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影化身为人,与重明来到石塔前。

“这种塔,名叫‘星罗’,”陆影淡淡道,“与地脉井相似,星罗塔对应的是天脉。乃是许多年前,轩辕氏命令人族神匠根据诸天星辰在大地上对应的位置所修建,古时将法宝放在塔中,用来引动天地灵气,让大地焕发生机,保佑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啊。”陈星倒是从未听说过,陆影的寿命实在太长,就像一本活的古书一般。

重明“嗯”了声,说:“星罗塔在神州大地,曾有一百零八座,数百年前因你们人族起了贪欲,争抢塔中的一百零八件法宝,星罗塔便从此失灵。”

陆影想了想,说:“像阴阳鉴、狰鼓等等,便是曾经存放在星罗塔中的远古法宝。”

“其后,又因你们人族相争,而毁于战火,只要一座塔被摧毁,连带着大片的区域都将失效,如今已无法发挥作用了。”重明补充道。

“哎哎,”陈星诚恳地说,“够了,别再暗讽‘我们人族’了,知道错了,好吗?”

陈星想了想,又说:“后来因为汲取天脉的独特效果,被驱魔师们用来制造守御墙,我懂了。”

项述道:“这里头有法宝?打开看看?”

陈星说:“我来吧。”

陈星就像打开其他石塔一般,将手按在塔门上,引来天地灵气,注入花纹之中。

没有效果。

陆影端详片刻,说:“看上面的纹路。”

这座星罗塔显然已被重新凿过,花纹呈现出龙形,环绕塔身。重明说:“换一种方式,用述律空身上的龙力试试。”

项述捋起袖子,试着按在塔上,却不知如何使用龙力,陈星祭起心灯,牵起项述的手,帮助他催动法力。就在此刻,项述右臂刺青逐一亮起光芒,在心灯催动下,龙力激荡,被注入塔中。

一声巨响,石塔洞开。

层层砖石旋转,散向远方,现出中央的祭坛,所有人同时愣住了。

祭坛上没有法宝,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具男性尸骨,盘膝而坐,长发披散,手中执一朵离魂花,花上停着一只小小的发光蝴蝶。

陈星惊呼出声,陆影一见便知发生何事,抬手祭出梦境光芒,光芒扩散,形成屏障。那蝴蝶从花中飞起,拍打光翅,翩跹飞舞,陈星伸手去捕捉,蝴蝶却避开了他。肖山、重明各自抬手,蝴蝶始终绕来绕去,不欲降落,最后项述下意识地伸出一手。

蝴蝶落在项述的指间。

陆影翻手一握,梦境光华朝着蝴蝶身上收拢,蝴蝶发出轻响,化作漫天光粉散开,四周天地顿时变了个模样,阳光万丈,花海一望无际!

“你终于来了,语嫣。”一个声音响起。

陈星听过这个声音,就在会稽项家!项语嫣留下的记忆里!

紧接着,那具石塔中的尸骨竟是恢复生前面目,化作一名儒雅的老者,身着汉服,从祭坛上走了下来。

陈星蓦然退后,项述牵住了他的手。

“离魂梦境,”重明说,“不必紧张。”

陆影点头道:“嗯,是这具尸骨生前,留给后人的一段记忆。”

陈星认出了男子容貌,颤声道:“张留。”

“张留?”项述皱眉,只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十分熟悉。

张留已不复在项语嫣记忆中所见年轻容貌,在这段记忆里,赫然变得十分苍老,已至行将就木、风烛残年之境。

他看不见众人,从祭坛上走下,步伐却依旧显得十分稳健。

“我猜你在来到三百年后,也许已再记不得当初你我的约定了,”张留沉吟,捋须道,“是以在死前留下这段回忆,期望能一解你的疑惑。毕竟你有定海珠,因缘际会,也许还能打开这座星罗塔。”

“若不能……”张留转身,望向鸟语花香的平原尽头,叹了口气,说,“如你曾经所言,就让这一切,深埋于地底罢。”

