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真有几个人影飞出去,抑或是花园大街那座不幸大楼的住户吓破了胆,产生了幻觉?这一点,当然,谁也说不准。如果确有其事,那么这些人影飞到哪里去了?也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分手的?也同样说不清。不过,我们确实知道:花园大街起火后大约十五分钟,位于斯摩棱斯克市场的外宾商店①的大玻璃门旁出现了一个穿方格西装的高个子男人,他身旁跟着一只很大的黑猫。

①外宾商店全名为:全苏外宾商品供应联合公司。

这位公民敏捷地从行人中间穿过去,推开了外宾商店的大玻璃门。但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态度极不友好的看门人走上前来拦住他,气势汹汹地说:

“不许带猫进去!”

“对不起,”高个子公民的声音像敲破锣,他举起一只干瘪的手,像耳背的人那样拢住耳朵问道,“您是说不许带猫?您看见哪儿有猫?”

看门人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其实,这也难怪,因为高个子公民脚旁根本没有什么猫。不过,他身后站着个矮胖子,倒是长得确实有点像猫。那胖子戴着破便帽,手里拿着个汽油炉,也正要往商店门里钻。

生性厌恶人类的看门人,不知为什么尤其不喜欢眼前这两位顾客。只见他把两道被虫咬了似的稀疏的瓦灰色眉毛一蹙,眼珠子往上一翻,用沙哑的声音气呼呼地说:

“我们这里可只能使用外币!”

“我说,亲爱的,”高个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一只眼睛透过碎夹界眼镜炯炯放光,“您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币?您只凭穿戴着人?最最亲爱的卫士,我劝您永远不要这样!您会犯错误的,而且会犯很大的错误。您哪怕把著名的‘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①的故事再拿来重温一下也好嘛。不过,历史故事我们先放在一边,不去提它吧。我得告诉您:今天这事我可要向你们经理提意见,告你。而且我还要告诉他一些别的事,那您可就不仅是丢掉两扇玻璃门之间这个美差能完事的了。”

①哈里发是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国家的元首。何鲁纳·拉施德,即阿拉伯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公元766—809)。《一千零一夜》中有关于他微服私访,遇到假“哈里发”的故事。

“我这个汽油炉里说不定装满了外币呢!”猫脸矮胖子也忿忿地插话说,同时拼命往门里挤。后面等着进门的顾客们已经在提意见了,看门人这才将信将疑地狠狠盯了他俩一眼,闪开门口,让我们的两位熟人——卡罗维夫和河马走进外宾商店。

进门后,两人首先扫视一圈,然后卡罗维夫用响亮的、绝对能使商店各个角落都听得到的声音说:

“好漂亮的商店啊!这商店太好啦,大好啦!”

尽管卡罗维夫对商店的赞赏完全有根有据,很有道理,挤在柜台前的顾客们还是纷纷转过头来,把惊讶的目光投向这位评论者。

柜台里面的货架上摆着几百种成匹的印花布,花色品种极为丰富。花布后面陈列着平纹细布、绫罗绸缎、绉纱和各色做西装的毛呢衣料。再向前看一是成排的垛得高高的皮鞋盒子,柜台前有几位妇女坐在小矮凳上——她们的右脚上还穿着旧鞋,左脚上则是漆光闪亮的船形新鞋,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踩着小块地毯试穿。里面墙角处有人在放留声机,优美的歌声在售货厅内缭绕。

不过,卡罗维夫和河马并没有在这些美不胜收的商品前面停留多久。他们径直向食品部和糖果部相连的地方走去。这里很宽敞,不像布匹绸缎部柜台前那样挤着许多戴头巾和软帽的妇女。

一个四方墩子似的矮胖男人正在柜台前以命令的语气说些什么,他的脸刮得光光的,甚至有些发青,戴一副角质眼镜,头上是一顶没有皱褶、帽带上也没有油渍的崭新的呢帽,穿着雪青色呢大衣,手上戴着棕红色细羊皮手套。一个身穿洁白罩衫、头戴蓝色小帽的男售货员正在为这位穿雪青呢大衣的顾客服务:他用一把很快的刀子(这刀子的形状很像利未·马太偷的那把)从一块肥得几乎流油的玫瑰色鲑鱼肉段上剥下它那蛇皮似的泛着银光的皮。

