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黄昏的缘故吧,总督的样子骤然变了。他拱腰驼背,像是眼看着衰老了许多,而且显得惴惴不安。他回过头去,朝搭着披风的空情于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打了个寒战。节日的夜晚临近了,大概由于婆娑的夜影在作怪吧,疲倦的总督恍惚间觉得那把空椅子上好像坐着一个人。他有些怕,走过去扯了一下披风,然后放下它,在凉台上来回跑动起来,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跑到桌前抓起酒杯,一会儿又停下来呆呆地盯着地板,仿佛地板上写着某种古老文字,他在努力辨认它似的。

今天一天之内,这无名的烦恼已经是第二次侵扰他了。早晨的剧烈偏头痛还在鬓角处留下一些隐约的酸胀感,总督一面用手搓着太阳穴,一面极力找出这种精神痛苦的原因所在。他很快就找到了,但还企图欺骗自己。他很清楚:今天白天他无可挽回地错过了某种机会,现在他正在采取一些行动来改正它,但这些行动部微不足道,主要是因为已经为时过晚了。他欺骗自己,极力使自己相信:现在的、傍晚刚刚采取的这些行动,和早晨的宣判同样重要。但是,他终究很难相信这一点。

他在凉台上来回跑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吹了一声口哨。随着口哨声,朦胧的暮色中传来了低沉的犬吠声,接着便有一只带着脖套并挂着镀金小牌的尖耳朵灰毛大狗从花园里蹿上凉台。

“斑迦,斑迦!”总督用微弱的声音叫道。

斑迦后腿直立,把前腿往主人肩上一搭,差点儿没把主人扑倒。它舔了舔主人的脸。总督坐到扶手椅上。斑迦伸出舌头急促地喘着粗气卧在主人脚旁,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因为世界上唯一使这只无畏猛犬惧怕的大雷雨已经过去,它此刻又卧在自己热爱并尊敬的主人身旁了。它认为,主人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是所有人的主宰;在这个人的庇护下,它自己便也是与众不同、享有特权、至高无上的了。但是,在脚旁卧下之后,它望着渐渐暗下去的花园,甚至不须看主人一眼,便立即感觉到主人遇到了不幸。所以它立刻改变姿势:爬起来,从旁边绕过去,把前腿和头放到总督的膝盖上,因而使主人披风的下摆蹭上了些湿沙子。大概斑迦是想这样来安慰主人,并表示决心同他共患难吧。那双斜脱着主人的眼睛和两只机警地竖起的耳朵,也表示着这一点。他们两个,这彼此相爱的狗和人,就这样在凉台上迎来了节日的夜晚。

在这同一时间里,总督那位客人阿弗拉尼却忙得不可开交。他离开凉台前面的上层平台后,顺台阶下到花园的底层平台,由此向右拐,直奔驻扎在宫廷内苑的军营而去。驻扎在这个军营的,正是节日前总督带到耶路撒冷来的那两个中队和由阿弗拉尼亲自指挥的秘密卫队。他在军营逗留的时间不长,不到十分钟,而在这十分钟过去后,立刻便有三辆马车载着掘壕工具和一大桶水离开了军营大院,车后跟着十五名披灰色斗篷的骑兵。几辆马车在骑兵护卫下从后门出王宫内苑往西行,出城门后沿小路走上通往伯利恒的大道,再往北走到希布伦门外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便顺着去雅法的大道走去。白天押送死刑犯的队伍就是经这条路去秃山刑场的。这时天色已经黑下来,地平线上一轮明月正冉冉升起。

骑兵小队护送的几辆马车出发后不久,总督的客人也骑马离开了王宫,但这时他已经脱去军人斗篷,换上了一件黑色旧长袍。他没有往城外去,而是朝市区跑去。不一会儿他便来到北城圣殿近旁的安东尼塔楼的碉堡中。他在碉堡逗留的时间也很短,然后他的踪迹又出现在下城那些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小巷中,不过这时他已不是骑马,而是骑着一匹骡子了。

总督的客人对下城十分熟悉,毫不费力便找到了他要去的那条街。这条街上有几家希腊人开的铺子,因此人们都叫它“希腊街”。客人就在一家卖地毯的铺子前下了骡子,把牲口拴在大门旁的铁环上。店铺这时已经打烊。客人从商店大门旁的边门进去,来到一个三面是棚屋的小小天井里。转过天井旁一个屋角,阿弗拉尼来到一所住宅前的石平台前,平台上爬满了常春藤。他四下张望了一眼——住房和棚屋全都黑黢黢的,人们还没有点灯。阿弗拉尼小声召唤了一声:

“妮莎!”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昏暗的夜色中,石台上出现一个没戴头巾的少妇。她倚着平台栏杆不安地俯身往暗处窥视,想看看是谁叫她。看清来人之后,她亲热地笑了笑,点了几下头,招了招手。

“你一个人在家?”阿弗拉尼用希腊语小声问道。

“一个人,”平台上的女人轻声回答,“我男人一大早就上该撒利亚去了。”她说着回头望了一眼房门,小声补充说,“不过,女仆在家。”她做个手势表示:进来吧!阿弗拉尼回头看了看,这才拾级而上。随后两人便一起躲到屋里去了。

阿弗拉尼在少妇屋里呆的时间更短,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他下了平台,把风帽拉得低低地遮住眼眉,又匆匆朝大街走去。这时家家户户已经开始点灯了,节日前的街头熙熙攘攘,十分拥挤,骑着骡子的阿弗拉尼很快便消失在行人和骑马人的洪流中。这以后他又到哪里去了,谁都不得而知。

