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影响我按时完成在报馆的公务同时,我辛辛苦苦地写书;书问世了,也很成功。虽然,我能很敏锐地感受那震耳的称赞好评,我也不怀疑我比任何人都更欣赏我自己的成就,我却没有在称赞中昏头昏脑。在观察人类一性一*情时,我总是发现:一个有什么正当理由信任自己的人永远不在别人面前炫耀,以此来换取别人的信任。为此,我自尊而不傲,我受到的称许越多,我就越勉励自己要努力配得上。

虽说这部书的所有部分都是我的回忆录,可我并没想过要在这里讲述我自己的小说的历史。那些小说能说明它们自身,我把它们交给它们自己去说明。我偶或提及它们时,也不过因为它们是我进步的一个部分而已。

这时,因为多少有点根据相信自己成为一个作家既因天赋又因机会,我便怀着信心写作。如果没有那根据或信念,我一定放弃写作,把我的一精一力用到别的什么上去了。我一定想要发现:天赋和机会实际上会使我成为什么,只成为那样的而不是别的。

我已非常顺利地在报纸上和些别的地方发表作品,当我得到新的成功时,我认为我有理由不再出席那些可怕的辩论会了。所以,一个很快乐的夜晚,我最后一次记下议会的风笛乐声①,我就再也没去听过了;不过,从报上,我仍能得知那儿长长的会议并无重大变化,仍是(或许更多了些)些老调反复演奏。

现在我写到我婚后约一年半的时候了。经过几次不同实施,我已把家政管理当作徒劳的事放弃了。我们对家务听其自然,雇了一个小仆人管理。这小家伙的主要作用就是和厨子吵架,在这方面,他真是一个惠廷顿②,只是他没有猫,也没有做市长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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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议会中冗长乏味的演讲。

②14世纪伦敦市长,据说他出身贫寒,因卖了一只猫——也是他仅有财产——给非洲某国王而致富。

我觉得,他总像生活在冰雹似的锅盖敲打下。他的生存就是一场挣扎。他总在最不合宜的时候——比方说,我们举行小小餐会时,或几个朋友晚间来访时——高叫着救命,在飞舞着的铁器追逐中踉踉跄跄逃出厨房。我们想把他辞掉,可他对我们很有感情,不肯走。我们一作出要和他中止关系的表示,他就哭得好凶,因为他太会哭了,我们只好把他留下。他没有母亲——除了他的一个姐姐,我也没发现他还有什么亲戚;而我们刚把他从他姐姐手里接受下来,他姐姐就跑到美洲去了,于是他像一个掉包一皮换下的可怕孩子那样住在我们家了。他对他自己的不幸境遇非常敏一感,不时用衣袖擦眼睛,或弯腰用小手巾一角捂着擦鼻涕。他从不肯把那块小手巾整个从口袋里掏出来,总那么省着用,那么藏着用。

我苦恼不断,其根本就是这个我每年用十镑六先令雇下的倒楣小仆人。我目睹他长大,他就像红花豆那么一点点长大;我为他将来开始刮脸、以至秃顶、自发时而忧心忡忡。我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摆脱他的希望了。我常常想,当他成为一个老头时会多让人讨厌。

这个不幸的家伙使我脱离困境的方法真让我感到意外,他把朵拉的表——这东西和我们其它的一切东西一样没个固定地方放——偷去卖了钱,然后把那钱全花在反反复复搭乘在往返于伦敦和阿克斯桥之间的马车外沿上——他一直就那么没头脑。据我记得,他是在进行第十五次旅行时被抓送往了包一皮街,从他身上搜出了4先令6便士,还有一枝他根本吹不响的旧横笛。

如果他不悔过,那件事的惊动及其带给我的不快准会少得多。可他的的确确悔过了,而且方式特别——不是一鼓嘟地,而是化整为零,一点点地。比如,在我不得不到庭作证的第二天,他揭发了地下室一个篮子的秘密。我们相信篮子里全是酒,其实只有空瓶和瓶塞了。我们以为他已说出他所知道的厨子的全部坏事了,他该安心了。不料一两天后,他又由于良心责备,揭发了厨子的一个小女孩每天早晨来拿我们面包一皮一事。他还坦白他自己如何受了送牛一奶一人的贿,向那人提一供用煤。又过了两三天,警方当局通知我,他供出厨房垃圾中有牛里脊肉和破布袋里有床单。又不久,他又说出完全是另一种一性一*质的供词——他承认知道送酒人想对我们住宅行窃的全部计划,于是那人马上被捕了。成为这样一个受害者,我感到很惭愧,我宁愿多给他点钱,请他再别说了,或为他去花大钱行一贿,好让他跑走。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以为每次新坦白就算不是施恩于我也是报答我了,这可真让人生气!