“这里也非常好嘛!”卡罗维夫兴高采烈地评论说,“连这里的外国人也招人喜欢。”他说着朝雪青呢大衣的后背指了指。

“不对,巴松管,不对!”河马若有所思地说,“你呀,朋友,看错了。依我看,这位穿雪青呢大衣的绅士脸上似乎缺少点什么。”

雪青色呢大衣的后背抖动了一下,不过,这大概是偶然的巧合,因为外国人不可能听懂卡罗维夫和他的同伴所讲的俄语。

“这个浩(好)的?”穿雪青色呢大衣的顾客板着脸问。

“是最好的。”售货员回答,同时用刀尖剥着鲑鱼肉段的皮,满脸讨好的样子。

“浩(好)的我喜欢,不浩(好)的不喜欢!”外国人板着面孔说。

“那当然!”售货员像是听了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话。

这时我们的两位熟人离开了外国人和他的鲑鱼肉,来到糖果部的柜台前。

“今天够热的呀!”卡罗维夫向柜台里一位两腮红扑扑的女售货员搭讪。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于是他便问:“橘子怎么卖?”

“三十戈比一公斤。”售货员回答。

“唉,贵得吓人呀!唉……”卡罗维夫长叹一声。他又想了一下,便请他的同伴吃橘子,“河马,你吃吧!”

猫脸矮胖子把汽油炉夹在腋下,从摆成金字塔形的橘子堆上抓过最顶上的一个就连皮送进嘴里,接着又去抓第二个。

售货员吓得要死。

“你疯了!”她大声喊起来,两腮的红晕马上消失了。“拿取货单来!取货单!”她气得几乎发抖,手里的糖果夹子也掉在地上了。

“小宝贝儿,亲爱的,大美人儿,”卡罗维夫把身子探进柜台里面,对售货员挤眉弄眼,用嘶哑的声音说,“今天我们身上没带着外币……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向您发誓,下次来,最迟不过星期一,一定全部用现金还清。我们就住在附近,在花园大街,着火的地方。”

这时河马已吃下三个橘子,正把手伸向用方块巧克力糖搭成的奇妙的小塔。他从塔的最下面抽出一块,连同包装金纸一起送进嘴里,吞了下去,当然,那座巧克力小塔便立即倒塌了。

旁边鱼类柜台里面的男售货员一个个目瞪口呆,拿着切鱼刀愣在那里,穿雪青色呢大衣的外国人向两名行抢者转过身来。这时我们发现,河马的看法是错误的:这位外国人脸上并不缺少什么,相反,倒是多了点什么——他的两腮耷拉着,两眼东张西望。

女售货员的脸色变得蜡黄,无可奈何地冲着全店大声叫喊:

“帕洛西奇!帕洛西奇①!”

①人名简称,指下面提到的商店负责人帕维尔·约西福维奇。

布匹绸缎部的顾客们闻声纷纷拥过来,而河马这时已经离开诱人的糖果,又把爪子伸进了贴有“上等刻赤青鱼”①标签的大木桶。他从桶中抽出两条青鱼,咬掉尾巴,吞了下去。

①刻赤是苏联乌克兰的古老城市和渔港,有著名的鱼类加工联合企业。

“帕洛西奇!”糖果部柜台里面又喊了一声,而站在鱼类柜台里面一个蓄着西班牙式小胡子的男售货员则大声吆喝:

“混蛋!你干什么?!”

帕维尔·约西福维奇已匆匆向现场跑过来了。他仪表堂堂,穿着洁白的工作罩衫,俨然是个外科大夫的样子,胸前口袋里还露出一枝铅笔。帕维尔·约西福维奇显然很有经验。一看到河马嘴上还叼着一条青鱼尾巴,他立即对事态作出判断,一切他都明白了。因此,他并不同这两个无赖多费唇舌,而是朝远处招了招手,下了命令:

“吹哨子!”