被阿弗拉尼呼为妮莎的女人送走客人后,马上更换衣服,而且显得十分匆忙。屋里很暗,她找起所需要的东西来很吃力,但她还是没有点灯,也没有呼唤女仆。只是在她换好衣服、蒙起黑盖头之后,家里才听到她的声音:

“谁要问起我,就说我到埃南塔家串门儿去了。”

老女仆在黑暗中嘟嘟囔囔地说:

“去埃南塔家?唉,又是埃南塔!你丈夫不是不许你去找埃南塔吗!你那位埃南塔是个皮条匠!瞧着吧,我非得告诉你丈夫……”

“行啦,行啦,别叨叨了!”妮莎说着像影子一样悄然溜出了房门。妮莎的平底鞋在天井的石板上噔噔地响,女仆嘟囔着出来关上平台的小门。妮莎离开了自己的家。

在这同一时刻,下城的另一条弯弯曲曲的、一阶一阶地通向湖畔的小巷里,从一扇篱笆门中,走出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来。这篱笆门内的房子相当简陋,靠街的一面墙没有窗户,窗户全是向院里开的。年轻人的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洁白的头巾①垂到肩上,穿一件下摆上带穗的、节日穿的天蓝色新长袍,脚上是一双新平底皮鞋,走起路来吱吱响。这个为了欢度重大节日而穿戴一新的鹰钩鼻子②青年人正昂首阔步向前走去,不断地超过那些匆匆赶回家参加节日晚餐的行人,边走边观望着路旁纷纷亮起来的窗子。年轻人走的这条路,就是穿过市场边缘通往圣殿岗脚下的那条路,大祭司该亚法的府第就坐落在那里。

①俄文(克菲),阿拉伯人的头巾,边缘可垂到肩上。因最初的著名产地库法而得名。

②犹太人特征。

不一会儿,有人看到这个年轻人走进了该亚法大祭司府的大门。又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便从府第里出来了。府里这时节日气氛正浓,灯笼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热闹非凡。

从该亚法府出来后,年轻人走路更精神,更显得喜气洋洋了。他上加快步伐赶回下城去。走到市场旁边的一个拐弯处,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他注意到有个妇女迈着舞蹈般轻盈的步伐从他身边赶了过去,她的黑盖头一直蒙到眼睛上。就在与这位美男子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女人微微掀起盖头,朝年轻人瞟了一眼,但是她不仅没有放慢脚步,却反而走得更快了,仿佛急于躲开刚才赶过的男人。

年轻人不仅注意到了她,而且认出了她。一认出是她,他不禁浑身一抖,停住了脚步,迷惑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马上便向前追去,还险些碰倒一个捧着罐子的行人。追上之后,他激动地喘着粗气喊道:

“妮莎!”

那女人转过身来,眯起眼睛,表情冷漠而且有些懊丧。她用希腊语慢条斯理地答道:

“噢,原来是你呀,犹大?我一下子都没认出你来。不过,这倒是好兆头,人们都说,谁要是让人认不出来,谁就快发财了……”

犹大非常激动,心脏怦怦乱跳,像只被黑布蒙住的小鸟。他唯恐过路人听见,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地小声问道:

“你,这是,往哪儿去,妮莎?”

“你问这个干什么?”妮莎放慢了脚步,傲慢地瞅着犹大反问道。

“怎么能这么说呢?……”犹大茫然无措地喃喃说,声音里透着孩子气,“咱们不是约好了吗?!我正要去你家呢。是你说的,今天你整个晚上都在家……”

“啊,不行,不行!”妮莎回答,同时撒娇地掀起了下嘴唇。犹大觉得她那张脸,那张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脸,这样一来更加妩媚动人了。只听妮莎说,“我大问得慌了。你们犹太人过节,可叫我怎么办呢?坐在屋里听你在平台上长吁短叹?还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女佣人把这事告诉我丈夫。不行,那可不行!所以我就想出城去,去听听夜莺歌唱。”

“什么,出城去?”犹大问道,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你一个人去?”

“当然是一个人去。”妮莎回答。

“那让我陪你去吧。”犹大请求说。他觉得憋得喘不上气来,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只顾用哀求的目光盯住妮莎那双蔚蓝色的、现在像是乌黑乌黑的眼睛。

妮莎一声没吭,只是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不说话,妮莎?”犹大可怜巴巴地问,尽量使自己的脚步跟她步调一致。

“你不会让我寂寞吧?”妮莎突然站住问道。犹大脑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那么,好吧,”妮莎终于心软了,“咱们走吧。”

“上哪儿去,去哪儿?”

“等等……咱们先进这小院里商量一下,免得给熟人瞧见,回头该说我在大街上会情夫啦。”

犹大和妮莎从市场上消失了。两人正在一个小院的门洞里隐隐私语。

“你到橄榄园去吧,”妮莎正轻声说着,忽然看见有人提着水桶走进门洞,便把盖头低低地拉到眼上,转过身去说,“到客西马尼园去!过汲伦溪,知道吗?”

“好,好,好!”

“我得先走,”妮莎继续说,“你可不能紧跟着我,你得离我远些。我先去……你过了汲伦溪以后……你知道山洞在哪儿吗?”