后来,,我一看到有警员带着新情报来,我就先跑开躲起来。一直到他受审并被判处了流刑,我才结束这种偷偷摸一摸的生活。可就是那样了,他还不能让人安生,他一个劲给我们写信,说是想离开前见朵拉一面。于是,朵拉就去看他。当朵拉发现自己是在铁栏中时竟昏了过去。简而言之,在他被押解走前,我没法安安静静过日子。后来,我听说他在什么“乡村”地方做了牧羊人,但我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这一切使我认真地反思,使我对我们的错误有了新的见解。尽管我很体谅朵拉,我也不得不在一个晚上告诉了她。

“我的一爱一人,”我说道,“想到我们缺乏条理和秩序,不仅使我们自己受累(我们已习惯了),也连累了别人,我很苦恼。”

“你已经安静了很久,现在你又要淘气了!”朵拉说道。

“不,我亲一爱一的!让我向你说明我的意思是什么。”

“我认为我不用知道。”朵拉说道。

“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放下吉普。”

朵拉用吉普的鼻子来碰我的鼻子,并说了声“卟”想改变我的严肃;可是她没成功。她就命令吉普进了那塔,然后坐在那里握住我的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我。

“事实上,我亲一爱一的,”我开始说道,“我们身上有传染病,我们把周围所有的人都传染了。”

朵拉的表情是那样迫切想知道,我是否提议一种新的预防针或别的药物来改良我们的不卫生状况;要不是她的表情是这样,我真会继续用这个比喻说下去了。于是我抑制住自己,用明明白白的话来解释我的意思。

“由于不学会更谨慎,我的宝贝,”我说道,“我们不仅仅失去了钱财和安乐,有时甚至失去了和气;我们也纵容了所有替一我们做事的人变坏,或任何和我们做生意的人变坏,这就表明很严重的责任问题是我们的。我开始怀疑这错不在一方,所以这些人都坏,是因为我们并不很好。”

“哦,多严重的罪名,”朵拉睁大眼睛叫道,“你是说你看到我偷金表啰!哦!”

“我最亲一爱一的,”我劝道,“别胡说!谁提到金表半个字了?”

“你呀,”朵拉马上说道,“你知道你这样做了。你说我不好,还拿我和他比。”

“和谁比?”我问道。

“和那个小仆人哪,”朵拉呜咽道,“哦,你这个残忍的人,把你心一爱一的妻子和一个判了流刑的小仆人比!为什么结婚前你不把这想法告诉我?你这个冷酷的人,你为什么那时不说出你认定我比一个服流刑的小仆人更坏呢?哦,你把我看得多坏呀!哦,天啊!”

“喏,朵拉,我的一爱一人,”我一面说着,一面想把她按在眼睛上的小手帕拿开,“你这种说法真可笑,而且也大错特错了。第一,这不是事实。”

“你常说他是个不诚实的人,”朵拉呜咽道,“现在,你又这么说我了!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的宝贝女孩,”我说道,“我真地求你,求你明白一点,听清我刚才说的和现在说的。我亲一爱一的朵拉,如果我们不知道对我们雇的人尽责,他们就永远不知道对我们尽责。我怕我们向人们提一供了犯错误的机会,而这是决不应提一供的呀。就算我们不是有意,而是出于喜欢那样,高兴那样——我们其实并不喜欢,可我们好像有意要那样不经心地处理家政,我们也没权利这么继续散漫下去了。我们的确让别人变坏,我们应该想到这点。我不能不想到这点。朵拉,我无法摆脱对这反省,有时我对此非常不安。嘿,亲一爱一的,就是这么回事。

唉,别犯傻了。”

朵拉半天都不让我把那条小手巾拿开。她坐在那里,躲在小手巾后一面呜咽一面说:如果我觉得不安,为什么我要结婚?为什么我不在去教堂的前一天说我最好不去了,因为我知道我会不安?如果我不能忍受她,为什么我不把她送到帕特尼她姑一妈一那儿,或送到印度的朱丽亚·米尔斯那儿?朱丽亚见到她一定很高兴,一定不会把她当成服流刑的小仆人;朱丽亚决不会那么称呼她。总之,朵拉是那么苦恼,使我也很苦恼。我觉得再作这种努力——哪怕很温和——也没用了。