大玻璃门里的看门人飞也似地蹿了出去,斯摩棱斯克市场拐角处立即响起不祥的哨声。群众渐渐把两个坏蛋围在中央,这时卡罗维夫挺身而出了。

“各位公民!”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是要干什么?啊?请各位说说。这个可怜的穷人,”他的声音更加颤抖了,同时指了指河马,河马立即装出一副可怜的哭丧相,“这个整天修理汽油炉的可怜人,他饿了……可叫他到哪儿去弄外币?”

平素沉着冷静的帕维尔·约西福维奇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严厉地喊道:

“你少来这一套!”他又急不可耐地向远处挥挥手,门外的哨声响得更急了。

然而,卡罗维夫并没有因为帕维尔·约西福维奇的话感到难堪,只听他继续说:

“叫他到哪里去弄?我要向在场的所有公民提出这个问题!他疲惫不堪,义叽义渴。他觉得很热。所以,这个可怜的人就拿过一个橘于来尝了尝。一个橘子大不了值三戈比吧。可他们已经把哨子吹得震大价响,像春天林于里的夜营在叫,还要惊动警察来,影响他们的工作!可是,像他这种人怎么反倒可以?啊?”卡罗维夫说着,用手指了指穿雪青色呢大衣的胖子,胖子顿时惊慌失色、“请问,他是什么人?啊?他是哪儿来的?来十什么?是我们想他了?没有他我们寂寞,还是怎么的?难道是我们邀请他来的?当然喽,”这位前唱诗班指挥嘲弄地撇了撇嘴,大声喊道,“他,大家也看见了,穿的是讲究的雪青色呢于大衣,吃鲑鱼肉撑得肥成了这个样子,他口袋里装满了外币。可是,我们自己人呢?我们自己人呢?我觉得心里有股子说不出的苦味儿!苦啊!苦啊!”卡罗维夫像个男棋相在老式结婚喜筵上①那样喊叫起来。

①按俄罗斯人古老的习惯,在庆祝婚礼的喜筵上,客人们喊“苦啊!苦啊!”用以表示单单喝酒大乏味,要求新郎新娘当众接吻。这里取其字面意义。

这一连串十分愚蠢、极不得体、很可能是政治上有害的言论和行为,把个帕维尔·约西福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然而,说来也怪,从围观群众的眼神中却不难看出,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对此抱着同情!而河马则一边抬起胳膊,用肮脏的破衣袖擦着眼,一边悲哀地大声说:

“谢谢你,忠实的朋友,你还能替一个落难的人说句公道话!谢谢!”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顾客中有个衣着寒酸、但却不失为整洁大方的、刚刚在糕点部买了三块杏仁酥的小老头骤然面色大变,接着,这个看样子彬彬有礼、非常斯文的小老头突然两眼射出凶恶的火光,脸涨得通红,把一小包杏仁酥往地上一扔,用尖细的童子音大声喊道:

“说得对!”

然后他一把从柜台里抽出大托盘,把刚才被河马拆毁的巧克力艾菲尔塔①的残迹撒得满地,左手迅速揪下穿雪青色呢大衣的外国人的呢帽,同时抡起右手里的托盘朝那人的秃头平着拍去。人们听到哐啷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从大卡车上往下扔了一块钢板。穿呢大衣的胖子脸色发白,仰面朝后倒去,一屁股坐到装刻赤青鱼的大木桶里,桶里的青鱼盐汤溅得老高。谁知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坐在鱼桶里的穿雪青呢大衣的外国人忽然讲起了纯正的。不带一点外国腔的俄语,只听他用流利的俄语喊道:“打死人喽!快叫警察!这些土匪快把我打死哦!”显然,他是由于过分惊吓,才骤然间掌握了过去一直不大会讲的俄语的。

①艾菲尔铁塔:法国巴黎著名铁塔,高三百二十米,1889年法国工程师艾菲尔为庆祝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而设计建造。