“知道,知道……”

“你从榨油房旁边上山,再拐弯朝山洞去。我在那儿等你。你可不能马上跟着我走呀,你得忍耐一会儿,先在这儿呆一会儿!”妮莎说完,便若无其事地出了门洞,好像根本没同犹大谈过话。

犹大独自站了些时候,想收拢一下脱缰野马似的思绪。他心乱如麻,能够明确地意识到的只有一个问题:自己不回去参加节日晚餐,该怎么对家里人解释呢?犹大站在那里想编造一篇瞎话,但他心情激动,无法冷静思考。没等到他想出理由来,两条腿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出门洞了。

走出门洞后,犹大便改变了方向:他不再往下城去,而是转身又朝该亚法府方向走去。这时犹大已经不大看得见身边的事物了。节日气氛笼罩着整个城市。家家户户窗户里不仅灯火辉煌,还传出悦耳的赞美歌声。少数退归的人正在大声吆喝着或用鞭子催促着座下的毛驴。犹大的两条腿仿佛自己在飞。他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长满苔薛的可怕的圣安东尼塔楼,连这碉堡中的喇叭声也没有听见。罗马人的骑兵巡逻队手持火把走了过去,令人惶惶不安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道路,但这根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走过塔楼之后,犹大一回头,看到圣殿上空极高极高的地方点燃着两簇异常巨大的五烛灯。但即使这景象犹大也没有看清楚,他只觉得耶路撒冷上空仿佛突然亮起了十盏无比巨大的神灯,它们正同冉冉升起的另一盏明灯——月亮神灯——在争明斗丽。但此刻的犹大什么都顾不得看了,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客西马尼门,尽快出城去。他只觉得有个倩影在前面行人的脊背和面孔中间晃动,迈着轻盈的舞步指引着他往前去。这当然是幻觉,犹大自己也清楚:妮莎在前面已经走出很远了。他匆匆经过几个银钱兑换铺,终于来到客西马尼门。到了城门洞,他还是不得不强压住火烧火燎般的心情等待一会儿,因为有个驼队正在进城,接着又过来一队叙利亚人士兵组成的巡逻队。把个犹太急得暗暗骂街……

终于驼队和巡逻队都进了城。急不可耐的犹大这才来到城门外。他看到左边有块小小的墓地,旁边有一些朝圣者搭起的花条布帐篷。犹大穿过一条洒满月光的土路急匆匆奔向汲伦溪边,以便涉水过河。溪水在他脚下潺潺地流着,他踩着一块块石头终于来到了对岸的客西马尼高坡,高兴地看到园林中的坡路上空无一人。橄榄园就在前面,已经看得见它那残破的园门了。

从闷热的城里出来,犹大感到这里的春夜清香特别使人心神振奋;一阵阵桃金娘和金合欢树的花香从客西马尼国中越过石墙飘过来,他沉浸在幸福中。

园门无人看守,门内也没有人,几分钟后犹大已经走在枝繁叶茂的大橄榄树的神秘阴影中了。这是一段上坡路,犹大喘着粗气往前赶,他的身影时而从黑暗中落到斑斑驳驳的月光地毯上。在犹大看来,这地毯有点像妮莎那爱吃醋的丈夫开的铺子里挂的那种地毯。不大一会儿,犹大便隐约看到了左边空地上那间榨油房、沉重的石轮和一大堆木桶。园里的工人都早已在日落前结束了工作,回家过节去了。在这空无一人的林园里,犹大觉得头上的夜莺合唱格外悠扬悦耳。

犹大接近目的地了。他知道:往右一拐就能听到黑暗处那酷似窃窃私语的洞中滴水声。果然,他听到了滴水声,感到空气顿时凉爽多了。

于是,他放慢脚步,轻轻叫了一声:

“妮莎!”

可是,妮莎没有出来,却看见一棵粗大的橄榄树旁闪出一个墩实的男人身影,他跳到路上,手里的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又不见了。

犹大不由得向后倒退一步,有气无力地惊叫了一声:

“啊!”

这时又跳出一个人来挡住了他往右拐的去路。

站在正前方的第一个人问犹大:

“你刚才领到多少钱?想活命就快说!”

犹大心中燃起了希望,他没命似地喊道:

“三十个银币!三十个银币!①领到的钱全带在身上。这就是,给你们!全拿去,饶我一命吧!”

①原文为:三十个“四德拉克马”。“德拉克马”为古希腊银币单位,含银量为6—7克,通译为银币。

站在前面的人一把夺过犹大手中的钱袋。同时犹大身后飞起一把钢刀,亮光一闪,插进了这窃玉偷香人的肩肿骨下。犹大的身体朝前一冲,佝偻着手指的两手往空中一扑,这时站在他前面的人顺势用尖刀接住他,刀尖刺进犹大的心窝,直插到刀把处。

“妮……莎……”犹大喊出的已经完全不是这个年轻人原来那种高亢、清脆的声音,而是低沉哀怨的惨叫了。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震得地面扑通一声响。

这时道路上出现了第三个人影,这人披着斗篷,戴着风帽。

“动作快点!”第三个人命令道。两名凶手迅速把犹大的钱袋和第三个人交给他们的一张字条用皮革包好,用细绳捆了个十字。第二个人把小包揣到怀里,然后两名凶手离开大道,向林中窜去,橄榄树间的黑暗顿时吞噬了他们。戴风帽的人在尸体旁蹲下来,观察着死者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在树影下显得像白粉一样洁白,而且仿佛很振奋、很英俊。几秒钟后这里的大道上便悄无声息了。已经咽气的犹大躺在地上,双手摊开,他的左脚伸在一片月光中,连平底鞋上的每根带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嘹亮的夜莺歌声响彻了整个客西马尼林苑。谁也不知道两个杀死犹大的人哪里去了,只有戴风帽的第三个人的行径是清楚的:他匆匆离开那条路,钻进橄榄树林朝南走去。在离园门很远的南墙角有一处墙头塌下了几块石头,他就从这里翻越了围墙。不久,他出现在汲伦溪畔,随即走进溪中。他顺水往下游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远处河中的两匹马和站在马旁的牵马人。马也站在水里,涓涓流水冲刷着马蹄。牵马人骑上一匹马,戴风帽的人上了另一匹,两匹马缓步在溪流中走着,马蹄踩着河底的石头发出清脆的得得声。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两个骑士才走出溪水,上了靠耶路撒冷城一侧的岸,沿着城根慢慢朝前走。不久,原来的牵马人便独自催马向前跑去,随即消失了。而戴风帽的人则勒住马,翻身下来,站在空荡荡的大道当中,脱下斗篷,把它翻过来,从斗篷里子下面掏出一顶没插羽毛的扁平头盔,戴上它,重新纵身上马。这样他便成了一位身穿军人厚呢斗篷、腰佩短剑的骑兵军官。他把缰绳轻轻一抖,那匹烈性子军马快步跑起来,背上的主人晃动着。前面行程不远,骑马人很快跑到了耶路撒冷城的南门。