“从何处说起呢?”张留又转身走向肖山,从肖山身前穿了过去,众人目光跟随张留,紧接着,张留朝着天际一拂袖,说,“语嫣,兴许你连我们为什么会踏上这条路都已记忆不清,那么,我们便从头开始罢。”

霎时繁花盛开的平原再次变幻了模样,现出汉时长安城宏大的远景。

“征和年间,一名唤作‘王亥’的方士,来到陛下座前。”张留喃喃道,“不久之后,引发了一场祸及朝野的大动乱,就在卫青征伐龙城的三十七年后……”

“……刘彻下令彻查长安怪力乱神之患,引发人间驱魔师的自相残杀。”张留喃喃道,“最终,在这场巫蛊之乱中,太子刘据身亡,卫皇后自杀。驱魔司内,则同僚相争,生还者竟不及十之一二,从此风流云散。”

陈星的呼吸急促起来,只见张留叹息,从他与项述面前穿过,又道:“引起巫蛊之祸的王亥,接手了新的驱魔司。动乱终于平息后,我不得不携法宝逃离长安,其后多方设法调查王亥来历,不意竟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

四周景象再变,现出鲜血盈野、浮尸漂橹的惨烈战场。

“自高祖与项家逐鹿中原,楚汉相争,迄今已五百载有余,都道神州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过百年抑或数百年,便将有大战与杀戮在这片土地上孕生。”

“人族相争的玉望无穷无尽,同族兵戈相操,极逞残忍之举。犹如一个巨大的轮回,再往前追溯,至秦时,战国之际七雄争霸,乃至群仙互戮的牧野之战,流血从未停过,犹如伴随着神州大地的一个亘古诅咒,在我们的身体中,是否与生俱来便流淌着犹如野兽般残忍的血液?”

“不……较之野兽与妖族,兴许人类所行之举,更显残酷,毕竟妖与兽,在获得生存所需后,便不事屠杀。”张留缓缓道,“而在经年累月的调查之后,终于被我发现,铭刻在我们骨子里,这一切的最初来处。”

“此乃上古一场大战后,一名魔神以躯干、血液,甚至魂魄,渗入大地的诅咒……”张留说。

“蚩尤。”陈星喃喃道。

“这名魔神,正是蚩尤。”张留说,“兵主留下的血,早已化作我们无法摒弃的一部分,哪怕自诩‘窥天道,驾神通’的驱魔师,亦无法逃过诅咒的影响。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魔神之血,以此杀戮天性,滋养世间万物。它令人对同族怀抱恶意,嫉妒、陷害、暴怒……种种不胜枚举。”

张留沉声道:“当初轩辕氏将魔神蚩尤分尸后,埋在神州大地的七处,反而令他成为了真正操控万古人间的神灵。他的血液让我们彼此杀戮,凝聚久久不散的怨气,他的魂魄四处找寻寄体转生,化为天魔。千年一轮回,天魔降世,驱魔师只知驱魔,却从不知这‘魔’为何诞生。如今真相大白,它正是蚩尤留在世间的怨恨,可惜我们发现得太晚了,如今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彻底净化魔神血……”

“所以你想到了一个办法。”陈星喃喃道。

“要将这数千年,乃至以后千秋万世的人间大地,亿万凡人身上的魔神之血,乃至天魔彻底除去,”张留坦然道,“将是如何的一桩难事?但我想到了一个唯一的办法,传说时光巨龙烛阴命尽之时,带着它的龙珠,陨落在了卡罗刹群山间。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若能使用‘定海珠’,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战场上,以浩瀚天地灵气启动万灵阵,彻底粉碎蚩尤身躯,燃烧他的魔血,从此人间方能得千万年太平。”

“但要彻底诛杀兵主,”张留说,“我便需要后来不动明王为人族打造的神兵,也需要传承这把神剑、能驾驭其中力量的项家。于是在觅得定海珠后,我找到了你,语嫣。”

“百余年过去,在这段时间里,驱魔司就像野火燃烧后的草原,焕发生机。而这一次,王亥已成为新的大驱魔师,”张留说,“并挑动出身胡、汉两族的驱魔师对立,制造怨气,希望让蚩尤获得重生。”