看门人的哨子声停止了。激动的顾客群中出现了两顶警察头盔。它们晃动着朝闹事地点移过来。诡计多端的河马这时像在澡堂里用木柄勺往条凳上浇水①似的,拿着汽油炉往糖果部的柜台上浇起汽油来。奇怪的是,那汽油竞自己就点燃了。一股火焰直冲天花板,随即顺着柜台向四处蔓延,吞噬着一个个水果篮上美丽的纸带。售货员们大声喊叫着,急忙从柜台里跳出来,他们刚刚跳出来,窗子上的亚麻布窗帘便冒起火苗,地上的汽油也烧着了。围观的顾客掀起一片绝望的喊声,从糖果部向后退去,把再也不需要的帕维尔·约西福维奇踩在脚下。而鱼类柜台里面的售货员们则拿着他们锋利的鱼刀一个个朝后门跑去。穿雪青呢大衣的公民自己从木桶里挣扎出来,浑身流着成鱼汤,跳过柜台上的膀鲑鱼,紧跟着售货员们跑去。出口处明镜般的大门玻璃被逃命的人群挤破了,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而两个坏蛋,不论是卡罗维夫,还是馋嘴的河马,却早已乘机溜之大吉了。至于溜到了哪里——谁也不得而知。只是到了后来,某些在外宾商店里目睹了起火情况的人才说,似乎那两个流氓纵身飞离地面,在天花板下面像玩具气球似地爆炸了。这当然很值得怀疑,事实未必如此,不过,我们确实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①俄国旧式浴室入浴时的习惯。

但是,我们确切地知道:斯摩棱斯克市场出事整整一分钟之后,河马和卡罗维夫两人已经出现在一座小花园里的人行道上了,恰恰是在格里鲍耶陀夫姑母那所小楼旁边。卡罗维夫在铁栅栏外停住脚步,对河马说:

“呀,这不是作家们那座小楼吗!我说,河马,关于这座小楼,我可是听到过不少佳话,很令人神往呢。朋友,请你注意这所房子!只要你想一想,在它的屋脊下现在正有无数的天才在发育、成长,你心里就会感到无比舒畅。”

“就像菠萝在温室里成长一样。”河马说。他为了看清这座有圆柱的乳白色小楼,这时已经爬上了铁栅栏的水泥基座。

“完全正确,”卡罗维夫表示同意自己这位形影不离的伴侣的话,“想到一批未来的作家正在这座小楼里逐渐成熟起来,他们将写出新《堂吉诃德》,新《浮士德》,见他的鬼,或者哪怕是一部新《死魂灵》也行啊,心里确实充满诚惶诚恐之感。是不是?”

“可不,想都不敢想。”河马也表示同感。

“是的,这座小楼的温室里可望产生一些惊人的巨著,因为这里集中了几千个有献身精神的人,他们都决心无私地把自己的全部生命献给墨尔波墨涅、波吕许漠尼亚和塔利亚①的事业。你想想看,假如这些人中间有那么一位,初试锋芒就把一部《钦差大臣》或者至少是把一部《叶甫盖尼·奥涅金》献给广大读者,那将会引起多大轰动!”

①三者均属希腊神话中掌管文艺和科学的女神(缪斯),分别掌管悲剧、颂歌和喜剧。

“当然,那还用说!”河马又立即表示同感。

“是这样,”卡罗维夫说。但同时却忧心冲忡地举起一个手指,把话锋一转,“然而!我是说‘然而’,而且还要再重复一遍这个‘然而’!这是说,假定这些娇嫩的温室植物不受到什么微生物的侵袭,它们的根系不被微生物蛀蚀掉,假定它们不烂掉的话!而温室里的菠萝恰恰是常常发生这种烂根情况的!哎呀呀,常常发生呀!”

“我顺便问一下,”河马问道,这时他已把圆脑袋伸进铁栅栏格子里了,“这些人在凉台上干什么?”

“用餐。”卡罗维夫解释说,“我还要告诉你,亲爱的,这个餐厅很好,真正是价廉物美。可说呢,我也和所有旅游者一样,在开始下一段行程之前,很想稍许点补点补,喝它一升冰镇啤酒。”

“我也想喝一杯。”河马回答。于是两个无赖顺着椴树荫下的沥青甬道,径直朝着尚不知大祸临头的餐厅凉台走去。

凉台外面的绿花墙上,靠近拐角的地方,有个不大的圆门,从这里上台阶便是凉台餐厅的人口。入口处坐着一位穿白袜子、戴一顶有飘带的小白帽、脸色苍白的女公民,她正坐在维也纳式曲木椅上闲得无聊。她面前的普通木桌上摆着个账簿似的厚本子,她不知为了何种目的把进入餐厅的人一一记在那本子上。卡罗维夫和河马两人就是被这位女公民拦住了。