城门洞里有几个火炬在不安地舞动,跳跃。坐在石凳上掷骰于的闪击兵团第二中队的值勤士兵,二看见骑马进城的长官都霍地站了起来。军官摆了摆手,径直进城而去。

城里被节日夜晚的灯火照得亮如白昼,所有窗子里都闪动着烛光,四面八方传来的赞美歌声汇成某种不很快调的合唱。骑马人时而也朝临街窗子里望上一眼,看到人们围坐在节日餐桌旁,桌上摆着羊羔肉、斟满葡萄酒的杯子和整盘的苦菜①。他让马小跑着,轻轻地用口哨吹着小曲,穿过下城几条空荡荡的街道,朝圣安东尼塔楼方向驰去,偶尔抬头望望圣殿上空熊熊燃烧的那举世罕见的五烛巨灯,或者望望那挂在比五烛灯更高的空中的玉盘。

①据《圣经·旧约》记载,犹太人过逾越节时,餐桌上必备有无酵饼、苦菜和羔羊肉。

大希律王的王宫则完全游离于这种逾越节之夜的盛况之外。宫中朝南的一排配殿里住的是罗马军大队的军官和军团统领,那里还有灯光,还多少能感觉到人们在活动和生活,而宫殿的前一部分,也就是那位身不由己地客居官中的总督彼拉多独自居住的整个正殿,连同那些柱廊和金雕像,则像是在皎洁的月光下完全失去了光彩。这里,正殿内部,是黑暗和死寂统治着。总督这时,正如他对阿弗拉尼所说的那样,根本没有回殿内休息。他吩咐仆人在凉台上,就在他午间用餐、早上进行审讯的地方,为他准备好卧具。他在铺好的卧榻上躺下来,但却毫无睡意。满月高悬在朗朗夜空中,像个一丝不挂的五人,总督望着它,一连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望着。

快到午夜时,梦神总算对总督发了慈悲,他有些睡意了。他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解开披风扔到一旁,把系在上衣外的皮带和带鞘的宽刃钢刀放在卧榻旁的椅子上,脱下便鞋,挺直了身子。斑迦也马上爬上榻来,在他身旁头并头卧下,总督把一只胳膊搭在狗脖子上,终于闭上了眼睛。只是在这时斑迦也才入睡。

卧榻设在一根大圆柱后面的月光阴影里,但还是有一条月光光带从台阶处直伸到总督床前。彼拉多刚刚同周围的现实失掉联系,便立刻踏上了这条光明的月光道路,顺着它逐渐向上,朝着明月走去。他在睡梦中幸福得笑出了声:因为走在这条晶莹透明的蔚蓝色道路上实在美妙无比。心爱的斑迦跟随着他,那个流浪哲学家也并肩走在他身旁。他们两人边走边争论着一个极其复杂、极其重要的问题,而且像是谁也不能说服谁。他们在任何一点上都无法取得一致,因而两人的争论也就特别有趣,永无休止。不言而喻,所谓今天执行的死刑判决,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误会——看,哲人不就走在我身旁吗?!那个臆想出一种荒谬主张的人,那个认为天下人全都良善的哲人,并没有被处死,他还活着。何况,当然喷,怎么可能处死像他这样的人呢?!简直连这样的设想都十分可怕。是的,没有执行死刑!没有行刑!沿着月光路的阶梯上升的这次漫步之所以无比美好,其原因就在这里。

时间充裕得很,要多少有多少,雷雨要到晚上才来到。至于怯懦嘛,毫无疑问,的确是人类缺陷中最可怕的一种。拿撒勒人耶舒阿就是这么说的。不,哲学家,我还是要反驳你,应该说:怯懦才是人类缺陷中最最可怕的缺陷。

可是,就说我吧,我这个现任犹太总督,罗马军团的前保民官①当年在女儿谷战役中,在疯狂的日耳曼人即将咬死捕鼠大保马克的形势下,并没有表现丝毫的怯懦嘛!那么今天,我的哲学家,请您自己想想!您这样智慧超群的人,难道能认为我会愿意为了一个对恺撒皇帝犯下罪行的人而断送自己这犹太总督的前程吗?

①罗马军团中的高级官职。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彼拉多在梦中痛苦地呻吟着,啜泣着。

当然,会愿意断送的。按早晨的想法他还不愿意断送,可是现在,到了深夜,在他权衡一切之后,他却宁愿断送。现在,只要能使那个绝无任何罪过、只是想入非非的幻想家和医生①免遭死刑,他一切都在所不惜!