项述的手略紧了紧,与陈星十指相扣,陈星感觉到项述手心满是汗水。

张留紧接着一拂袖,说道:“于是,我们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灵气,驱魔师从此消亡,万法归寂。你我来到伊阙前,布下万古潮汐之阵,将带着定海珠,回往三千年前。”

随着张留的一个动作,四周景象变幻为伊阙龙门光幕内的幻境,众人站在了太极轮上,项语嫣缓慢走来,站在阴面,张留则走向阳面,两人分立于太极的两端。

项语嫣胸膛起伏,低声道:“留哥……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张留微笑扬眉,项语嫣说:“离开以后,我们就不会再回来了。”

张留点头道:“不错,我们将会留在三千年前。”

项语嫣沉吟片刻,忽然道:“可这一路上,我总有一个念头……留哥。”

“我们……这么做,”项语嫣喃喃道,“当真就是对的么?”

张留忽然一怔。

“为何这么说?”张留皱眉道。

项语嫣:“除去魔神,净化世间所有的魔神血,让人间不再有……让人摆脱心中的至恶……我……也许……我总在想,若没有恶,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幻境之中,一股迷雾蔓延开去,渐渐化作怨气,天地剧变,怨气充盈,朝着太极轮中央汇聚。

“上古之民,秉承女娲所造人之时至真至善。”王子夜的声音在幻境之中响起,“可两位是否想过,正是吾主,为人族添加了这点天性,方让人间变得更有力量了不是么?”

“王亥?”张留沉声道。

项语嫣蓦然抬头,望向王亥。

“语嫣,”王子夜朗声道,“你做得很好,多亏你,将我带到了此地。”

“不。”项语嫣厉声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我没有出卖你,留哥!”

王子夜阴恻恻道:“一夜间万法归寂,长安驱魔司尽散,我等了上百年,本以为,张留你总有一天会来朝我下战书,没想到险些错过了良机。”

张留再不答话,袍袖一笼,冷冷道:“既然这一战无法避免,赐教罢!”

王子夜释放出滔天怨气,张留则祭起定海珠,瞬间山峦尽毁,幻境之中,产生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爆炸。

“你被王亥的怨气所影响,”张留再一拂袖,漫天景象归隐,回到了大草原上的花海中,解释道,“是我大意轻敌,不能怪你。王亥早先为了控制你项家,在你年幼时,以大驱魔师的身份,欺骗你祖母,让你服下了一滴魔神血。只因不想引起我的警惕之心,迟迟未曾提前引动。”

“毕竟不动如山,乃是唯一能克制蚩尤的神兵。”张留又解释道,“王亥无力取走不动如山,只能改而用魔神血来监视你,并影响你。在万古潮汐阵中,你出手袭击了我。”

“其时万古潮汐阵被毁,剩尚不足一成,你被王亥所控,偷袭于我,我不得已发动定海珠,潮汐阵法开始运转后,我将定海珠封印在你体内,助你抵御魔血侵蚀,并带你一同离开了现世。”

“幸而不动如山仍被我封印在了阴阳鉴中,哪怕法宝被王亥夺走,他亦无法毁去不动如山……”

项述:“……”

陈星瞠目结舌,看着张留拂袖展现出的最后一幕,潮汐古阵崩毁,四周飓风旋转,张留抓紧了项语嫣的手,正要卷入飓风中,离开现世时间时,王子夜却以怨气祭起落魂钟,“当”的一声震响。

“留哥!”项语嫣承载记忆的魂魄顿时被抽离,收进落魂钟内,瞳孔稍稍扩散,不自觉地松开了张留的手。

张留意识到项语嫣已失去了记忆,马上以传音入密之术,说了最后的一句话。

“卡罗刹星罗塔……”

紧接着一转头,张留已被卷入了时光潮汐内,下一刻,项语嫣亦就此消失。

“潮汐古阵将我送到了两百余年后,”张留说,“这是逃离王亥监视的最好办法,他不知我们身处何方,兴许是百年、千年,乃至万年的光阴。与他不在同一时期,令他大海捞针,无从寻觅。”