“您二位的证件呢?”她以惊讶的目光看了看卡罗维夫的夹鼻眼镜,又看了看河马手里的汽油炉和他那撕破的衣袖。

“万分抱歉,请问,什么证件?”卡罗维夫也以惊讶的语气反问道。

“您二位是作家吗?”那妇女以提问代替回答。

“那当然喽。”卡罗维夫的态度落落大方。

“那你们的证件呢?”女公民又问了一遍。

“我可爱的女士……”卡罗维夫刚要说几句温情的话。

“我不是您可爱的女士!”女公民立即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

“噢,那大遗憾了,”卡罗维夫表示失望,然后又说,“那好吧,既然您觉得不便做个可爱的女士,那您可以不做,尽管当个可爱的人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那么,请问,难道为了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家,还需要检查一下他的证件吗?您可以从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随便抽出任何五页来看看,您就会马上相信那是一位真正作家的作品,无需检查什么证件!而且,我想,他大概也根本没有过什么证件!你有什么看法?”卡罗维夫问河马。

“我敢打赌,他什么证件也没有过。”河马回答,同时把汽油炉放在桌上的厚本子旁边,用手擦了擦熏黑的额头上的汗珠。

“您并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卡罗维夫这番话说得不知所措的女公民说。

“啊,怎见得呢?怎见得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死了。”女公民说,但似乎又对这话不大有把握。

“我抗议!”河马在旁边激动地高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永生不死的!”

“出示证件吧,二位公民!”妇女说。

“对不起,说到底,这太可笑了,”卡罗维夫仍然在强词夺理,“一个人是不是作家,绝不是由证件决定的,而是由他所写的东西决定的!我这脑海里现在正酝酿着什么样的构思,您怎么知道?他这颗脑袋里呢?”卡罗维夫指了指河马的头,河马就马上摘下帽子,仿佛是要尽量让这位女公民看得清楚些。

“先让别人过去,公民们!”这位妇女已经很不耐烦了。

卡罗维夫和河马往旁边一闪,让一个穿灰西装的作家进去了。那人穿着夏季白衬衫,没系领带,衬衫领子翻到西装上衣领子外面,腋下夹着几张报纸。他向守门的妇女点头致意,边走边在递到他面前的本子上签了个花体字,随即向凉台餐厅内部走去。

“哎,那冰镇啤酒是给人家的,给人家的!”卡罗维夫伤心地说,“咱们别想捞着!咱们这些可怜的流浪汉白白幻想了半天,多么想喝上一杯啊!可是,不行,咱们的处境大可悲,太困难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河马只是摊开双手,苦笑一下,把帽子又戴在他的圆脑袋上。他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很像猫头上的毛。这时,一个声音在把门的女公民头顶上响起来。声音并不高,但显然很有权威:

“让他们进去吧,索菲娅·帕甫洛夫娜!”

管登记的妇女不由得一惊:原来是绿花墙中间露出一个穿燕尾服的人的白胸脯和一张蓄着短须的海盗般的脸。那人对两个破衣烂衫的可疑来客赔着笑脸,甚至像是在邀请他们进去。这位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的权威,在他掌管的这个餐厅里,可以说是无所不在,人人都可以感觉到。于是,索菲娅·帕甫洛夫娜马上毕恭毕敬地向卡罗维夫问道:

“请问贵姓?”

“帕纳耶夫。”卡罗维夫也客气地回答。那妇女登记上卡罗维夫的姓氏,又抬起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河马。