我得用另一种方法。

还有什么其它方法呢?“陶冶她思想!”这话平常,听起来总是很乐观,很有希望。于是,我决定陶冶朵拉的思想。

我立即着手了。当朵拉很孩子气而我又很想迎一合她时,我就努力摆出一脸严肃——使她不安,也使我自己不安。我向她谈我思考的问题,读莎士比亚给她听,让她疲倦得不得了。我还装出偶然的样子告诉她一点很有用的常识或提一点合理意见——我一说出来,她就吓得跳起来,好像那是些爆竹一样。无论我怎样想漫不经心、自然而然地陶冶我小妻子的思想,我都发现她总能凭直觉感受到我的动机,于是马上就深刻感到忧伤烦愁。尤其明显的是,她觉得莎士比亚是个可怕的怪人。这陶冶进行得很艰难。

我并没硬约了特拉德尔来帮我,可他来看我时,我就引爆我的地雷,意在使朵拉间接得到教诲。我就这样向特拉德尔提一供的知识量可谓巨大,质量也佳,但只使朵拉情绪低落并时时为将轮到她自己而忧虑,并没别的效果。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老师、一个圈套、一个陷阱的地步;我时时对朵拉这只苍蝇扮演蜘蛛的角色*,不断从我的一穴一里跳出来,让她感到心惊神慌。

我仍然希望经过这个过渡时期,朵拉和我能取得默契、我可以把她的思想陶冶得如我所愿,所以我坚持了好几个月。可我终于发现,虽然在这整段时间里,我一身都是决心就像豪猪或刺猬全身是刺一样,收效仍几乎等于无。我开始想,也许朵拉的思想已经陶冶过了,定了型了。

经过进一步考虑后,我觉得我的上述猜想极可能属实,便放弃了我那说来容易行却难的设想,决心以后满意我妻子的现状,不再想用任何方法来改造她。我打心眼里对我自作聪明的做法感到厌倦,也怕见我的宝贝受拘束;于是,一天我为她买了副耳环,为吉普买了个项圈,带回家讨她喜欢。

朵拉果然为这两件小礼物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吻我。可我们中间仍有-一陰一-影——虽然很淡——我决心要消除它。如果那个-一陰一-影一定要有个地方呆着,我就把它保留在我自己胸中好了。

我坐在沙发上,为身边的妻子戴上耳环;然后我告诉她,我怕我们近来不那么和谐了,而这错在于我。我的确这么认为,事实也的确如此。

“事实是,朵拉,我的生命,”我说道,“我曾想做个聪明人。”

“也让我变聪明,”朵拉怯怯地说道,“是吗,大肥?”

对她漂亮地抬起眉一毛一做出的询问我用点头作答,并吻那张开的嘴。

“没一点用的,”朵拉摇头说道,把耳环摇得叮当响,“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家伙,也知道我一开始就要你怎么叫我。如果你不能那样做,恐怕你也不会喜欢我。你敢说你有时就没想过,当初最好——”

“做什么,我亲一爱一的?”因为她不肯讲下去了。

“没什么!”朵拉说道。

“没什么?”我重复道。

她搂住我的脖子,一面笑,一面用她喜一爱一的一只鹅的名来叫她自己,一面把她的脸伏一在我肩头藏起来。她的鬈发那么浓密,想撩一开它们让她的脸露出来还真不容易。

“我没想最好当初就别去陶冶我小太太的思想?”我自嘲道,“那问题是这个吗?不错,我当然想过。”

“你以前想干的就是那事?”朵拉叫道,“哦,多可怕的孩子!”

“可我再也不试了,”我说道。“因为我非常一爱一本色*的她!”

“别说谎——真的吗?”朵拉朝我挨近了些问道。

“为什么我要把我宝贝拥有这么久的东西改掉呢?”我说道,“你无论怎样,也不会比你的本色*更好,我亲一爱一的朵拉;我们不要自作聪明地做实验了,我们只要恢复原样,快快乐乐。”

“要快快乐乐!”朵拉马上说道,“对!整天都这样!出了小差错,你不会介意吧?”

“不,不,”我说道,“我们应当尽力。”

“你不再对我说我们把别人弄坏了,”朵拉嗔哄我道;“是吧?因为你知道,那很讨厌。”

“不,不。”我说道。

“在我看来,愚蠢比不快乐要好得多,对不对?”朵拉说道。

“朵拉的本色*比世界上一切其它的都好。”

“世界上!啊,大肥,那地方可大着呢!”