“但你我也在时光的潮汐中失散了。”张留收回最后的景象,走到祭坛前坐下,无奈一笑,稍稍仰头,说,“虽然据我猜测,应当不会很久,来到现世后,我再次调查了王亥。发现他也消失了,兴许万法归寂亦约束了他的行动,令他受到诸般掣肘。”

“但失去万法的人间,仿佛又成了另一番模样。不再有驱魔师,也不再有妖,我以数月时间,沿途北上往卡罗刹时,得知如今是永康元年。其后人间几经战乱,已恢复繁华。边族内迁,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鱼米丰足。”

“只要等你抵达,与我会合。你虽因落魂钟,忘了前事,从潮汐古阵发动的一刻开始,必然记得我所说的卡罗刹星罗塔……”

张留说:“但我偏偏忘了一件事……我在这天地间,已活过两百余岁了,如今万法归寂,竟是令我无法再采纳天地灵气,延续寿命。而要释放天地灵气,又必须倚仗你所持有的定海珠……”

“当真作茧自缚。”张留摇头,遗憾笑道,“短短一年,四季更迭,我的肉身便疾速衰老下去,留哥也许等不到你来了,语嫣。”

张留仰头,已是满头白发,苍老的容颜中,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如孩童般清澈。

“人终有一死,尚无可惧,我死不足惜,只可惜执念未了。不知为何,在这最后的日子里,留哥忽然想起你曾说过的话,”张留眼神之中,又略显迷茫,“这样做,果真对么?”

“罢了,罢了!”张留起身,又道,“本想辛苦你,在得知这一切后,独自肩负起这重任,找回阴阳鉴,取出不动如山,再以你体内的定海珠之力,回到三千年前,完成你我未竟之业。可现如今……”

“……随你罢。”张留缓缓道,拾步回到祭坛中,喃喃道:“这一年里,留哥时而觉得,也许你才是对的。”

“既然是将神州的命运,交给一个人,”张留微笑道,“那么此人如何做,神州将何去何从,又有谁能横加指责呢?”

石塔一重一重封上,塔外符文流动,重新组合,化为磐龙形态。

四周的光芒暗了下来,天地间再度恢复了一片荒凉、万里冰雪的孤旷平原。余最后一刻,张留骸骨手中所持枯萎离魂花景象,花瓣飘零飞出,散落在风中。

数百年的光阴,前世,今生,过去,未来,此间种种,仿佛被时光匆匆带走的荒凉遗迹,寒风吹过冰原,带起万古不变的风。

“项述?”陈星轻轻地拉了下项述的手。

项述望向陈星的眼中,带着几许迷茫、几许悲伤。

“她……按铁勒人的习俗,被天葬了。”

一个时辰后,回程的路上,项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知所措:“而定海珠又在哪儿?”

“项述,”陈星说,“你做好准备,听我解释了吗?”

项述仿佛没听见陈星的话,母亲是三百年前的古人,对他来说,震撼实在太大了。乃至陈星还未朝他解释,为什么他身带龙力,项述竟也忘了追问。

“我就是定海珠。”项述说。

“项述……”陈星说,“听我解释。”

“我就是定海珠!”项述说,“肖山已经说出真相了!”

陈星顿时哑口无言,缘因肖山确实多嘴,说了句“你就是定海珠”,而项述一直记得。

陈星只得道:“是,你就是定海珠,或者说曾经是。但它从你体内被分离出来,毁掉了。”

“所以我有龙力。”项述总算明白了。

“呃……”陈星只得道,“是的。”

“我不是人,”项述茫然道,“我……我不是人?我不是铁勒人,也不是汉人……”

“不不,”陈星说,“你是的!”

他已做好了被项述继续追问的准备,孰料项述并未询问这其中经过,给他打击更大的,竟是他的身份!

这完全超出了陈星的意料,但似乎又显得,这是情理之中。

“我是一个……什么法宝,所化成的人?”项述难以置信道,“我娘是三百年以前的人?”