“斯卡比切夫斯基。”河马用嘶哑的声音说,不知为什么指了指腋下的汽油炉。索菲娅·帕甫洛夫娜把这个姓氏也登记上,把登记本递过来请二人签名。卡罗维夫在写着“帕纳耶夫”的格中签了个“斯卡比切夫斯基”,阿马则在“斯卡比切夫斯基”一格中签上了“帕纳耶夫”。使索菲娅·帕甫洛夫娜更为震惊的是,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竟亲自满脸赔笑地把两位客人让到了对面凉台边上最好的位置上:那里不仅绿荫最浓,而且小桌旁边还透进绿花墙外射来的一束阳光,给人以十分舒适、明快的感觉。索菲娅·帕甫洛夫娜奇怪地眨着眼,盯着两位不速之客留下的签名,琢磨了许久。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的态度不仅使索菲娜·帕甫洛夫娜吃惊,而且也使餐厅服务员们大为震惊。他亲自从小桌下拉出座椅,请卡罗维夫坐下,然后对一个服务员挤了挤眼一对另一个小声说了句什么,两名服务员就围着客人忙碌起来。其中一位客人这时已经把他带着的小汽油炉放到地上,紧挨在他的皮靴旁边。餐桌上原来铺的有黄斑的旧桌布马上被撤掉了。一块浆得沙沙响的洁白桌布,像阿拉伯牧民的大斗篷似的,在空中一抖,铺在桌上。而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这时已经悄悄地、但却是富有表情地俯身到卡罗维夫耳边问道:

“侍候您二位吃点什么?有一种特制的干鱼脊肉……是我从建筑师代表大会接待组搞来的……”

“您……嗯……就给我们随便来点小吃吧……嗯……”卡罗维夫和颜悦色地说着,坐到椅子上,伸开两腿。

“明白了。”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闻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服务员们见餐厅主任如此敬重这两位怪客,自然也就打消了疑虑,认真地忙碌起来。河马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头塞到嘴里,一个服务员便急忙划着火柴送了过来;另一个服务员托着一盘叮当响的绿标签酒瓶和杯子跑到桌前,把一个个形状各异、高低不等的玻璃酒杯摆在桌上。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凉台的帆布遮阳伞下,用这种高脚杯喝上一杯……或者,如果我们按后来的时间讲的话,还可以用过去时说喝上了一杯纳尔赞矿泉水,那有多么惬意啊!

“我今天请您二位尝尝松鸡肉排吧。”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歌唱般细声细气地说。戴着破夹界眼镜的客人对这位原两桅海盗船船长的建议感到满意,透过那片完全无用的破玻璃向他投以赞赏的目光。

带着夫人来用餐的小说家、别号“旱风”的彼得拉科夫,这时正在旁边餐桌上吃完他的煎猪排。他以作家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发现了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这种殷勤态度,感到十分惊讶;但他的夫人,一位颇为庄重的妇女,看到海盗对卡罗维夫这样殷勤却有些嫉妒了。她用羹匙敲了敲盘子,表示:怎么老不给我们来下一道菜?……该给我们上冰激凌了!怎么回事?

但是,阿奇霸德只对彼得拉科夫太太送过去一个讨好的微笑,派过一个男服务员来,他本人则仍然围着他的两位贵客打转。噢,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真不愧是个聪明人!要论目光的敏锐,他大概并不比任何作家稍差!他早已听说了瓦列特剧院那场魔术表演,听说了这几天发生的各种怪事,而且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把别人提到的“穿方格衣服”、“像猫”这类的话当作耳旁风。所以,今天他一看这种情况,立刻就猜到了这两位怪客的来历。既然猜到,当然,他是绝不会同他们争吵的。而那个索菲娜·帕甫洛夫娜可倒好!这两位光临了,她还想阻拦——亏她想得出!其实,话又说回来,对她这样的人还能要求什么呢!

彼得拉科夫夫人傲慢地用小勺杵着已经开始融化的奶油冰激凌,气鼓鼓地看着旁边两个小丑打扮的人跟前桌上像施了魔法似的摆满了美味佳肴。洗得干干净净的碧绿的生菜叶在鲜鱼子盘里显得耀眼……转眼间,又给他们特地推过来一张小桌,桌上有个冰冷的。外面挂着水珠的小圆筒……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看到一切都安排得非常满意,看到服务员飞快地双手捧过来一个平底锅,锅上的东西还在发出咝咝的响声,这才允许自己暂时离开两位神秘顾客,而且还事先小声向他们“告了假”:

“请二位原谅!我得出去一下!得亲自去看看煎松鸡肉排做得怎么样。”