①耶舒阿被处死前曾治愈总督的偏头痛,故称他为医生。据《圣经》载,耶稣曾在耶路撒冷治愈盲人、瘸腿人、血气枯干的人等,以显示上帝的威力。

“今后我们两人就会永远在一起了。”衣衫褴褛的流浪哲人在梦中对总督说。哲人不知怎么也走在这位金矛骑士所走的月光路上。“只要一个人出现,另一个人马上也会出现!人们一想到我,同时也会想到你!一想到我这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弃儿,也就会想到你这个首席占星家和磨坊主小姐美女琵拉所生的儿子。”

“是啊,你可千万不要忘掉我啊,要想着我这个占星家的儿子。”彼拉多在梦中哀求说。看到身旁的拿撒勒乞丐点头同意,残酷的犹太总督在梦中高兴得流着眼泪笑了。

这一切都十分美好。唯其梦境美好,觉醒对总督来说就尤为可怕。斑迦狺狺地冲着月亮发起威来,于是,总督眼前那仿佛是用油脂铺设的、光滑的蔚蓝色道路,便在犬吠声中突然消失了。总督睁开了眼睛。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死刑确已执行。他的第一个动作则是习惯地抓住了斑迦的颈套,然后用痛苦的目光寻找月亮。他看到月亮已经偏到一旁,呈现出银白色。月光被凉台前面闪动的一束令人不快、使人不安的火光速断了。中队长捕鼠太保马克正举着熊熊火把走过来,边走边用恐怖和憎恶的目光盯住危险的猛犬斑迦,因为它正准备向地冲过去。

“不许动他,斑迦!”总督痛苦地说。他咳了一声,举起手遮住耀眼的火光,继续说:“即使深夜,即使在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啊,诸位神明!马克,您这个差事也不是好差事啊。你摧残士兵……”

马克感到非常惊讶,直勾勾地望着总督。总督忽然醒悟过来,为了掩饰自己在昏沉状态中的失言,急忙改口说:

“噢,中队长,您不要难过,我再说一遍,我的处境比您更糟呢。您有什么事?”

“秘密卫队队长求见。”马克沉着地报告说。

“叫他进来,进来!”总督清了清嗓子说,随即垂下两只赤脚在地板上寻找便鞋。火把退到圆柱中间,中队长的皮靴在地板上踏出噎噎的声音,马克回到花园中去了。总督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即使在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

马克刚消失,凉台上便出现一个戴风帽的人。

“斑迦,不许动!”总督轻轻说了一声,按了一下猛犬的头。

未曾报告之前,阿弗拉尼习惯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又站到阴影处去看了看。确信凉台上只有斑迦,别无闲人之后,他这才小声说:

“总督,卑职请求将我依法治罪。大人的预见完全正确,但我未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他果然被人杀死了。请将我革职治罪。”

阿弗拉尼感到这时有四只眼睛死死盯住他——两只狗眼,两只狼眼。

他从呢于斗篷里面掏出一个有血污的、皱巴巴的钱袋,钱袋上加有两道封印。他报告说:

“这钱袋就是杀人犯们扔进大祭司府院里去的。上面的血迹就是加略人犹大的血。”

“我倒想知道那里面有多少钱?”总督俯身看着钱袋问道。

“三十块银币。”

总督不屑地一笑说:

“不多嘛。”

阿弗拉尼没有做声。

“死者在哪儿?”总督问。

“这我还不知道,”始终戴着风帽的人矜持而镇静地回答,“天一放亮我就派人去搜查。”

正在系鞋带的总督抖动了一下,不再系那半天没系好的鞋带了,他问阿弗拉尼:

“那么,您确实知道这个人已经被杀死了吗?”

总督得到的是干巴巴的回答:

“总督大人,卑职在犹太任职已经十五年了,是在瓦列里乌斯·格拉图斯任总督时期开始担任此项职务的。要是我说一个人已经被杀,是无须事先看到尸体的。现在我是在向您正式报告:那个叫做犹大的加略人,几小时前已经被人捅死了。”

“请您别介意,阿弗拉尼,”总督回答说,“只因为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所以才说出了刚才那句话。我总是睡不好,”总督苦笑了一下,“总梦见月光。您想想,可笑吧,我梦见自己仿佛在月光路上漫步。刚才我不过是想了解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准备到哪儿去寻找尸体?您坐下吧,秘密卫队长。”

阿弗拉尼鞠了个躬,将一把椅子挪近总督卧榻。他腰间的佩剑响了一下,他坐下来报告说:

“我打算到客西马尼林苑的橄榄园榨油房一带去寻找。”

“嗯,嗯。为什么偏偏要去那儿找?”

“大人,我设想,犹大既不是在耶路撒冷市内,也不是在离城很远的地方被杀的。我想他定是在耶路撒冷近郊被杀的。”

“我看您在您的同行中不愧是个出类拔萃的专家。当然喽,罗马的情况如何,我不甚了了。不过,要说在各个属国中,肯定没有人比得上您。请您解释一下吧,为什么?”

“我无论如何不能设想犹大会在城内遭到毒手,”阿弗拉尼小声说,“在大街上不可能秘密地杀人,就是说,必须把他引进某个地下室之类的地方。我手下的人已经搜查过整个下城,这事要是发生在城内,早就发现他了。我可以向您保证:城内没有他。如果他是在离城很远的地方被杀,这个钱袋就不可能那么快扔进大祭司府。所以,他肯定是在近郊被杀的。人们设法把他引出了城。”

“我实在想不出怎么能把他引出城去。”

“是的,总督大人,这是整个案件中最难解决的问题,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好。”

“的确叫人纳闷儿!在逾越节的夜晚,一个信教的人会不参加全家的节日聚餐,而不知为什么跑到城外去,死在那里!会是什么人用什么东西把他引诱出去的呢?会不会是女人干的?”总督忽然若有所悟地问道。

