,不都是吃的公家的?你怎么不去管呢?”

白占元说:“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没看见,不能瞎说。咱是工人,坑人的事,犯法的事,咱不能干。做人得正啊……”

白小国说:“你别给我扯恁多,我没功夫听。你到底去不去吧?”

白占元摇摇头说:“小国。儿子。该咋办,是厂领导的事,你叫我咋张嘴说呢?”

白小国“啪啪”地拍着墙上贴的那些奖状,说:“你不是劳模吗?你不是很看重你那些破纸吗?那些纸不是你三十年的荣誉吗?那一堆破纸难道还不能换厂长一句话?”

白占元再次痛苦地摇了摇头,说:“儿子呀,我,我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嘴呀!”

白小国猛地推开了父亲的房门,一头撞了进去。片刻,他把母亲的遗像拿出来,气冲冲地举到父亲面前,说:“你给我妈说吧。你到底去不去!”

白占元望着妻子的遗像,泪眼模糊,一时百感交集。他颤颤地站起身来,含着两行热泪,喃喃说:“去,我去……”

车站广场上,李素云神情恍惚地在人群中走着……

到处都是鲜艳的充满欲望的人流;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到处都是映人眼的商品;人在人中走着,人被人淹没了;人在商品中走着,人又被商品淹没了……

当李素云走到一排排挂有“迷你发屋”、“上海电烫”、“巴黎发廊”……的门口时,她被一个招揽生意的小姐拉住了。小姐操一口温州口音:“理发吗?理理发吗?”说着,就往门里边拽。

李素云一声不吭地跟她进了发廊,接着又被她摁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理发小姐问:“剪吗?”

李素云说:“剪。”

理发小姐又问:“烫吗?”

李素云说:“烫。”

理发小姐再问:“做面膜吗?”

李素云说:“做。”

两个理发小姐互相看看,倒怔住了……

在柴油机厂门口,白占元佝着腰转了一圈又一圈……

有几次,他鼓足勇气,已经跨进了厂门,终于还是又退了回来。他的脸抽搐着,像蔫了的茄子一样。转过墙角,他狠狠地朝自己脸上聒了一巴掌!

一位当班看门的师傅跑出门问他:“白师傅,有啥事儿?”

他勾着头说:“没事。没事。”

中午时分,在街口卖胡辣汤的王大兰,瞅见李素云从外边走回来,大老远就打招呼说:“哟,素云,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烫发了?”

李素云笑笑,说:“嗯。还没卖完呢?”

王大兰一直瞅着李素云的脸,说:“吃了没有?盛一碗吧?”

李素云说:“我不喝。吃过了。”

王大兰说:“烫烫就是好看。跟换了个人似的……”

李素云说:“我没想烫,老魏……”

王大兰说:“怪不道呢,是魏科长陪你去的吧?”

李素云说:“是。他陪我去的……”

王大兰说:“我想着也是。你平时也舍不得花这钱。魏科长挣那么多钱,不打扮你打扮谁?”

李素云不再说什么,快步从摊儿前走了过去……

望着她走去的背影,王大兰撇撇嘴说:“装得多像!都离婚了还……”

下午,白占元缓慢地爬上楼来……

进了家门,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闷声不吭。

听见声音,白小国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忙给白占元倒了一杯水。而后,他焦急地问:“爸,见厂长了没有?”

白占元手捂着头,一声不吭……

白小国又问:“厂长是怎么说的?”

白占元仍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厂长……”

这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门外有人问:“白小国在家吗?”

白小国往外看看,随口问:“谁呀?”他一边说,一边去掀门帘,当他把门帘掀开时,却一下子怔住了……

站在门口的是工区的派出所长和片警。所长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来。片警站在门口,说:“白小国,跟我到所里去一趟吧。”

白小国慌了,扭头看了看父亲,叫道:“爸,你不是……?”说着,又朝门外看看,说:“是找我?”

那个片警说:“走吧,有点事。”

白小国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父亲,叫道:“爸……”

片警伸手拉了他一下,说:“走吧,走吧。一点小事。”

白小国迟疑了一下,只好跟那个片警去了……

待两人走了之后,所长说:“白师傅,对不住了。这事,本来打算让厂里做内部处理,可先后又有两家工厂来报案……”

白占元流着泪,喃喃地说:“我就知道……唉,我教子无方,我有罪呀!”

所长说:“白师傅,你别难过。这也不能怪你。你是老模范了,你的为人谁都知道……”

两人正说着,白占元却站起来了。他站在窗口处,望着下楼去的儿子……

片警跟白小国一块走下楼来。下楼之后,走了没几步,只见那片警伸手抓住了白小国的胳膊,“啪”的一下,把手铐给他戴上了!

白小国一愣,扭头朝楼上看了看,突然大声喊道:“姓白的,你听着,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爹!”

那片警拽着他,喝道:“嚷啥?老实点!”

白小国仍是一窜一窜地喊:“姓白的,你听着,我跟你一刀两断!你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听到喊声,楼上的住户全跑出来了……人们乱嚷嚷地站在走廊里往下看。

有的说:“怎么了?出啥事了?”

有的说:“小国让派出所的抓走了!”

站在白家门口,所长摇了摇头,说:“这孩子,不争气呀!”

他刚说完,只见白占元身子晃了晃,往地上倒去。他赶忙上前扶住老白,连声叫道:“白师傅,老白师傅……”

众人也都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白师傅扶到了里屋的床上……

所长对匆匆赶来的周世中说:“劝劝老师傅吧!”

周世中问:“小国那事,严重不严重?”

所长沉思片刻,说:“看情况吧,尽量挽救……”

夜里,来劝解的人都走了。白占元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他穿上鞋,想站,可头晕腾腾的,仍是天旋地转的感觉,就又坐下来。儿子那撕心裂肺的喊声仍回响在耳边!“你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的喊声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白占元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又一步一步挪进了儿子的房间。儿子的房间很现代,也很乱……他慢慢在房间里蹲下来,把扔得乱七八糟的鞋子一双一双摆好……

鞋摆好了,他呆呆地望着那些皮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时,周世中又推门走进来。他走到师傅身后,默默地站着。很久,他说:“师傅,事已经出来了,你也别太伤心。”

白占元喃喃地说:“是我害了他。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买什么。是我把他害了……”

周世中说:“师傅,路是他自己走的。这也不能都怪你……”

白占元转过脸来,一脸老泪,喃喃说:“我给厂长说了,我脸都不要了,我真给厂长说了……”

夜深了,李素云却独自一个人在高高的楼顶上站着……

眼前是灯火一片的城市,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霓红灯……

周世中刚回到家,就被周世慧拉住了。周世慧说:“哥,素云姐到楼顶上去了。都站老半天了!”

周世中问:“她上去干啥?”

周世慧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世中又慌忙走出门去,快步爬上五楼,然后顺着铁把手爬上了楼顶……

听见脚步声,李素云转过脸来。两人就那么互相看着,好久之后,李素云一头扑到周世中怀里,哭了……

夜半,在工区派出所的院子里,有一个黑影在地上蹲着……

这人是白占元,他给儿子送衣服、被褥来了。

当巡夜的所长和几个民警从外边走回来,用手电筒一照,问:“谁呀?”

这时,白占元慢慢站起身说:“我……”

派出所长走上前一看,忙说:“是白师傅。快,快,进屋吧。”

白占元说:“所长,我不进去了。这是我给小国……”

所长说:“好,你放心吧。我马上派人给他送去。”

白占元张了张嘴,眼里流着泪说:“所长……”

所长握住白占元的手说:“白师傅,你不用说了,我们一定尽力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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