陈星点头道:“事情的经过是……”

项述却抬手,示意不要多说,皱眉看了眼陈星,眼里带着难得的一点慌乱。

“让我静一会儿。”项述说。

陈星还想再说,项述却离开了他们,走到一旁去。

“项述……”陈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解他,这件事对他打击这么大么?上一次……对了,上一次,项述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在他昏睡时吗?

“他……”陈星也十分茫然。

“让他静一会儿罢。”重明说,“孤王也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

陈星不解地看着项述的背影,想起自己从前小时候,当他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里有心灯时,也没怎么迷茫啊?只是觉得“哦”,就这样。

陆影笑道:“若有一天,当你知道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心灯吸收天地灵气,幻化出来,为体会人间喜怒哀乐的‘人’,你会怎么想?”

陈星:“那我……心情也许会有点复杂吧。”

他渐渐懂了项述的反应,众人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北斗星在天际尽头升起,陈星才走近前去,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项述马上转身,带着迷茫朝他一瞥。

“走了?”项述说,“走吧,这里太冷了,回去再说。”

此地接近神州大地的最北方,陈星嘴唇已冻得有点发青,项述于是意识到,陈星纯粹是为了陪着自己,才勉强坚持着。

“还好,”陈星答道,“在凤凰身边,没那么冷。你好些了么?”

项述点点头,众人离开了卡罗刹,回往敕勒川。一路上项述的话少得非同寻常,陈星几次想与他谈谈,项述却始终陷在思考里,心不在焉的,陈星只得继续拿陆影练习射箭,知道这种时候,只要陪在他身边就行。

他们途经哈拉和林,城中的诸胡住民已撤走,唯余石沫坤分派的铁勒武士还在守护星罗塔,陈星本想将白虎幡带走,但想想还是让它留在了此处。

“哈拉和林,”陆影来到此处,望向战痕斑驳的城墙,喃喃道,“当初尸亥为了寻找项语嫣与定海珠的下落,每隔数年,便会来此处一次。”

陈星离开皇宫,眺望远处,铁勒人应当刚撤离不久,他朝陆影说:“后来也是在这里,苍狼与王子夜交手了吗?”

陆影点了点头,答道:“有一年,尸亥前来,为了搜集炼化他的魃军,便在此城中大举屠戮,萧坤前来保护此地百姓,击退了尸亥,与魃群战斗,最后救走肖山,却也身中了魔神血。”

项述正在城门外喂马。陈星交代过后,与陆影一同出来,问:“你与我们一起回敕勒川吗?”

“横竖无事,”陆影说,“去看看吧,我这辈子,还没怎么离开过卡罗刹。”

项述为母亲生前留下的那战马梳理马鬃,陈星来到他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项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些天里,项述始终沉默着,却是一种温柔的沉默,看上去不像生气的模样,仿佛只是不想说话。

“从背上往后梳。”项述突然说了一句,并让陈星握着马鬃刷,教他怎么给马匹梳毛。

陈星知道,现在项述的心情一定很复杂,陆影也提醒了他,不要再在短时间内让项述接受太多的信息,否则将令他无所适从。上一次,项述知道真相时,陈星竟是未曾察觉,并昏睡了足足三个月。

这一次,陈星终于有机会陪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面对了。

这几天里,陈星仔细想过,大致明白了项述的心情。上一次,当项述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后,一定也曾像如今一般的迷茫。如果没记错,应当是与王子夜交手,穿过伊阙时,进入了那个幻境空间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但很快,伴随着阴阳鉴中的一场战斗,陈星昏迷了。听谢安说,项述把他抱回寿阳后,还照顾了他好几天才离开。

只是那几天里,项述看着在睡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握着他的手,朝他说了不少话?可惜当时的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也许身为法宝这件事,也促成了最终项述决定自毁,以拯救陈星与神州苍生的这个决定。

那时候,他一定很无助、很迷茫吧?

项述:“?”