对此阿弗拉尼镇静而自信地说:

“这绝不可能,总督。这种可能性必须完全排除。判断事物要合乎逻辑。什么人希望置犹大于死地呢?是那些到处流浪的幻想家,是某个小集团,而他们中间从来没有过任何女人。谁要想娶妻子,总督大人,就得有钱,要想使一个人出世,也需要钱,而要想借女人的帮助把一个人杀死,那就更需要很多很多钱了。任何一个流浪者都拿不出这笔钱。所以,总督大人,本案绝对牵涉不到女人。而且,我对您说,设想本案有女人参与,那只会把事情搞乱,妨碍侦查工作,使我难办。”

“看来,阿弗拉尼,您讲得非常有道理。我只不过是随便说了说自己的猜想而已。”总督说。

“很遗憾,大人,您的猜想是错误的。”

“那么,会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总督用贪婪而好奇的目光审视着阿弗拉尼的脸,高声问道。

“依我看,这还是因为钱。”

“这个想法很妙!不过,谁会深更半夜在城外给他钱呢,为了什么事呢?”

“啊,不对,总督,不是这样。我只有一种设想,如果它不符合事实,那我就再也想不出任何别的解释了。”阿弗拉尼俯身凑近总督身边,用耳语补充说:“是犹太想把自己的钱藏到一个隐蔽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去。”

“这种解释很精辟!看来,事情准是这样的。我现在明白了:您是说,使他出城去的不是什么别人,而是他自己的想法。对,对,准是这样。”

“的确如此。犹太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想把钱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

“还有,您刚才说要到客西马尼林苑去寻找。为什么偏要到那儿去找他呢?坦率地说,这一点我还是不明白。”

“噢,总督大人,这个道理很简单。谁都不会把钱藏在通衡大道或是空旷的地方,所以,犹大既没有出现在去希布伦的大道上,也没有出现在去伯利恒的大道上。他必定要找个有遮拦的、隐蔽的、有林木的地方。这并不难解释。而在耶路撒冷近郊除了客西马尼林苑再没有这种地方了。他又不能走得很远。”

“您完全把我说服了。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马上就布置人搜捕在城外盯了犹大梢的凶手。我自己呢,刚才已经向您报告过,要去法庭听候处置。”

“为了什么事?”

“因为犹大昨晚离开该亚法府第后,我的卫队竟然没有保护好他,在市场附近把他丢了。我简直无法理解怎么会出这种事。我生平还没有出过这类差错。昨晚您和我谈话之后,我手下的人立刻就把犹大置于监护之下了,可是,他走到市场附近时往什么地方躲了一下,兜了个奇怪的圈子,甩开了我手下的人,不知道哪儿去了。”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我现在向您宣布:我认为不必审判您。您已经作了一切可能的努力。世界上,”总督笑了笑说,“恐怕没有人能比您做得更周到,更好了。对那些丢失犹大的便衣警探是要追究责任的,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想提醒您一句:我希望这次追究一点也不要严厉。说到底,为了关心这么个坏蛋,我们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对啦,我还忘了问您,”总督擦了擦前额说,“那些人会是想什么办法把钱扔进该亚法府的呢?”

“是这样,总督……这不很复杂。复仇者们摸到该亚法府的后街去,那条街的地势比该亚法府的后院高。他们居高临下,很容易把那个小包从后墙外扔进去。”

“还附了字条儿?”

“是的,总督,跟您原来所预感的完全一样。噢,还有。”阿弗拉尼说着,撕下了小包上的封印,把包里的钱拿给总督看。

“呀,对不起,阿弗拉尼,您这是干什么?!封印肯定是圣殿里用的纣印啊!”

“这些小事总督不必担心。”阿弗拉尼边回答,边把小包包上。

“莫非您那里还备有各种封印?”彼拉多笑着问道。

“否则不行啊,大人。”阿弗拉尼非常严肃地回答,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我可以想象得出该亚法府里的情形。”

“是的,大人,这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们立即就把我请去了。”

这时,甚至在昏暗中也看得见彼拉多的两眼在炯炯放光。

“这倒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总督,我斗胆反驳您一句,这可没有意思。这种事最无聊,最叫人厌烦。我问他们:该亚法府是不是向谁付过什么钱?他们都斩钉截铁地回答说:绝无此事。”

“噢,是吗?那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付过嘛,这么说,就是没有付过喽。这样一来,就更难找到凶手了。”

“您的话完全正确,总督大人。”

“噢,阿弗拉尼,您看,我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这个犹大会不会是自杀的?”

“啊,不,大人,”阿弗拉尼甚至吃惊地往椅背上一靠,回答说,“请原谅,依我看这个说法根本不能使人相信。”

“哎,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事都能使人相信。我敢同您打赌:用不了多长时间,关于犹大自杀的谣言就会传遍全市。”

这时阿弗拉尼又朝总督投去那独特的一瞥,想了想,然后回答说:

“这也有可能,大人。”

虽然一切都已十分清楚,但看来总督对加略人被杀这件事还有些放心不下,他仿佛带着某些幻想问道:

“我要是能看到他们是怎么杀死他的就好了。”

“杀人者的技艺是非常高超的,大人。”阿弗拉尼回答,同时用含着讽刺的眼神望着彼拉多。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

“劳您驾仔细看看那钱袋,大人,”阿弗拉尼回答,“我敢向您保证,犹大的血准是喷射出来的。总督大人,我这一辈子见过不少被杀的人!”

“这么说,他当然是再也起不来噗?”

“不,大人,他还能起来,”阿弗拉尼像个哲学家似地微笑着说,“但这要等到本地人所期待的那个弥赛亚的号声在他头上响起的时候,那时他就能再起来。在这之前他是起不来的!”