他离开餐桌,进入餐厅的后门。这时,如果有谁能继续跟踪阿奇霸德,对他进行观察的话,无疑会对他后来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这位餐厅主任并没有径直去厨房看煎肉排,而是朝餐厅的库房走去了。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库房,进去后把门关好,打开大冷藏柜,伸进手去,唯恐弄脏他那洁白的袖口,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两大条沉重的干鱼脊肉,用报纸包起来,又用细绳捆好,放到了一旁。然后他到旁边房间去,看了看自己的丝绸衬里的夹大衣和礼帽是否还放在原处。只是在这之后他才到厨房去看了看——厨师正认真地制作海盗答应请客人品尝的松鸡肉排。

应该说,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的这一切行为,其实也并无任何奇怪或莫名其妙之处,只有那些仅仅会从表面观察问题的人才觉得不可理解。应该说,他的行为是刚才一系列做法的必然而合乎逻辑的发展。对近日来各种怪事的了解,主要是阿奇霸德本人所具有的非凡的嗅觉,告诉这位格里鲍耶陀夫餐厅的头头:两位怪客面前的菜肴尽管鲜美而丰盛,但他们用餐的时间将是极短暂的。这位从前的海盗头子的嗅觉还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今天也没有欺骗他。

当卡罗维夫和河马举起第二杯冰凉的上等纯良莫斯科伏特加碰杯时,凉台上来了一个汗流满面、非常兴奋的人。他就是莫斯科著名的消息灵通人士、报社新闻编辑博巴·康达鲁普斯基。他马上坐在彼得拉科夫夫妇桌旁,把装得鼓鼓的公事包往桌上一放,随即把嘴唇凑近彼得拉科夫的头,对他耳语起来。他的话看来非常诱人,以致旁边的夫人忍不住好奇心的折磨,也急忙把自己的耳朵凑到了博巴那油光圆润的嘴唇旁边。博巴没完没了地对他们小声嘀咕着,不时贼眉鼠眼地回头张望一下。旁边的人只能偶尔听清楚个别的词句:

“绝不说谎,以人格担保!……在花园大街,花园大街,”博巴把声音压得更低,“枪弹打不进去!子弹……子弹……汽油……起火了……子弹……”

“都是这些人在造谣生事,散布些个下流的谣言,”愤世嫉俗的彼得拉科夫夫人用她的女低音议论起来,这声音要比博巴所希望的高一些,“应该当场揭穿这些家伙!不过,没关系,随它去吧,早晚会收拾他们的!这些造谣的人真坏透了!”

“这哪里是什么谣言呀,安东尼达·波尔费里耶夫娜!”作家夫人的不信任态度使博巴很伤心,他提高声音说,“我告诉您,就是子弹打不进去……现在起火啦……那两个人从空中……从空中……”博巴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讲着,连做梦也没想到他所讲的“那两个人”就坐在他身旁,欣赏着他的讲话。不过,这种欣赏很快也就结束了。餐厅的里门猛地打开,三个男人一下子蹿到凉台上,他们腰里紧扎着武装带,腿上是皮绑腿,手里握着左轮手枪。为首的一人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

“不许动!”三个人同时对准卡罗维夫和河马的头部开了枪。两个受到射击的人顿时消融在空气中,汽油炉里忽然冒出一股火焰,直冲帆布遮阳伞。伞上开了一个洞,像是张开一个黑边大嘴,它不断地向四周扩大。火舌迅速穿过大嘴冲出帆布伞,蹿向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屋顶。放在二层楼窗台上的编辑室的文件夹也突然起了火,这火又引着了窗慢,一根根火柱像被人扇动似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迅猛地向小楼深处蔓延开去。

几秒钟后,在通向小花园铁栅栏的那条沥青小路上,也就是星期三那天傍晚第一个跑来报告不幸消息、而未被任何人所理解的伊万·无家汉所跑过的那条小路上,已经有许多人在拼命向外逃跑了。这里面有尚未用完餐的作家,有服务员,有索菲娜·帕甫洛夫娜,有博巴、彼得拉科娃和彼得拉科夫。

早已提前从旁门溜出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并没有往别处跑,也并不急着上别处去。他像一个有责任最后离开起火船只的船长,安详而镇定地站在不远的地方观看着这一切,穿着他的丝绸衬里的夹大衣,腋下夹着两条粗大的干鱼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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