在陈星的陪伴下,项述仿佛逐渐接受了这一事实,注意到陈星的眼眶有点发红。

“没什么。”陈星忍不住说,“我找到你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是……”

“我知道,”项述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说过好几次了。”

陈星勉强笑了笑,而后又说:“你……”

项述看着陈星,两人久久对视。陈星很想问他,你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但他没有这么问,他觉得自己应当是能理解项述的那个人,却没能及时理解他、安慰他,反而让陈星生出一丝愧疚之情。

“他们也去敕勒川?”项述望向重明与陆影,问道。

陈星点了点头,于是项述翻身上马,说道:“走罢。”

离开哈拉和林,南下的路上,一场白毛风刮过,冰雪融化,草原又奇异地恢复了秋色,暮秋节快要到了,萨拉乌苏河犹如宝蓝色的缎带,河对岸则是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的辽阔平原。风滚草掠过山峦,被秋风吹进河中,项述与陈星牵着马,在浮桥上渡过河去。

曾经的陈星很少猜测项述的内心,甚至从未有过这个想法,但渐渐地,他开始想得越来越多,想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里,项述是如何过来的。平生他最在乎的是什么,一直以来如何看待自己……

想着想着,陈星便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朝他说,是我心太大了吗?知道自己魂魄里有心灯时,居然一点也不奇怪,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为什么心灯选择了我呢?心灯又是什么?越想越复杂,令陈星也变得糊涂起来。

许多事如果从小知道,便成为了心安理得、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让人容易接受,就像“我是汉人”抑或“我是胡人”般,先认识自己,再认识世界。但若在这个理念根深蒂固之后,再忽然把一切全部颠覆,就会令人很受不了。

项述现在想的,一定是“我究竟是汉人还是铁勒人?”甚至“我是不是人?”。陈星也开始思考“我是不是人”这个问题了。

“你再练下去,”项述说,“就可以与铁勒武士一较高低了。”

陈星收起弓,拉得肩背酸痛,笑道:“这么看来,我还是有一点武学天赋的嘛,和你比起来呢?”

“兴许还得再练一百年罢。”项述说。

陈星蔫了,项述那手射长弓飞燕的本事,自然是自己再练一百年也追不上的。

项述又道:“但与族人相比,奔马试箭,勉强也能撑过三箭。”

“是吗?”陈星又满怀希望,笑了起来。

“我有时候,一直在怀疑,”陈星想了想,忍不住道,“我会不会也是一件法宝成精了,你觉得呢?”

项述:“……”

陈星现在大致明白了项述迷茫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项述皱眉,注视陈星,说:“对,你是心灯。”

“嗯。”陈星说,“心灯也是一件法宝,就像你是定海珠。从我出生开始,就陪伴了我到现在。不过我觉得呢,就算我只是一件法宝,莫名其妙就修炼ChéngRén了,这样也挺好啊,横竖来世上走一遭,成了人,也不亏。”

项述停下脚步,百味杂陈地看着陈星,只不说话。

陈星回头,笑道:“实话说,当初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做梦梦见襄阳,梦见在那里能找到你。但这几天里,我忽然就想通了。这不就是一件法宝,找到另一件法宝的原因么?这么说来,咱俩是世上唯二的两件法宝,变成了人,幸亏有你,不孤单真好。”

项述忽然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好笑,无奈翻身上马,说:“走,不要多想了,别管自己是什么。”

陈星闻言便知果然,这就是项述最在意的地方。

项述回味陈星之言,被这么一说,竟是豁然开朗,点头道:“不错,生而为人,来世上走一遭,很好。”

陈星又说:“所以你实在不必太纠结这个问题,因为你不是天地间的唯一一个,还有另一件法宝,陪着你呢。当然……”说着陈星又朝项述挤了挤眼:“这个秘密我不会朝你的族人说的,你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告诉他们。”

项述错愕,忍不住笑了起来。

敕勒川已出现在远方,这一次没有燃烧的战火,没有杂乱的营地,就像陈星第一次来到此处那天。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牧民们正预备过又一个暮秋节,帐篷已支起来了,被阴山三面环抱的敕勒川,犹如世外桃源,那棵古树上满是金黄色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大单于回来了!”有人马上喊道,“大单于!”

敕勒川中,胡人们纷纷前来迎接,项述却一抖马缰,喝道:“驾——!”随即拨转马头,带着陈星,驰向王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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