“行啦,阿弗拉尼!这个问题清楚了。现在谈谈掩埋尸体的事吧。”

“处死者的尸体全都掩埋了,大人。”

“噢,阿弗拉尼,要是把您送上法庭,那简直是罪过。你理应受到最高奖赏。说说吧,怎么掩埋的?”

阿弗拉尼开始报告。他说。他亲自处理犹大问题的时候,他的副官带领秘密卫队的一个骑兵小队,在傍晚时就开到了髑髅山。小队发现山顶上少了一具尸体。听到这里,彼拉多打了个寒战,用嘶哑的声音说:

“哎呀,我怎么没有预见到这一点!”

“总督大人,您不必担心。”阿弗拉尼安慰总督,并继续报告说:“狄司马斯和赫斯塔斯两具尸体的眼睛已经被猛禽啄去。士兵们收起这两具,立即去寻找另一具。很快便找到了。是有一个人……”

“是利未·马太。”彼拉多不像是询问,倒像是肯定地说。

“是他,大人……”

原来,利未·马太躲在秃髑髅山北坡上一个山洞里,正守着耶舒阿的赤条条的尸体等待天黑。搜查小队举着火把进入山洞时,马太的样子非常凶恶,像是准备拼死一战。他大喊大叫,说他没有犯任何罪,说按法律规定,任何人都有权自愿埋葬被处死的犯人。利未·马太宣称他绝不离开那遗体。他异常激动,语无伦次地乱嚷,又是哀求,又是恫吓,又是诅咒……

“只好把他抓了起来?”彼拉多忧郁地沉着脸问道。

“没有,大人,没有抓他。”阿弗拉尼极力安慰总督,“士兵们向他说明是要掩埋遗体的,终于使那个勇敢的疯子安静下来了。

“马太想了想,消停了。但他扬言:绝不离开那遗体。他还希望跟大家一道去埋葬。并说即使杀死他,他也不走开。甚至还把随身带的一把面包刀拿出来,叫士兵们杀他。”

“他们把他赶走了?”彼拉多用压抑的声音问。

“没有,大人,没有赶走他。我的副官允许他一起参加掩埋。”

“是您的哪一位副官指挥这次行动的?”彼拉多问。

“是托尔麦。”阿弗拉尼回答,同时又不安地问道:“是不是他做错了?”

“您继续说下去吧,”彼拉多回答,“他没有做错。是我的精神总是有点恍惚看来,阿弗拉尼,我是在同一个从来不犯错误的人打交道,这个人就是您。”

原来士兵们让利未·马太坐在运尸马车上,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便到了耶路撒冷城北一道荒凉的峡谷。士兵们轮流挖坑,一小时后就挖出一个很深的坑,把三具尸体全埋在坑里了。

“就那样光着身子埋的?”

“不,大人。小队出发前带去了几件长袍。而且给每具尸体的手指上都戴上了指环。耶舒阿的指环上刻了一道纹,狄司马斯的两道,赫斯塔斯的三道。坑填满了,上面堆了些石头。做了记号,托尔麦认得。”

“啊,要是我早些想到就好了!”彼拉多皱着眉头说,“我本来是应该见见那个利未·马太的呀……”

“我已经把他带来了,大人!”

彼拉多睁大眼睛,愣愣地瞅了阿弗拉尼一会儿,然后说:

“感谢您为这件事所做的一切。请您叫托尔麦明天到我这里来,可以事先告诉他:我对他的工作很满意。而对您呢,阿弗拉尼,”总督说着,拿起放在桌上的腰带,从它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宝石戒指递给秘密卫队长,“请您收下它作个纪念吧。”

阿弗拉尼鞠躬致谢:

“总督大人,这是我莫大的光荣。”

“请您犒赏执行掩埋任务的小队。对于没有在市场上保护好犹大的便衣人员只给予口头警告就行了。现在,立即把利未·马太带来见我。我还要了解有关拿撒勒人案件的细节。”

“遵命,大人。”阿弗拉尼应声回答,立即起身施礼告辞。同时总督拍了一下手掌,大声叫道:

“来人!柱廊里掌灯!”

阿弗拉尼刚走到花园,柱廊上已经有几个仆人高擎灯火站在总督身后了。总督面前的桌上放了三盏灯,月夜立即退到花园,仿佛是阿弗拉尼把它带了出去。接着出现在凉台上的是个矮小瘦削的人,身躯高大的中队长陪着他走上来。在总督目光的示意下,陪同者马上退回花园,消失在夜色中。

总督用贪婪而有些惊讶的目光审视着来人。一个为众人议论纷纷的、耐人寻味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时,人们就是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

来人约摸四十岁,肤色黝黑,衣衫破旧,身上有些干泥,看人时蹩着眉头,恶狠狠的。总之,他的样子十分难看,像城里的叫花于;在圣殿前的台阶上,或者喧嚣肮脏的下城市场里,有很多这种人荡来荡去。

持续很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被来人的一个奇怪动作打破了:站在总督面前的人突然脸色发白,摇晃了一下,要不是他的一只脏手扶住桌边,他就摔倒在地了。

“你怎么啦?”彼拉多问他。

“没什么。”利未·马太回答,做了个吞咽似的动作,那裸露着的、肮脏的细脖颈胀了一下,又瘪了回去。

“你怎么啦?回答我!”彼拉多又问了一句。

“我累了。”马太回答,忧郁地望了望地板。

“坐下吧。”彼拉多指着扶手椅说。

利未·马太疑心重重地看了看总督,向扶手椅走过去,惊奇地朝镀金扶手看了一眼,便坐下了——但不是坐到椅子上,而是坐到了椅旁的地板上。

“你说说,为什么不座椅子?”彼拉多问。

“我身上脏,我会把它弄脏的。”马太低着头说。

“他们马上就给你拿饭来吃。”

“我不想吃。”马太回答。

“你为什么要说谎呢?”彼拉多和蔼地问,“你不是一整天没吃饭了吗,也许还不止一天。嗯,好吧,不吃也行。我叫你来,是想看看你带的那把刀子。”

“士兵们带我进来的时候把它拿去了,”马太回答,然后又忧郁地补充说,“您把它还给我吧,我还得把它交还给原主,那刀是我偷来的。”

“为了什么?”