她摇摇头,把她明亮愉快的眼睛转向我,吻我,大笑起来,然后蹦蹦跳跳走开,去给吉普把新项圈戴上。

我对朵拉进行的最后一次改造就这样告终了。在进行时,我并不快乐;我不能忍受我一个人的孤独智慧,我也不能使这改造的尝试和她要求做个娃娃妻子的请求和谐起来。我决定尽可能自己一个人悄悄改善我们的行为;可是我已料到我的力量微弱了;否则我会又退化成总守在一角等待时机的蜘蛛。

我提到的-一陰一-影不再横在我们之间了,它完全留在我的心里了。那-一陰一-影怎样淡化退走的呢?

旧时不快的感觉在我的生活中扩展。如果说那感觉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过去更加深了。可那感觉并不是很清晰的,就像夜里听到的一只隐隐约约的忧伤乐曲。我非常一爱一我的妻子,我也快乐;可我从前曾朦胧期待的幸福并不是我现在正享受的,总缺点什么。

为了实践我对自己做的约定,把我的想法从书中反映出来,我又仔细审视回顾它,揭露其秘密。我仍然——像我一直那样——把我所怀念的东西看作我童年时代的幻想憧憬,看作不能实现的,发现这一点时,我像芸芸众生一样因此感到自然而然的痛切。可我知道,如果我的妻子能多帮我一点,能分享我无人分享的想法,那会对我更好,而且这也是可能的。

我奇妙地在两种截然不可调和的结论中保持平衡,对于它们的彼此对立却并没有清晰的意识。它们之一是:我所感受到的是很普遍的,不可避免的;它们中另一个是:这是属于我个人的,是可以有所不同的。想到幼年不能实现的梦,想到我成年前的曾有过较好的境况,我眼前就浮现了和一爱一妮丝在那可一爱一的老住宅中所度过的令人满意的日子,它们就像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却永远不能在这里复生的鬼魂一样。

有时,我想:如果朵拉和我从来不相识又可能会发生什么呢?又将要会发生什么呢?可是,她与我是那么合为一体而不能分开了,这种幻想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很快就像漂荡在空中的游丝一样消失了。

我一直一爱一她。我现在描写的这一切在我思想深处昏睡、苏醒,然后又睡去。这一切没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看不出它对我的一切言行有什么影响。我忍受我们所有的小小忧愁,按我的计划工作;朵拉握住笔;我们双方都认为我们根据事实的需要调整了我们的工作。她真心一爱一我,以我自豪。在给朵拉写的信中,一爱一妮丝有时写几句很热情的话,表示老朋友们听到我声望渐长并仿佛听我读书一样看我书时所感到的骄傲和兴趣,这时,朵拉那明亮的眼睛中含一着欢喜的泪把那些话大声读出来,并说我是一个又可一爱一又聪明又著名的大孩子。

“缺乏修养的内心第一个错误冲动。”这时我不断想到斯特朗夫人说的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几乎一直印在我头脑里。我常常在半夜醒来时还想着这几个字;我记得我甚至在梦中从墙上看到这几个字。因为,我当时知道,最初我一爱一朵拉时,我的心是缺乏修养的;如果我的心曾有乏修养,我们婚后我也就决不会暗中感到那一切了。

“在婚姻中,没有任何悬殊差异能超过思想和信念的差异。”我也记得这话。我曾费力气想让朵拉适应我,后来发现这是办不到的。我只好使自己适应朵拉,和她分享我能分享的,还要快快乐乐;我把一切要挑的担子放在我肩上,还仍然要快快乐乐。我开始思想就是我内心开始获得应有的修养。有这修养,我第二年比第一年快乐得多了;而更好的是,使朵拉的生活也充满了陽光。

可是,那1年这样过着时,朵拉身一体不那么健康的。我曾希望有比我更灵巧的手来帮着陶冶她个一性一*,我曾希望她怀中有一个婴儿笑脸于是我的娃娃妻子能长大,可这都不可能。

那个小天使在它的小监狱门前飞了一圈以后又自在地飞跑了。

“等到我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跑时,姨一奶一奶一,”朵拉说道,“我要让吉普赛跑。它现在变得迟钝,变得很懒了。”

“我担心,我亲一爱一的,”姨一奶一奶一在她身旁安祥地做事并说道,“它患了比那更严重的病呢。它上了年纪,朵拉。”

“你以为它老了吗?”朵拉惊慌地说道。“哦,看起来多么奇怪。吉普会变老!”