“想用它割断绳子。”马太回答。

“马克!”总督喊了一声,中队长马克应声出现在圆柱旁。“把他的刀给我拿来!”

中队长腰上挎着两个刀鞘。他从其中一个里抽出一把肮脏的切面包刀,呈到总督面前,然后退下去。

“这刀你是从谁那儿拿的?”

“是希布伦城门内一家面包铺里的,一进城门,路左边就是。”

彼拉多看了看宽宽的刀刃,不知为什么还用手指头试了试它快不快,然后说:

“刀子的事,你放心好了,我叫他们去还给面包铺。此外我还有一件事:你再把经常带在身边的、记载着耶舒阿的话的羊皮纸拿来让我看看。”

马太愤恨地看了彼拉多一眼,笑了笑。他笑得那么不怀善意,连他的脸都因此变丑了。他问道:

“你们全想夺走?连我这最后一点东西也夺走?”

“我并没有说:你给我,”彼拉多回答说,“我说的是:拿来让我看看。”

利未·马太在怀里摸了几下,掏出一卷羊皮纸。彼拉多接过来,展开纸卷,在两盏灯之间把它铺平,眯起眼睛仔细地研究起那些用墨水写的很难辨认的字来。一行行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很难看懂。彼拉多皱着眉头,几乎伏到羊皮纸上,用手指按着一行行字往下看。他终于看明白了:羊皮纸上记载的,原来是些不连贯的言论、日期、杂事和残缺的诗句。个别句子彼拉多还能够读出来:“没有死亡……昨天我们吃的是香甜的春酥饼……”

彼拉多努力辨认着,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他眯着眼念着:“我们将看到生命之水的净河……人类将通过透明晶体观望太阳……”①

①《圣经·新约·启示录》第二十一章中有:“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哀……”第二十二章中有:“……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悲……”

忽然,彼拉多颤抖了一下。他看清楚了羊皮纸上最后两行里有这样的话:“……更大的缺陷……怯懦。”

彼拉多卷起羊皮纸,猛地递给马太。

“拿去吧。”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你何必孤身一人,穿得破破烂烂,无家无业地到处游荡呢。我在该撒利亚有个大图书馆。我很富有。我想把你带走,给你派个职务。你去给我整理并保管那里的文献资料吧,这样你至少也可以不愁温饱了。”

利未·马太起身回答道:

“不,我不愿意。”

“因为什么?”总督问道,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你不喜欢我?怕我?”

又是刚才那种难看的笑容扭曲了马太的脸,他说:

“不是。是因为你会怕我。你杀死他之后,就不可能那么容易正视我的面孔了。”

“不要说了!”彼拉多回答说,“那你就拿些钱去吧!”

利未·马太又摇了摇头。而彼拉多却继续说:

“我知道,你自认为是耶舒阿的弟子。但是,我告诉你,他教给你的,你什么也没有学到。因为你如果学到了一点什么的话,你是会接受我一点东西的。你要知道,他在临死前说过,他并不怪罪任何人,”彼拉多说着,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要是他本人,他也一定会接受我一点东西的。你残酷,可他并不残酷。今后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这时马太忽然走到桌前,两手扶着桌边,用喷射火焰的两眼看着总督,小声说:

“告诉你吧,总督大人,我决心在耶路撒冷杀死一个人。我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知道:还会流血的!”

“我也知道还会流血,”总督回答说,“你这些话并没有使我吃惊。你当然是要杀死我喽?”

“杀死你,我办不到,”利未·马太龇着牙,微笑着回答,“我这个人还不是那么愚蠢,以至于会指望能够杀死你。但是,我要杀死加略人犹大,我要把余生都用在这件事情上。”

听到这里,总督的眼神里才显出一点欣慰的神情,于是他弯着手指示意利未·马太到跟前来,然后对他说:

“这件事你做不到了。你也不必费心了。犹大昨夜已经被人杀死。”

利未·马太一下子从桌旁跳开,奇怪地四下张望着大声喊道:

“这是谁干的?”

“你先不要忌妒嘛,”总督也龇着牙说,还搓了搓手,“我看,除了你之外,他大概还有别的崇拜者吧。”

“这是谁干的?”马太又小声重问了一句。

总督回答他:

“这是我干的。”

马太张口结舌,惊异地望着总督彼拉多的脸,而总督却继续说:

“做了这么一件事,当然,还太少。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是我做的。”稍停,他又补充说,“那么,你现在同意不同意接受我一点东西?”

利未·马太想了想,态度有些缓和了。最后,他说:

“你叫他们给我拿块干净羊皮纸来吧。”

一小时过去了。利未·马太已经离开王宫。现在只有花园中值勤哨兵的轻轻脚步声打破黎明时的寂静。月亮迅速褪去颜色,另一方的天边上露出一颗灰白的晨星。灯火早就熄灭了。总督躺在卧榻上。他一只手托着腮睡着了,无声地呼吸着。斑迦睡在他的身旁。

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是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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