“这是我们活下去都免不了的病痛呀,小人儿,”姨一奶一奶一兴致很高地说道;“说实话,我也觉得比以前更多感受到这病痛了。”

“可是吉普,”朵拉满怀同情地看着吉普说道,“连小吉普也免不掉!哦,可怜的东西!”

“我猜它还能支持很久呢,小花,”姨一奶一奶一拍拍朵拉的脸说道。这时朵拉从长沙发上探身看吉普,吉普也用力挣扎着用后腿站起来表示有所反应,“今年冬天,在它的房子里铺块绒布。一到春天,它和春天的花一样恢复生气,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了。保佑这条小狗吧!”我姨一奶一奶一大声说道,“如果它像猫那样也有九条一性一*命的话,就是那些一性一*命一下全失去,它也会用它最后的气力向我叫呢,我相信!”

朵拉已把它扶到沙发上了。它真是对姨一奶一奶一恨得不能再恨了,在沙发上它站不起来,便冲姨一奶一奶一使劲叫,叫得身一子都侧了过去。姨一奶一奶一越看它,它越冲她狠狠地叫;因为姨一奶一奶一近来戴上了眼镜,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理由,它认为应当向眼镜攻击。

朵拉大加安一抚,才使吉普在她身边躺下。它安静下来后,朵拉用手一次一次拉着它的一只长耳朵,一面沉思道:“连小吉普也不能幸免!哦,可怜的东西!”

“它的肺很强,”姨一奶一奶一很快乐地说道,“它的憎恨也一点没有减少。无疑,它还能活上好多年。可是,如果你要一只狗和你赛跑,小花儿,它可不适宜那活动了。我可以给你一只狗。”

“谢谢你,姨一奶一奶一,”朵拉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还是不要了,对不起!”

“不要了?”姨一奶一奶一摘下眼镜说道。

“除了吉普,我不能养其它狗,”朵拉说道。“那就会太对不起吉普!此外,除了吉普,我没法和任何其它狗一交朋友;因为别的狗不是在我结婚前就认识我的,也没有在大肥第一次上我家时朝他叫。除了吉普,我恐怕不会再喜欢别的狗了,姨一奶一奶一。”

“当然,”姨一奶一奶一拍拍她的脸说道,“你说得对。”

“你不生气吧?”朵拉说道,“是不是?”

“哈,多敏一感的小宝贝!”姨一奶一奶一很亲一热地弯下腰对她说道,“以为我会生气!”

“不,不,我没有真那么想,”朵拉马上说道,“可我有点累,我就一下有点糊涂了——我一直就是个小糊涂,你知道的。不过,一谈到吉普,我就更犯糊涂了。它曾知道我一切经历,是吧,吉普?因为它变化了一点,我就冷淡它,我受不了这样——是吧,吉普?”

吉普更偎近它主人,懒懒地一舔一舔一她的手。

“你还没有老得要离开你的主人吧,是不是,吉普?”朵拉说道,“我们还能再作伴一些日子吧!”

在下个星期天,我那美丽的朵拉下来吃饭,看到了老特拉德尔——他总是和我们一起在星期天吃饭——,她是那么高兴。我们都认为几天以后她就又能像从前那样到处跑了。可几天以后她仍不能跑,也不能走。她的样子很美也很快乐,可是过去围着吉普跳舞的那双灵活小脚变沉重了,不再肯多动了。

每天早上,我把她抱下楼,晚上又把她抱上楼。当时她搂住我脖子大笑,好像我是为了打赌才这么做。吉普围着我们叫呀跳呀,跑在最前面,到了楼梯口又喘着气回头监视我们。姨一奶一奶一这位最好最和气的护一士总抱着一大堆披肩枕头跟在我们后面。狄克先生决不会把举烛的工作让给任何活着的人。特拉德尔总在楼梯下朝上看,负责把朵拉开玩笑的消息带给那世界上最可一爱一的姑一娘一。我们是一支非常快乐的队伍,而我的娃娃妻子就是那队伍中最快乐的一个。

可是,有时我抱起她,感到她在我怀中变轻时,我就有一种可怕的失落感油然生起在心中,好像我正在朝一个我尚未觉察到却会使我生活冻僵的一处雪国冰地。我努力避免去多想或证实这感觉,直到一天夜里,在我的这种感觉很强烈时,听到姨一奶一奶一向她大声说“再见,小花儿”以告别时,我才一个人坐在书桌边想,哦,这是多么不吉利的名字呀,花还在树上盛开时就枯萎了!我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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